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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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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一:山神篇

他对家的记忆终结在那一年的秋天,有很多事情慢慢的记不清了。

但还记得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热到河水都干了。然后是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吃完了所有的庄稼后扬长而去,化作天边乌黑的云。他听到他爹娘说,附近几个村子都颗粒无收,更远的也是,然而朝廷赈灾的粮却迟迟下不来。渐渐的,他发现他平日里的玩伴,一个一个的都没了,仅留的几个,都是家中的长子,他也是,所以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妹妹不见了。

娘亲抱着他哭的眼睛都肿了,一遍一遍的对他说,等以后,把二丫找回来,找回来,找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爹不顾他娘的阻止,硬拽着他的手,拉他走了很久很久的路翻了好几个山头,走的他脚都磨了泡,他哭嚎着不愿意再走,他爹心一横,把他扛起来继续走,可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他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铁匠家的风箱,他爹坚持着又走了半里路,脚下一软,就倒了,倒前把他护在了身上。

那一天,他见他爹哭了,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滴落在了黄土地上。

他乖乖跟在爹后面走,走到脚上磨出的泡又烂了,钻心的疼,渐渐疼到麻木,后来他爹走到了一座破败的道馆前跪下。

“道长,道长!请收下我的儿子,收他为徒。”他爹在门前一声一声的喊,声音沙哑苍凉。

“你曾说过,他有因果,命该走这条路。”

门‘滋呀’一声开了,蓬头垢面穿着看不清颜色的道袍的老道士踉跄着出来了,一把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扯开他的衣领摸了摸他系在脖子上的珠子。

“果然是你,小娃娃。”

他吓傻了,愣怔的任由他爹把他一直抓着他爹衣袖的手拉开,把怀里的一袋米放在了老道士手上后,含着泪离开。

他想去追,被老道士阻止了,老道士对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唉,这世道。你现在若是去追了,岂不是辜负你爹把你送来的苦心。”

他停了脚步,听着老道士继续说:“你这一生还长着呢,便唤:生长(chang)吧。”

从此,他就成了一个小道士。

道观里存粮不多,加上他爹给的半斗,每天熬成清可见碗底的粥,也还是吃完了。老道士病了,夜夜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有一天,老道士突然下了床,拉着他就上了路,可终是坚持不住倒在了半路上,老道士死前,紧拽着他的手,把一个玉佩塞到他手上,玉佩上是一个字,指着一个方向,口齿不清的对他说,去纯阳,拿着这个去找纯阳宫主。

那个道长,是老道士的师弟,也是他的师叔,这是他到了纯阳之后才知道的。

纯阳有百年根基,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你这个乞儿真是幸运,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师兄弟在他耳边吹嘘纯阳,对他冷嘲热讽,相当刺耳,他气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他师叔的大弟子来安慰他,轻拍着他的背,小声说:“你是一路走过来看过来的,想必也知道当今天下不太平......所以很多事不得已而为之,师父也很为难,但我们不能毁了祖上传下来的基业,纵是无法发扬光大,也得让它一直维持下去,想要维持下去,就不得不......”

“我们不是修道吗?难道不该保持一颗清明的心吗?”他在被子里哭着说:“师父说,当初他正是因为不满师叔的做法,才离开的。”

“所以师叔他死了。”师兄的声音相当冷漠,透过被子传了进来。

“想要活下去,就总要脏上一双手,师父为了师叔什么都愿意做,他说师叔是有大作为的人,他必须让他活下去,可师叔却......”师兄哽咽了,对着小道士轻声说:

“你也一样,跟师叔一样,是会有大作为的人,你不要离开纯阳,现在你离开......也会死的。只有活下去,你才能证你的道,渡世人,渡我们这种,肮脏不堪的世人。”

道士留在了纯阳,他在那里学了十年,突然有一天他师叔对他说,你可以下山了,他惊异地看着师叔,他师叔叹了一口气说:“你凡心太重,想必还有尘事未了,等了了以后再考虑,要不要走这条必须清心寡欲的路。”

师叔摸着手里的玉佩,眼神空茫,痴痴地念叨着:“太重,比我的还重。”

他在宫门前三叩首后,离开了那里。

回哪里呢?他不知道,他寻着记忆回了家,却被告知,他的父母早就饿死了。

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在父母坟前跪了一宿,想到了他的妹妹。

把二丫找回来,找回来。他的耳边,回响起了娘的声音。

于是道士靠着零星的线索东行,走了很多路,去了很多地方,但都没找到他的妹妹,妹妹会不会也死了呢?他不知道,但是一直寻着她,他才有事可做。

某日他爬上了一座山,在山上的亭子里小憩,啃着饼看着地图,他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地方,准备一个一个的去找。这地方当真好风好景,绿树成荫,虫鸣和着鸟啼,纵是一人上路,也不至于无聊。而且这地方,莫名的让他很熟悉,明明从未来过。

他合了地图,准备继续上路,脚才踏出亭子一步,天就骤然阴了,眼见就要下雨,他惆怅地看了看方才还明媚的天,不情愿地取了身后破了洞的纸伞,捏在手上,就朝前飞奔,只盼能在雨落之前多走点路赶到临近的村子。

突然,他脚步滞了一下,周围也倏的阴冷,他一惊,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迈入的地方,他明明顺着山路向前跑,此时却踏入了密林深处,转身向后看,也不见有路,他惊出了一身的汗,收了雨伞,改拔出了身后用来防身的剑。

