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见闻录·其十九（1 / 1）

你醒来之时，唐青枫正替你擦去额上热汗。

“醒了？”他将汗巾放入木盆清水中，“时间还早，再睡一会罢。”

你揉揉惺忪睡眼，觑得窗外日轮高悬，哪里还是清晨光景？嘟囔着便欲起身，随即又被唐青枫按回原位。

“才清醒，怎么就想乱跑？”他眉头一蹙，顺手揪揪你的脸颊。

你见他眼下略有青色，神色间多显疲怠之意，想到昨夜病犯时冷热交替，一直折腾到平旦方才正式睡去，此间唐青枫一直陪伴左右，衣不解带，必然劳累非常。

你握住他的手，道：“师兄怎么不去歇息？”

“总要看见你好转才行。”唐青枫说着，伸手再试额上温度，原本严肃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终于退烧了。”

你眨眨眼，朝他笑道：“好受许多啦，辛苦你了。”

唐青枫点点头，见你精神渐好，不再拦你起床，转而道：“我去拿些吃食来。”

待你穿戴完毕、洗漱整洁后，他也正好端着早点入内。

由于尚在病中，以清粥小菜为主，配两份时令鲜果，并不腻人，败坏胃口。

你一面绾着发髻，一面朝他道：“师兄帮我看看，这结鬟歪了没？”

小沁园并无女眷滞留，屋内亦无铜镜妆台之物，眼下所用的梳篦还是你随身携带的。

唐青枫闻言，将早点搁下，顺势凑到你身前，双手环胸做出一副思考样子来，却迟迟不答。等你忍不住再度发问之际，才道：“我来替你绾。”

“诶？”不待你反应，他便伸手取过篦子，松开你压住髻根的手，兴致勃勃地要大施拳脚。

见你一脸迟疑，便按着你的肩膀往小凳上坐去，道：“坐好，别动。”

起先你还半惊半喜，以为唐青枫竟擅长于此，结果当他的铁爪把你的发丝勾断、扯得头皮生疼时，你才明白这大概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唐师兄，我自己来就好——嘶！”

你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从魔掌中解脱出来，却又被再度按回。

“马上就好。”他这般说着，语气里不见丝毫心虚，你也只好由得他摆弄，好不容易等唐青枫束完，就见他退后两步，左右端详片刻，再饮一口豆浆，才一本正经道：“嗯，颇有魏晋堕马之风。”

「不就是绾歪了么，哼哼。」

你在心内默默腹诽一句，伸手摸了摸松垂的发髻，不免嗔他一眼，道：“这般模样，我一会还怎么出去见人呀？”

“热疾未愈，你还要出去？”唐青枫闻言，原本拿着牙箸的手一顿，眉头立时拧起。

“先前与离盟主有约，要往黑街一趟。”你将查探一事娓娓道来，同时小声道，“眼下身子好受许多，我想……”

“黑街一事，我会向玉堂兄交代的。”唐青枫夹起一个包子，堵住你的嘴，“你呢，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养病。”

“可是离盟主说诸事已安排妥当，确保无虞——”你本想说临时换人未免失礼，结果整个包子都被强硬地塞进嘴里，将余下话语尽数咽下。

“黑街是九死一生的所在，去的不是韩莹莹，他自然敢说无虞。”

唐青枫盯着你，面色再度沉下，你愣愣地嚼着包子，良久才听他无可奈何地一叹。

“……不省心的师妹呀。”

※ ※ ※

唐青枫离开时连早点都未吃完，几乎算是不欢而散。

你坐在案几前，呆呆地盯着窗外榕树，回想那番对话，突然把自己蜷成一团，将脸埋入膝间，只觉一阵后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啊！」