阴气,极重的阴气,或者说是,鬼气。

若是这地当真有厉鬼拦路谋害人的性命,他是个道士,那就自然要为民除害。

道士总是挂着笑意的脸上难得严肃,他提剑继续前行,凝神视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然而纵是察觉周边有异,无论他怎么搜查,却连一丝能摸索的线索都没抓住,他沉下心,额上滑下汗珠,他想,这鬼的道行,怕是远在他之上。

道士决定先离开这里,给师门传信,等师叔他们过来,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心想,这鬼一定是设了个阵把他困住,他的先破阵。

于是他取了符纸,咬破指尖,开始画符,他才画了一笔,就画不出来了,他把手指伸到眼前一看,裂口处的血珠消失的干干净净,他挤了挤那里,挤出一滴血珠,再在符上继续画,血消失了再挤。

最后一笔时,血再怎么挤也挤不出来了,他急得冒了一头的汗,把中指放在唇边,想再咬开一个口,可他还没用力,雨点就落在了他的鼻尖,仿佛把这山间所有的雨聚集在他头顶一般,将他全身都淋透,符纸上的血被雨冲得晕染开了,再发挥不出它的效用。

道士感觉全身都凉透了,连着心一起,他只得取了身后的破雨伞,顶在头顶,转身朝后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砸在雨伞上的雨小了很多。

道士离开的地方,涌起一股血红色的雾,缓缓的在雨中聚集成了一个人形,朝着道士的方向慢慢移动。

“毛毛?”

不知是谁,在这深山僻林中,轻轻地唤了一声。

道士用剑在树上刻下一道,这一道的上面还有两道,道士一直在这个地方兜圈子,怎么走都走不出去。雨一直在下,破伞完全挡不住,他犹豫了一下,没把那把伞扔了,又把它挂在了身后。

他是真累了,又冷又累,不想走了,这鬼看来不想让他离开这里,但它又不出来,不知是不是要等他咽气了才出来吞了他的魂魄。

道士摇了摇头,甩了甩脸上的雨水,靠在了树干上想歇一口气,到底是初出江湖,太年轻,没有什么阅历,他苦笑着想着,若是一开始就离开,他有没有可能出去?

“咦?大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他寻声望去,是一个孩子,头上顶了个对他而言偏大的斗笠,正拄着根木棍望向这边。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他把剑收回剑鞘,跺了跺僵硬的腿,对着那个孩子喊道:“我个过路人,一不小心在山里迷路了,伞也坏了,所以淋了一身的雨,你能帮帮忙,给我带个路带我下山好吗?”

孩子抚了抚肩上的竹筐,见他确实狼狈,穿着牛鼻子的衣服,但确实面善,一时戒心打消不少,就对着他喊:“我正要下山,你在后面跟着我。”

道士忙应,捡了根粗壮的树枝,跟在了孩子后面。

走了半响,他发现那个孩子停住了,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他。他一惊,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忙解释:“怎么了,哥哥我不是坏人,不要害怕。”

孩子摇摇头,紧咬着唇说:“那个,哥哥......今天,我们可能下不了山了,那个,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山神庙住一晚上。”

道士一怔,忙问:“怎么了,你是有什么事情忘了做吗?要去山神庙,可以啊。”

孩子又摇摇头,但什么也没有解释,默默改了方向朝前走,等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孩子才小声解释说:“我没有什么的,我今天采了很多药,已经可以下山了。只是今天......山神可能是寂寞了,想有个人去陪陪他。”

“什么?”道士竖起耳朵,想听的更清楚一点。

“没什么!”那个药童加大了音量,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山神庙建的极偏,一般山神庙修建为了方便供奉也为了供行人居住一般在大道上,然而这座不在大道上,药童摸索了半天才找处了那条隐在杂草丛中的小道,道士好奇,但还是跟着到了那里。

山神庙极新,连刷在木门上的漆的颜色都是鲜红的,地清扫的很干净,供桌也擦过,上面除了燃尽的香外,还摆了新鲜的朱红色野果,想是不久前才有人才此供奉过,只是屋顶似是破了几个洞,淅淅沥沥的滴了些雨水下来。道士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下山神像,他知各地山神均有不同,有人有兽,所以很好奇这里的供奉的山神是什么样的,借着药童点起的一盏昏暗的灯,他看到这个山神墨发遮目,面容看不大清,着一身血色的红衣,外罩的白袍下裳是红的,似染了血......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神,道士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屋顶漏着雨,有一处淋在了山神的身上,顺着他的肩流了下来,融了涂上去的朱砂,在地上汇成了发红的一滩,药童见了就慌慌张张地抱着茅草就冲了出去,道士阻拦不及,想来身上也湿了,就随他一起出去了,药童抱着茅草爬上了庙顶去去铺茅草,道士在屋下喊,说不打紧,淋不到他们身上,药童不理,说雨淋到山神身上了。

道士见无法阻止,就与药童一起冒着大雨补屋顶,忙的全身湿透才回去。

回去后两人都冻的只哆嗦,药童点燃起干柴,俩人烤衣服,道士取出包裹里受了潮的冷硬饼子,用雨水洗了一根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烤好后分了一个给药童,边吃边谈了起来。

道士自小就很会哄别人开心,不消一会儿就打消了药童对他的最后一丝顾虑,药童啃着饼,眼圈发红地低声说:“哥哥,你是个好人。”

道士心下得意,那还用说,轻声嗯了一声。

药童吸了吸鼻子,对他说:“雨天困在山里的人不止你一个,这里下雨时总是很难走出去的......因为,山神在思念一个人,他思念那个人时,天会下雨,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都会随着他一起难过,所以它们希望,有人能帮帮山神,把他思念的那个人带到他身边。”

道士沉默了,这可能是大人们给小孩子编的故事,或者是他们自己编的,解释一些解释不通的事情什么的。

“我带过一个人来过这里,那个人是个书生,说话文绉绉的,说是路过此地,想找个能过夜的地方,我以为他是个好人,可他一进这门,就对山神不敬,指着山神说:这明明是个......(厉鬼),为何你们这穷乡避县会供奉这种......(妖邪)。我当时气坏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了解山神,也不了解我们。”

药童抱紧双膝,带着鼻音说:“山神是看着有些吓人,但他......真的很好,比那些人天天念叨在嘴边的神灵好多了,那个酸秀才,让我带路时装的人模人样,来这里后,就原形毕露,他才是真正的妖邪!我让他道歉,他就对我拳打脚踢,说我是个不长眼的东西,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对他无理......他打累了把我丢在一边睡着了,我忍着疼偷跑了出去,去山下找人把他赶了出去。”

道士一阵心疼,揉了揉药童毛绒绒的脑袋。

“山神,你信他,就一定有你信的道理。”

药童点了点头,抹着眼泪说:“曾经我母亲病重,我山上采药,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是山神救了我,所以我想回报他。”

道士想了想,没有说话,抱着药童轻拍了拍他的背。

谈着谈着两人困了,烤干衣服在山神庙睡了,半夜,道士察觉有异,周围阴冷不少,他把衣袍给药童盖上,提剑巡视,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以为是他想多了,结果他刚躺下就被压住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扭头看了看药童,看见他还睡的安稳,就暂时松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被压住毫无办法,只得努力保持自己的心神,嘴里默念咒文,没念几句,他就被更狠的压住了,眼前一黑,不能视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一个人压在了身下,鼻尖闻到了血的味道,阴凉的东西扶上了他的脸,他听到有人轻轻地念了一声:“毛毛。”

道士呆住了,心脏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一点一点的收紧,血液一丝一丝的从里面挤出去,连同生气一起,疼痛在全身扩散,这具身体疼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道士想要说什么,张开了嘴,他喉咙却似被掐住了,疼的他连吸口气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发出声音。

“毛毛。”

又是一声轻轻的呼唤,他快要淌出泪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说不出来的东西。他想努力睁大眼睛去看,看看声音的主人是谁,眼皮却有千斤重,不受控制的闭上了。

道士晕了过去,眼角滑落的泪滴,消失在了空气,似是被什么人抹去了。

道士知道,他在做梦。

梦里他挥舞着重剑,身着铁甲,领着一对人马与另一对厮杀,他谁的面容都看不清,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却清楚的知道他身边的人是谁。

他环视着周围,皆是腥风血雨,他看到个有个黄衣男子,持着重剑,护在一粉衣女子身前,挡下了一人群攻的一击。黄衣男子咳出了一口血,他听到了粉衣女子的一声惊呼,以及,看到那人即将逼近黄衣男子要害的杀招。

他想起了一件事情,黄衣男子在月色下与他对酌,羞涩的笑着说:她没有哪点好,凶巴巴的也不够体贴,但是我就是想缠着她,陪着她,到老都可以。

黄衣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知道,他要成亲了,他由衷的对他祝福,黄衣男子问他,可有心仪之人。

他回答他说:我有个想把命都给他的人,可是,我不在他身边,见不到他,才是最好。

黄衣男子疑惑着问:为什么?

他苦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战场上站在他身边的都是他的弟兄们,他同他们许下过誓言,既为同袍,便当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他要护住他们的,他不会让那个人伤着他们,他也不想让他们伤到那个人,他更不想自己去伤到他,那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那么,伤的人会是谁呢?

他苦笑着咳出了一口血,低头看着没入胸膛的五指,抬头与那人不可置信的眼神对上。

周围的人围过来护他,他与那个人越隔越远。

远到,隔着人群,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道士是被药童摇醒的,这里背阳,阳光照不进了,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药童龇着牙指着他的眼角对他笑:“哥哥你哭了,羞羞。”

他摸了摸眼角,湿的。

“哥哥。”药童眨着眼睛问他:“你睡着的时候喊的‘小雨’是谁。?”

道士怔住了,他喃喃道:“我不知道。”

“骗人。”药童不信。

“也许知道吧。”道士擦干了眼角的泪,泪擦干的地方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微疼。

药童嘟起了嘴,去收拾他的药筐,边收拾边说:“你一直在喊着‘小雨’,把我吵醒了,我以为你在喊我呢。”

药童停了手上的动作,转头对他笑道:“我叫谷雨。”

道士也笑,对他说:“我道号生长(chang)。”

“好奇怪,伸长什么啊?”

道士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伸长,伸长我的人生吧,我不要做个短命鬼,我的人生长着呢。”

“那为什么不叫长生?”谷雨疑惑的问。

“因为啊,不需要太长啊,若是长生的尽头只有我一个,岂不是会非常寂寞。”

“噢,我听不懂。”谷雨皱皱眉,招呼他起来:“我们还是下山吧。”

上山容易下山难,雨后的路更是滑的站不住脚,好在没有摔个大跟头,两人平安无事的下了山。

下山后就见一所巨大的宅院位于山脚,谷雨见了,一拍脑袋,激动地说:“哎呀,我忘了,慕家的少爷就叫长生。”

道士见他突然惊喜,而后又立马颓唐起来,好奇的问:“怎么了。”

谷雨拉着他走到没人处,在他耳边低声说:“慕老爷是个好人,他从不克扣我的药钱,还总是多给,不过我没要。”谷雨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还建了所学堂,请了先生,供我们这些人家的孩子读书,他真的......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

“可惜......可惜他的独子是个痴儿,而且,他的媳妇,生下那个痴儿就难产去世了。”

道士沉默了,忍不住朝那个宅院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慕老爷请了好多人给他儿子治病,有一个道长说,怕是小时候魂丢了,可试了好多招魂的方法都没把魂招回来。”

道士听了,皱着眉说:“若真是魂丢了,我倒也可以去试试,只是若不......”