仔细想想，唐师兄的担心不无道理，你身体有恙，自然不宜探入那个龙蛇混杂的黑街。而他为水龙吟盟主，自然能够妥善处理，自己究竟是在坚持什么呢？

想你平日也算个机灵人物，怎么这时偏偏犯起倔脾气来了？

唐师兄定然生气了……明明关系才缓和下来。

你的头埋得更深，只觉开始隐隐作痛。

正当你逐渐陷入自我埋怨的深渊，忽感肩头传来异样，似被某物轻轻击中。

抬头看去，只见一枚青果落在足边，咕咚滚了几圈方停。

你捡起果子疑惑之际，便听得窗外传来一声呼喊，转头看去，那李元应不知何时已坐在榕树枝干上，朝你挥手示意，浅瞳内满是笑意。

“你怎么来了？”你一面问道，一面拿着青果走过去。

小沁园位置隐秘，盟内所知者都甚少，他是怎么找到的？

李元应从树上跃下，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你的发髻，旋即笑道：“出使他国，最重要的就是情报——我在开封好歹有些人脉，寻个人也不是难事。本来递了帖想要拜访唐盟主，结果那位盟主神出鬼没不见人影，只好不请自来了，见谅见谅。”

你颇为尴尬地扶住将散的髻子，将青果递回，道：“唐师兄今早便离开了，你寻他有事？”

李元应没接过果子，反而示意你尝一尝，才道：“拜访一下罢了。”言语之间，也并无离开之意，只从衣兜里再掏出一枚青果，啃了两口，颇为自在的样子。

你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反身坐在庭院石凳上，盯着青果兀自出神。

“看你面色不佳……”李元应似乎忆起你昨日入水捉人的场景，他还曾提醒过你注意风寒，“不会真一语成谶了吧？”

“是啊，就是这样。”你白他一眼，道。

李元应对你的耿直反应有些错愕，讪讪道：“抱歉，无心之语。”

“道歉就不必了。”你嘟囔一句，“反正是我自己没注意，才染了热疾。”

李元应摸摸鼻子，干咳一声，又道：“本想告诉你两街繁华景象，准备邀你出门游览一番——不过看样子，你需要静养才是。”

“要去也该同师兄去啊。”你拿着青果往屋内走去，“毕竟今天是七夕。”

“那位唐盟主是你的情郎？”李元应没有跟来，仍旧站在庭院之中。

你面上一红，抿嘴不答，只点点头默认。

“那今天你该开心才是，怎么郁郁不乐？”他的语调平淡，不见起伏，你转头再度看向李元应，只见他笑容依旧，浅瞳弯做月牙痕。

你一愣，不知如何解释此事。迟疑片刻，才道：“这……”

“发生了小矛盾？”李元应一语中的。

你闻言难免感到诧异，不明他如何猜中。而他见你如此表情，伸手指了指自己双眼，笑道：“察言观色，乃是外务者的基本素养。”

“谈不上矛盾，是我惹了师兄不高兴。”你垂下眸，情绪低落。

李元应则往石凳上一坐，眉头一挑，笑道：“不妨说与我听听，作为旁观者，或许能提出些建议来。”

※ ※ ※

「别沮丧了，来，送给你——店家说女孩子收到的话会很开心。」

李元应临走前赠予了你一盏花灯，水粉颜色，煞是精巧。

他似乎很喜欢这类玩意，昨日便见他在摊贩处一直流连，不过店家大约是误会了什么，或者说他误会了什么——你将花灯搁在窗台上，开始为难如何处理此物——只有心仪者才会欢心吧，可要是随意弃置，未免失礼。

而且这人总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喜怒难辨，摸不清真实想法。

你不禁叹息，回想起他提出的建议，开始怀疑其是否有效。

最初听见你的叙述后，李元应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朗声哈哈而笑，搞得你不知所措。

「如此小事，你竟挂怀许久，哎呀，难得也有可爱之处啊。」他笑得开怀，见你有些恼怒迹象，才收声道：「这连矛盾吵架都算不上，你只需真心道歉——也许道歉都不用，撒个娇便好。」

说罢，还摆出一副真挚而坦然的模样。

真的管用么？你揉揉额角，感到棘手不已，毕竟这可是一门技术活啊。

夏日熏熏，阳炎炽烈，远方林荫下蝉鸣蛙噪不绝，搅扰心绪。你听得浮躁，索性抛开杂念，倚着小榻沉入黑甜乡内。

许是没了奔波之虞，这一觉无梦，甚是安稳舒服。

直到身侧想起脚步之声，武者的警觉才令你惊醒，抬眼正对上唐青枫的面孔。

“师兄？”惺忪睡意刹那无踪，你连忙起来，这才注意到身上不知何时添了一件外衣，正是唐二常着的款式，随动作而滑落在地。

唐青枫坐在软榻一侧，本朝你低头俯身，距离极近，不知是想做什么。见你醒来，这才重新退开，道：“好受些了？”