“真的吗!生长哥哥!你有办法!”谷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道士见他期待的眼神一下子噎住了,咽了咽唾沫干巴巴的说:“若真是魂丢了,我可以去看看,人没死,就说明魂离得不远。”

谷雨一听,更高兴了,拉着他就朝宅子的方向跑,把紧扣的大门敲得‘嘭嘭’响。

门滋呀一声开了,里面的人怒瞪外面的二人,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大清早的,还有人睡着呢。”

药童忙闭上嘴,拉着道士走了进去。

三人进了宅子,小厮打扮的人领着他俩进了他的屋,安排他俩坐下后,出去端了些茶点进来。

“王婆婆不知你今天多带了一个人过来,可能不够吃。”言罢,看了道士一眼,言下之意是不要和孩子抢吃的。

“没事,我少吃点,阿泰哥哥和生长(chang)哥哥你们也吃啊。”说着,谷雨把盘子里的糕点分了阿泰一块,他和道士各两块,倒好了茶水一人一杯。

“才来就向着外人。”阿泰不满的嘟囔。

“生长哥哥没有吃早饭,要不我把我的再给你一块。”谷雨急了,忙解释。

“不用,你坐下,看你矮的,站起来都没到我的胸口,你多吃点。”阿泰随手就把糕点塞进了谷雨的嘴里。

等两人吃完,阿泰看了看他们,问道:“说吧,什么事?”

谷雨就把他俩的来意说了,说完又强调了一遍,道士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

“哼。”阿泰一声冷嗤:“年前又来了个道士,把宅子里搞得乌烟瘴气,还一点成效都没有,要不是老爷说远到是客,我真想把他打一顿扔出去!”

想到了什么,阿泰更气愤了:“那个老牛鼻子心术不正,我感觉他盯着我家少爷的目光怪怪的,绝对有鬼,我守在少爷身边守了三个晚上,就怕那个老牛鼻子图谋不轨!”

末了,得意的哼了一声,道:“我家少爷就是长得好,但要想占我家少爷的便宜,没那么容易。”

“阿泰哥......我们先说长生少爷的病,其他的以后再谈。”谷雨拼命的朝阿泰使眼色,示意他还有旁人在。

“咳咳咳。”阿泰一阵尴尬,连忙转移话题:“老爷不在,老爷前几天上山见山神庙有些破败,方才领工匠前去修缮了。”

“啊。”谷雨一阵失望:“刚好和我们错开了,我们才在山神庙住了一个晚上。”

阿泰摆摆手,示意无奈。他揉揉谷雨的脑袋,对他说:“你先去把药钱结了,我和这位道士再谈谈。”

谷雨拾起了药筐,对道士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然后飞快的跑了出去。阿泰看他离开的方向说:“谷雨是个好孩子,不过他太善良了。”

“但他很会看人,他信任的人,一定是好人,我信你。”阿泰转头对道士说:“纵是你没有什么真本事,我也信你是个好人。”

一句话,把道士心中升起的一点感动打消的一干二净。

家主不在,道士和谷雨就准备先离开了,阿泰看了看天色说午时前慕老爷大概就能回来了,他们就约好晚些再来,就出了宅院。

谷雨在前面领路,回头看了看道士,又看了看宅院的侧门,欲言又止。道士见了,忙问:“怎么了?”

谷雨犹豫着说:“我回去把钱交给母亲后就要去学堂了,要不,你去我家做做客?我娘亲可好了,就是......身体有些不好。”

道士看着谷雨,心里暖暖的,他摇摇头,再摸摸他的头,说:“不麻烦了,你快回去陪你的娘亲了,去学堂要听先生的话,我在这附近转转看看,等午时前我自己去慕宅就行了。”

“可是......”谷雨担忧地说:“你一个人可以找到路吗?不会迷路吗?”

道士不再揉他的头了,改掐他的脸。

道士告别药童,闲着无聊,就去闲逛,寻了处茶馆,要了壶清茶,几盘点心,寻了处靠窗的位置,边赏着窗外青黛色的远山边听茶馆里的人说书人说书。

说是这山上很多年前有个寨子,寨主天高皇帝远,无恶不作,山下的乡亲们是苦不堪言,终于有一天,山神看不下去了,一把大火烧了那个寨子,没一个人逃出来。

有旅客质疑,那也不一定是山神啊,意外的一场大火也是有可能的。

茶馆当场有人拍桌而起,大声呵斥,居然敢对山神不敬,旅客当场吓的翻倒在地,连声讨饶,说书人忙安抚众人,对那人道:

县里有名的富户——慕家,想必你来此地已经略有耳闻,可你一定不知道,这慕大老爷,曾经也是个穷苦的砍柴人,再怎么勤恳的工作也换不了家中的温饱,他有个青梅竹马十分貌美的老婆,这本是福,但他媳妇却被那个寨子的寨主盯上了。那个寨主垂涎她许久,但苦无他家中的泼辣的老婆,不敢派人下山来掠,终于有一天,他一时失手打死了他那婆娘,惶恐半日后欢天喜地的派人下山把慕老爷的老婆抓走了,可怜他那的老婆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慕老爷被逼无奈,磨亮了他的砍菜刀上山去救人,他一个人当然不敌,纵是红了眼砍伤了几个人,还是被打断了腿扔去喂狗。

说书人长叹一声,造孽。

但他命不该绝,遇到了山神,山神救出了他与他的媳妇,并一把火烧光了那群恶人。

他回来后,腿伤奇异的好了,他家里渐渐富裕了起来,等他媳妇生产时,他家里已经有了几亩薄田,能吃饱穿暖了。

可惜。

说书人顿了一下,摇着头道:

他媳妇难产逝世,生了个儿子还是个痴儿。

道士叹了一口气,不想再听,从茶楼的窗子向外看远山,这一看惊的他坐了起来,他看到山间,围绕着一股淡淡的血气。

他若有所思,看了看天色,差不多是时候了,就起身去了慕宅。

篇二:山鬼篇

道士登门时,慕家老爷亲自来迎接,道士礼貌的回礼问候,抬头见他,是个面貌平常的中年男子,面容憔悴,头发花白了大半,但极其面善,他温和但不热络的迎接了道士,道士知道这是因为他已经不抱有希望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再试一试,因为他若是放弃,他的儿子可能就真的治不好了。

在正厅客套了一阵,道士提出要去见慕老爷的儿子,慕老爷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但他还是说小儿与常人不同,若是有什么无理之处,请不要怪罪,道士说自然。

然后道士就被领去了内院,遥遥望着一个白衣墨发的男子坐在庭院的小亭子里背对着他们,一个粉衣少妇在给他梳头发,家主对道士说这是他内人,少妇忙起身行礼后,她低着头,抬头时,道士看到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心下一惊,少妇见他,也是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她马上平复,客套的说:“既然贵客与老爷有正事要办,妾身就把打扰了。”言罢,慌忙离开。

道士僵住了身子,感觉他的后半身都凉了,他没有回头,慕老爷察觉他有异,有些困惑,但还是出声对他介绍自己的儿子:“这是犬子,慕长生。”

那个男子至始至终一直不动,直到家主喊他名字时才回了头。

道士见他的脸,心里猛抽,恍惚间看到了有人在风雪中站着,风吹散他的墨发,扶起他的白裘红裳,等他走进,他才回眸,微勾起嘴角,眉目凌厉漂亮。

轻声唤他:“毛毛。”

长生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死的,他微微偏了头,墨发垂落肩头,燃起的香烟袅袅,如轻纱一般浅薄的阻隔视线,他微张淡色的唇,吐出了两个字:“ 毛毛。”

道士愣怔,慕老爷却是大喜,他惊喜道,长生可是很少说话的,还没等他惊喜完,慕长生就摇晃着站了起来,下人还没来得及过来搀扶,他就走了过来,空洞的双目直勾勾地紧锁着道士,嘴里痴痴的轻念着毛毛这个名字,他走了过来,双手紧扣在道士的肩上,道士一惊,反射性的搀住了他的双肩,双目与他对视。

长生笑了,空洞的双目一瞬间有了神采,他凑近,吻住了道士的唇。

道士惊呆了,任由他轻磨着两人的唇瓣,微凉的舌尖划过他的唇线。

慕老爷在一旁也惊呆了,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忙招呼下人过来和他一起把他俩拉开,然后让下人把不愿意离开的长生带了下去。

道士捂着唇面色微红的坐在了长生坐过的地方,慕老爷手脚无措的在一旁解释,希望他不要怪罪,道士忙说不会,他对慕老爷说,方才他没仔细看他家公子的病情,但观其双目无神,可能确实是魂魄不全。

慕老爷说是说是,之前请过的人也这么说过,但是不知该如何招魂。

道士笑了笑,道:“魂为阴,魄为阳。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三魂之中。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七魄中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为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为人魄,精英二魄为阳为地魄。”

见慕老爷懵懂,道士也不解释,继续说:“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天地命三魂并不常相聚首。七魄中两个天魄两个地魄和三个人魄,阴阳相应,从不分开。”

“另公子命魄仍在身,天地二魂恐怕离体有些远,七魄中主思想,主智慧的天冲灵慧魄缺失,观其行路不稳,怕是主行动的气力二魄也不全。但另公子还算安康,这说明,他离散的魂魄与他隔的并不远,所以与他本体还是有联系,让他不至于命陨。”

“所以。”道士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他是在哪里丢的魂魄?宅子里?还是这深山里。”

慕老爷额上冒了一层汗,他瞪大了双目,瞳孔微缩,不知所措。

“慕老爷,这山里的异样,与谁有关,怕是也清楚吧。”

慕老爷倏的脸色煞白,想要送客,道士甩了下拂尘,劝道:“这可能会与另公子有关,难不成你不希望治好你的儿子?”

慕老爷端起茶杯,手颤的厉害,杯中茶水升起的热气雾湿了他的眼,他闭目时,两行清泪滑落。

慕老爷给道士说了一个故事,先前说书人讲过的故事,但是,完全不一样。

慕老爷前面说的跟说书人说的一样,他在母亲的墓前跪了一晚上后拿着柴刀上了山,他家原来是官宦人家,后来得罪了宦官,家破人亡。他父亲生前好江湖中事,但奈何身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好收游记,他幼时看了很多,书背不会,这些故事却记得一清二楚,没少挨先生的骂。

本来,沦落至此,他也没想过幼时读的那些闲书会用的上,但他跪在娘坟前一晚上,想起曾经的过往,想起幼时同为大户人家时与他娘子一起读的那些传奇故事,猛然想起一件关于这里的故事。

被称作‘血魔’的莫雨命陨之地,似乎就是在这里。

莫雨一生太过传奇,纵是已离世数十年,当代仍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他父亲好这口,收集了很多坊间流传的关于他的故事,各种版本都有,所以实在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但所有的故事书都这样写着,在一个地方,莫雨一人对敌数人,全身染血,最终寡不敌众,耗尽气力,被捅穿了身体。

正当众人开心时,倒下的他又站了起来,他全身若浸在血里,双目赤红,他拔出捅入身子里的长刀,伤口并没有喷出血来,反而在愈合,全身翻卷的刀口都恢复了,有人还没来得急高兴,就被他染满血的双手捏断了喉咙,断了气。众人惊呆了,四处逃窜,有人大喊,他是魔,是魔!!快逃!!