你点点头，嘟囔道：“师兄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他答道，神色柔软，“见你睡着，便没打扰。”

窗外天色晴明，照得满堂透亮，枝影摇曳间，晃出一地碎光。

唐青枫与你几乎是在同时间陷入缄默，气氛怪异，少一分压抑，多一分尴尬。你将散乱发丝拢住，缓缓梳理，心里却在思索如何开口。

「开口呀，就是一声道歉而已！」

「没问题的，师兄又不是真的生气！」

然而当你自我鼓励与心理建设完毕，提起勇气涨红着脸准备道歉时，话语却突然被打断，重新噎回胸口——

“你今早出去过？”唐青枫如是问道。

他望着窗台那盏花灯，神情莫名严肃，一扫先前温和。

“没有。”你立刻解释道，担心他再度误会你乱跑，“是别人送的。”

然后你看见唐青枫猛地回头，双眸睁大，惊异且紧张：“谁？”

“李、李元应。”这句话无疑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唐青枫立刻收敛情绪，眉头一挑，深深吸气，沉默许久方缓缓重复道：“——李·元·应？”

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的。

你忙不迭地点头，意识到言语不当后，当即道：“他是来拜访的，递了拜帖却寻不见师兄，故才找上门来，我同他交代两句，他便离开了。这花灯是他临走前留下的，许是仰慕中原手艺，他对此类物品甚感兴趣。”

语毕，你惴惴地看向唐青枫，心想这番说辞应当无虞才是。

孰料唐二冷笑一声，哼道：“拜访？都寻至小沁园了，看来真是上心，改日我应好好与他……会谈会谈。”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移至你身上，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扯扯他的袖口，低声嚅嚅道：“师兄——诶？！！”

不等问完，就见他猛然朝你伸手，一把将你打横抱住，揽入怀中。

你尚来不及惊呼，整个身子便被翻转过来，腰部搁在膝上，正欲挣开之时，关节再被几根傀儡丝掣肘，难以动弹。随即你看见他高举手掌，重重拍在了……你的屁股上。

声响竟还相当清脆。

——诶？

——诶！

——诶？！？！？！

你的动作表情乃至思想皆在一瞬间停滞了，陷入僵直空白地带，震惊取代了所有情绪。

唐师兄在做什么？

刚刚那是打屁股对吧？是打屁股没错啊！

你几乎感受不到臀部传来的痛感，目瞪口呆地看向唐二，对方则一脸淡定，重新将你拉起转正，双手环过腋下，呈搂抱状态，把头埋入你的颈窝处。

你不知此刻该作何言语反应，只任由其抱住，那温热呼吸洒在脖间，麻而□□。半晌才回过神来，迟疑着后倾身子，双手抚上唐青枫的面庞，认真端详对方表情。

令你错愕的是，他既非先前那般面无表情，也非生气愠怒，只带着七分懊恼，三分委屈，竟如同一个闹别扭的孩童，独自悒然不乐。被你一瞧，便迅速移开目光，耳根却同时泛起绯色。

“师兄。”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对不起。”

话音落下，效果立竿见影，唐青枫的表情很快缓和下来，你正兀自庆幸，他又旋即继续把头埋回颈窝，问道：“错在哪里？”那声音透过发丝的缝隙传来，听不清蕴在其中情绪。

“呃……”虽然与预计的情况不符，你仍答道，“不该擅自放李元应进来？”

话音未落，肩膀便被他轻轻咬住，不疼，但足以令你瑟缩避开。

“那家伙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就该直接把他打一顿扔出去。”

唐青枫闷闷地给出正确答案，引得你轻笑起来，问道：“师兄难不成吃醋了？”

唐青枫自然没有回应，你抬手抚上他的后颈，以示抚慰。

以往向来是你暗自泛酸难过，如今师兄醋味起来，却令你心里有种异样的趣味，颠倒的情形微妙而愉悦。

莫非，师兄并没有那么生气……只是单纯的别扭吃醋而已？

你眨眨眼，忍不住低头吻向他的侧脸，嘴角偷偷翘起。

今天成功地发现了唐师兄的另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