从此,‘血魔’这个名声就传开了,然而从那以后,莫雨消失了。

无人知他是活是死,直到三十年后,有人在这个地方发现了他......的魂魄,阴魂不散。

后来有五毒中人说,莫雨离奇活了过来,可能是因为他教中的密蛊,生死蛊,以一人之命,护一人周全。

“他就算死了,也是不会伤人的,更不会在这里伤人。”慕老爷紧了紧双拳,道士沉默着听他继续说。

因为这个地方,在百年之前,是一个小村庄,叫稻香村,据说是他的故乡。

那个关于莫雨阴魂不散的传言出来后,大部分的人是不信的,可有些修仙的那些道士还有和尚们沸腾了,来这里的那些人络绎不绝,难免有心术不正的想要收服暴戾的魂魄为己用,但是最终无人奈何的了他,众人只能把他封印在这里。

慕老爷停了停说,本来他对这件事是完全不信的,就当个故事看,可后来有一天看到了,他知道那个封印在哪里。

当时,他妻子逃婚跑来寻他,在山间迷了路,他收到消息,便疯了一般的去山上寻她,遍寻不见,他恨不得把这山上的地皮都挖一遍,他磨穿了鞋,就赤着脚在山里疯跑,脚下一滑,不慎摔倒,顺着山势滚到了那个地方,见到了他的妻子,晕倒在了一个白石堆起的石台旁,那个石台的四角被铁链锁着,铁索被衔在四角处石刻凶兽的嘴里,石台上面刻满了符纹。

他唤不醒他的妻子,却也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就背着她,拄着粗树枝,一瘸一拐的离开了那里。

道士问:“所以你那天晚上是去......”

慕老爷言,解开封印,放他出来。

他把四角的凶兽狠狠的砍断,把石台上的符文一道道画花,然后在石台上放血,他知道那下面可能压着莫雨的尸骨,只要他以他的血浸透他的尸骨,说不定他就能把莫雨放出来,他割伤的腕部渐渐不出血了,他就隔开了他腿部的血管,血如涌泉的喷了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但他惊喜的看到,血雾起来了,凝成了一个人形。

他把患处绑住,减缓流血的速度,血雾围了过来,伤口处的血就干了,患处再流不出血。

他忙跪地祈求,诉说他的苦楚,他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冷漠地说:帮你?如何帮,你可知,我除了杀人,什么都做不了,就为了你妻子和你的孩子,你就想让一个寨子的人死?

他一时悲愤,就把那伙人欺凌乡里的事情全说了,血雾颜色加深,渐渐有了别的颜色,最后呈现出一个半透明的泛着血色的漂浮在空中的年轻男子,他问家主,这里可是稻香村?

慕老爷愣怔的说:百年前曾这样叫过。

然后鬼就附在了他的背后,对他说,往前走,带我去。

慕老爷停住了,老泪纵横,他说:“都是我的错,一个寨子的人,几十条人命,在我面前,一个一个的,都倒下了,都是一个人的私心,害死了他们。”

当时他和他的媳妇都吓傻了,他还残存了一点理智,知道拉着他走,但他拉她走时她摔了一跤,摔的很重,怕是连累了肚子中的孩子,但奇异的是她没有出血,那个孩子没有掉。

他没有再见过莫雨,但他知道他还在,在这个山里游荡,不少人说见过他,他保护了他们,他想偿还他,就在他尸骨的地方修了个庙做他的灵堂,也就是现在的山神庙。

道士问:那你可知,因为他杀戮过多,他现在一身戾气?可能再无法超度,只能魂飞魄散?

慕老爷颓唐,求道士:“不要伤他,他的那些杀戮,都是我们这些活人的罪,他本来已经长眠了,是我招惹的他,是我让他再犯下这些不该有的罪过,都是我的错,我的罪。”

“我这一生苦楚,我认了,我害死了我的妻子,害了我的儿子,我不想再害任何人,我会选择拼命活在这个世上,皆是因为我想赎罪,恕我的罪,我愧对善人这个称号,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善人,我手上流满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道士沉默,看着不知何时暗下来的天色,问慕老爷:“你可知,你的内人,是我的妹妹,你不是说你不想耽误任何人吗?”

慕老爷愣了,他仔细看了看道士的眉眼,再与脑海里模糊的那个小姑娘的眉目对上,惊到:“你真是,小芸的哥哥!”

道士皱眉:“怎么,你既娶了她,却连他的长相也记不住。”

慕老爷苦笑:“我是从别处把她要过来的,她差点,就被人贩子卖去青楼了......我养了她十年,真当她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想耽误她呢?”

“她不肯走。”慕老爷愁苦的抚上额头,长叹了一口气:“我见她大了,就想送她去嫁人,嫁个好人家,别在这个宅子里照顾着我们这一老一病......可她不肯,怎么劝都不肯,我一狠心,就不打算再见到她,可她跪在我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说除了我,谁都不嫁。”

“我实在心疼,就给了她夫妻之名,等我百年之后,她必能分上一份家产,能一生无忧,我就满足了。”

道士想起方才自己的咄咄逼人,心里一阵内疚。

慕老爷见状,宽慰地笑笑:“你既然来寻她,就意味着心里还有她,人只要还活着,就没有原谅不了的事。”

道士点点头,想起慕老爷的儿子,又想起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对他道: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儿子,我也会设法散去他的一身的戾气,让他有再次为人的机会。”

家主追问:“真的不会伤着他。”

道士叹气:“一点都不伤到,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会让他受的苦更少一点。”

有他在,他替他受。

道士在慕老爷家过了夜,他做了很多梦,梦见了很多很多的事,都与一个人有关。

从儿时追逐的背影里,从拉着他的手里,从他把食物塞进他嘴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从他护在他身前时瘦弱的肩膀里,从他眼角滑落的泪滴里。

从他在风雪里飘舞的墨发里,从他腰间一道道伤疤里。

......

于是他的心里,完整的组成了一个人。

一个他深爱的人。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很多愉快的事情,悲伤的事情,愤怒的事情,酸楚的事情,幸福的事情。

他梦到了,那个人坐在了他的身上,他的一部分进入了他,他对他笑,他回他笑,他摸着他的脸,他把他的手附在上面,那一刻,他只想溺死在他温柔的眼神里。

他想起了不属于他的事情,想起来那个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人,其实他早就梦到过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梦见他,想找到他。

梦醒之后,他坐了起来,长生站在他旁边,毫无表情,双目无神。

他起来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雨哥,等我,带你回来。

长生,或者说是莫雨,环住了他的后背,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生长道长,或者说是穆玄英,收紧了抱着莫雨的双臂,将他抱得更紧。

他找到了,他内心深处,一直缺失的东西。

篇三:超度篇

穆玄英备好了黄符朱笔,提了他的桃木剑,备好装备后就准备上山去山神庙,方才走出慕宅,就被人拦住了。

谷雨一脸紧张,抓着他的袖子问他:“你真的要去......超度山神?”

穆玄英点点头,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谷雨嗫嚅着说:“慕大老爷昨天对我说,今天不要去山神庙了。以后也不要去了,山神为我们做了太多的事,他累了,该休息了,我若是想他,就努力成材,山神会看见的。”

谷雨抹了抹手背:“今早我听阿泰哥哥说你准备了好多东西要上山,我就想,你会不会是去找山神。”

穆玄英有些无奈,揉揉他的头:“好聪明的孩子啊,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唔,谷雨,你以后呢若是有难处,找不了山神也不要一个人憋着,来找哥哥帮你就是。”

谷雨点点头,眼里盈满了泪,紧捏着穆玄英的袖子,求他:“不要伤到他。”

穆玄英说:“我不会伤他。”

谷雨伸出小拇指,对他说:“和我拉勾,骗人的人要遭天打雷劈。”

穆玄英笑了,食指曲起刮了下他的鼻子,然后和他拉勾:“拉勾就拉勾,发那么毒的誓干嘛?”

谷雨嘟起嘴:“这样你才不会食言。”

穆玄英道:“我不会食言的。“

谷雨摇了摇手指:“拉勾才信!”

“好,拉勾。”穆玄英用小指勾起谷雨的小指,笑的温柔:“我发誓,纵是我身死,也会保他无恙。”

谷雨满意的点点头,笑着对他说:“生长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会的,他在等我,你也在。”

穆玄英开始爬山,谷雨在他身后跟着他,他扭头看他,谷雨忙说:“我知道可能会有危险,我就是......想送送你。”

穆玄英眯起眼睛,勾起嘴角,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笑着问他:“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山神呢?”

谷雨仰起脸,皱着眉回答:“我给你说过啊,山神救过我的命。”

谷雨边跟着他走,边给他讲了故事。

其实那个悬崖,他掉下来两次,第一次采药失败,所以他上去第二次,可他第二次被乌鸦啄了手,又掉下来了,等他睁开眼,惊喜的发现自己还没死,他还看到,他要的那株草药,在他的身旁,他见过那个泛着血红色光的影子,冷冷的注视着他,他知道,那不是神,神不会是那个样子。

但是,那是他的神啊,他呼救时,唯一听到了他的呼声的神。

道士想起他的前世曾跳下悬崖,从此他上高处时莫雨都会紧张。

谷雨突然泪湿了眼睛,抹着泪哭着说:“我舍不得他,若是下次我还从悬崖上掉下来还有谁能救我,可我又不能太自私了,他应该转世的,他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了,我们被他保护了那么久了,却什么也没为他做过。”

穆玄英停了脚步,弯腰搂住了这个哭泣的孩子,轻拍着他的背对他说:“以后上山采药,不要再去这么危险的地方采药了,你若是真受伤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谷雨愣怔,穆玄英想了想继续问:“你做我的弟弟可好,我的义弟,哥哥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谷雨惊呆了,穆玄英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当你同意了。

近了山神庙,穆玄英独自一个人走了进去,让谷雨离这里远远的,他关上了门,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周围再次阴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血红色的影子在他身旁浮现。

他的手指被含住了,他看到鬼猩红的舌头舔去了血珠。

穆玄英抽回手指,鬼自动退了几步,离他远了点,让鬼气不会影响到他,穆玄英取下了脖子上系着的珠子,举在了他面前,对他说:“雨哥,我儿时,也是魂魄不稳,有高人给了我这颗定魂珠,对我爹娘说:前世纷扰困今生,命也。”

穆玄英笑:“之前我没想起了,不过现在我懂了,也许我这世是个道士也是命吧。”

他走过去,莫雨没有动,他温柔的把珠子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过这命,我心甘情愿。

天让我渡你,天让我,再有一世,能陪着你。”

......

穆玄英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拄着断裂的木剑,周围凌乱的散着数张破裂的纸符,他紧握着手中从乌黑变得通红的珠子,笑的很是满足。

成功了,他成功了。

为了魂魄能与他现在羸弱的身体相融,也为了今后的日子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他不得不散去他这一身的戾气,也必须把他这一身血气清干净,这就不得不,打散他的魂魄。好在来的人是他,他有纯阳秘宝,定魂珠,能在他魂散的一瞬间,将他的魂魄收入珠内,纵是他魂魄里还有凶煞之气的残余,日后慢慢调养,不是问题。

他擦了擦汗,开始用破条勒住伤口上方,不让血再那么快的流出来,莫雨魂魄不全,太脆弱,一刻都不能停止生气的补养,但魂魄还没有聚合,因分离太久又不能立马融合,所以必须要以人血养着,莫雨吸了太多凶煞之人身上留的恶血,必须把那些血引出来,换上他的。“

穆玄英艰难的站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倒坍的山神像,纵是方才莫雨十分配合,也还是控制不住的攻击了周围,怕是他自己也不喜欢自己这凶煞的样子,才一掌把那个石像毁了,也正是那一击,让他受了点伤,剑也断了,若是莫雨真没攻击他,恐怕他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活不了。

不过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捂着胸口,咬着牙,拖着因受了鬼气而发僵的身体开门走了出去。

他要回去,他不能倒在这里,莫雨在等他,谷雨那个孩子在等他,慕老爷也在等他,他就是累了点,怎么能因为受了一点伤就倒地不前呢。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纵是在艳阳下也忍不住冻的抽搐,他看了看他的手掌,手指惨白,掌心已经青黑,他用断了的木剑狠狠的戳了上去,掌心留下乌黑的血,他忙吞下先前写好的黄符,咽了下去,身体内的鬼气才顺着流出的血散出去一些。

他强撑着再往前走了几步,双腿软的要站不住,快要倒下时,被扶住了,他抬头看,是慕大老爷,还有阿泰,谷雨,都围在他的身边。

穆玄英笑了,雨哥这一世是幸福的,有他在,有那么多那么好那么关心他的人在,只要他能恢复正常,一定能一世幸福美满,一世圆满。他现在的蚀心之痛,比起他在故乡一人数十年的孤寂之苦比起来,比他被封印数十年的苦比起来,算的了什么。

撑下去,他对自己说,他们还有那么多的美好的未来,怎么能在现在就停住呢?

怎么可能停住啊。

慕老爷把符纸烧成了灰,溶在水里给穆玄英喂下,与道士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再怎么门外汉,也都是懂点的。穆玄英已经闭上了眼睛,但他心脉很稳,大夫说并无大碍,想必是累了,只要休息一下就能起来了。

他取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打量了一下,好俊的孩子,他想,若是长生喜欢他,能不能帮他儿子留住这个人呢?

想了一下,慕老爷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纵是有私心,也得人家同意啊。

......

穆玄英醒后,见珠子还被自己紧紧攥在手里,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数天,他都在想办法让莫雨魂魄里的戾气散去,但散到一定程度,便再也散不掉了。

穆玄英看了看总是跟在他身旁的慕家少爷莫雨,趁着他还没恢复正常,像揉谷雨头一样揉他的,等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罢了,不散了,脾气差点就差点,他的雨哥就算生气,也很可爱。

穆玄英把定魂珠系在莫雨脖子上,用符咒把分割已久的魂魄融为一体。

然后慕老爷说:“另公子的魂魄确实在山神庙,我超度山神时,就顺道把他带了回来。”

慕老爷松了一口气,追问:“那山神呢?”

穆玄英说:“放心,我已超度了他,想必他已投胎转世为人。”

魂融合需要时间,莫雨昏迷了两日。

以往,穆玄英和莫雨在一起时,小芸总是避不见他,这次莫雨睡的时间实在有些长,她实在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一过来,就与寸步不离的穆玄英见着了。

小芸咬了咬下唇,跪在了他面前,低着头说:“大哥,我曾恨过你,你是长子,所以你没有被卖出去。”

“本来,把我买回去做童养媳家的人确实是好人家,对我说,嫁入我家做媳妇,想回家还是可以回的。但是我不信他们,偷跑了出来,就被人骗了。”

小芸恨声道:“那个人贩子把我卖到了那肮脏的地方,若不是慕老爷,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言罢,她面色微红:“他带我来这里,教我写字,还请人教我女红,琴棋书画。,会在我哭的时候安慰我......这宅子里一直没有夫人,我想照顾他,照顾长生一辈子,我心甘情愿,因为我离不开他。”

“大哥。”小芸眼圈红了:“我是真的爱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一直陪着他,我知道他并没有把我当一个女人,他并不爱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我心甘情愿,求您,成全我。”

穆玄英静静的坐着不说话,这些他早就猜到了,只是在他妹妹像他向哭着请求的时候,他脑子里想了一件别的事:

慕老爷是雨哥的父亲,而小芸,是他的后母......若是他和雨哥在一起,岂不是,要喊他的妹妹......娘。

他一个哆嗦,见妹妹哭红的双眼,又有些心疼,她既已嫁作人夫,他再反对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慕老爷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他也希望有人去照顾她,既然如此,他不可能不同意,辈分乱套就乱套吧。

“唉......只要初心不负,便去做吧。

小芸破涕为笑,要磕头,惊得穆玄英忙起身扶起了她,与她四目相对时,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四个字:未来的娘。

他送走小芸后,坐在莫雨身边,摸了摸他的脸,道:“我知道,你不会喊的。”

然后他自己也幽幽说了一句:“我也不会。”

突然,他发现莫雨手指动了一下,眼睫轻颤。他见了,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忍不住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与他十指相握。

“雨哥,这一世,我们在一起,永不分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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