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急转直下(1 / 1)
王凡坐在出租车里,车子在暗夜里一路滑行。透过前排的仪表盘,王凡看到已经快零点了。这一晚上过得有点荒诞,连他自己都陷入其中。不过他想着,却抿着嘴笑了。忽然有一种“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的感慨。他的人生一直在尘埃里游弋,没有人爱他,他从没想过幸福,所以当幸福降临时,他才会那样不知所措。他一直觉得幸福离自己太遥远了,做过最好的梦也只是和叶子一起,永远不分开,后来连叶子也不要他。原本他也以为曹菲菲只是因为念旧,念他已经忘了的旧,所以才这样对他难离难舍。直到今晚菲菲紧紧的牵着他的手,在夜色里狂奔,就为了拿身份证去开房。没有一个不爱的女人会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自己献给一个男人。
忽然有点想念菲菲了,虽然才刚刚分开,王凡就这样悠悠想着,他很想快点开学,在大学,就只有他们俩个了,像菲菲想得一样,他们可以天天见面。听说省城大学三月有樱花,九月有桂花,菲菲肯定很喜欢,王凡虽然不懂欣赏这些花花草草,但他愿意陪菲菲一起去看。周末可以一起去吃省城有名的热干面或者到黄鹤楼溜达一圈。如果长一点的假期,他们就一起去y市看看叶子,或者叶子到省城来,他们带她去看樱花。等毕了业,他们就结婚,王凡是建筑系的,他可以给他们设计一幢很漂亮的房子。菲菲或者工作或者干脆在家做一个专职家庭主妇,每天给他系好领带送他出门,如果无聊,可以提着坤包到处转转。她不是喜欢波斯猫吗,那就给她买一只。再过两年,他们会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像菲菲,漂亮,可爱,善良,然后他会像曹清远爱菲菲那样爱他们的女儿。
当然,还有叶子。如果曹新宇不反对,他也可以为他们设计一套房子,就直接建在他家对面。周末他们可以去打打球或者四个人凑一桌打打麻将,小长假也可以一起去旅游……
汽车突然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打断了王凡的畅想。他抬起头,原来是红灯亮了,可是明明四周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司机说:“不急,又不赶时间。”
王凡朝司机点点头。是啊,急什么,反正又不赶时间。未来总会到来,不急,不急。
他悠闲的靠着后座,将两只手放在后颈处交叠,抬起头看月亮。月亮皎洁,好像没有沾染一丝尘埃,澄澈透亮。忽然让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几天前爸爸召集一家人开的家庭会议,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被叫去开这种会,以前他总是呆在房间里发呆或者看月亮。
他们一家四口坐在餐厅的饭桌前,王卓东倒西歪,时不时看看手机,被爸爸瞪了几眼才收起手机。而反观王凡,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爸爸说最近正忙着升职的事,如果有幸选上,那王家在骊山镇真的就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听说百灵草最近刚进入体制改革阶段。国营企业百灵草生物制药公司在H市算是响当当的大企业,旗下有七个分厂,规模最大的时候员工数量逾两千人,前些年还代表H市参加全省十佳企业。可它和许多国营企业一样存在许多各种各样的硬伤。员工懒散,成本过高,设备老旧,加之新晋崛起的许多私企恶意竞争,导致百灵草原先所占的市场份额一再缩水。眼下的百灵草早不似外人以为的那般风光了,虽不至入不敷出,但也算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了。这样的大背景下,总部一直在寻求解决方法,终于在今年初申请到了公私合营体制转型的机会。
为了这次转型,总部特地在邻县开了一家分厂,这家第八分厂是转型后的初始产物,也算是试验基地。所以总部格外看重它,新厂不但引进全新设备和研发人员,每个一线员工也是从各分厂里精挑细选而来,在员工待遇上非常高规格。最显著的当属管理层,听说如果有幸坐上第八分厂的厂长,可以拥有一定份额的集团干股。
而通过内部消息显示,新厂的厂长将会在另外七个分厂的厂长里选出。消息一出,所有的候选人便卯足了劲各种走关系。谁都知道,老百灵草已然油尽灯枯,新厂才是最好的出路。所以大家都想着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爸爸所在的五分厂长据说呼声很高,如果入选,那爸爸也有机会升到厂长的位置。
做到五分厂长,这就是爸爸奋斗的目标。
王凡的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打开了,就好像十八岁就是他人生的槛儿,跨过去后他的人生才完美了。
爸爸终于解开心结接纳了他,而他不但收获了灿烂前程,还有完美的爱情,叶子也找到了她爱的人,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一出讲述忧郁少年历经磨难最后否极泰来的舞台剧终于要有一个happy ending了。没有人被伤了心,至多只是角色转换而已,每个人都有好结局。王凡没有做那个独自飞升的神仙,叶子也没有成为那个可怜的山精,他们只是找到了各自的归宿,各自幸福。故事到了这里,应该接近尾声了。就像童话故事里青蛙终于变成了王子,然后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至于后来的后来,可以交由看客自行想象。
可是谁也不知道黑暗里还藏着一双眼睛正泛着幽幽的绿光,那是命运。它也很喜欢这个故事,可它太寂寞了,不愿意就这样草草收场,所以它轻轻的吹了口气,然后一切都颠覆过来,急转直下。
王凡想起回电话给叶子的时候车子已经快到学校了。虽然毕业了,可他们在市区没地方住,只能住学校,好在正是暑假时分,学校没什么人。上午来时他们就约定好晚上住在叶子宿舍,因为偌大的女生宿舍楼空空如也,叶子说她害怕。也是因为这个,从很早之前,她就一直不停的给王凡打电话了,那时王凡和菲菲在一起,他不想扫了菲菲的兴,每一次都毫不留情的掐断了。现在才想起来,应该回个电话。
电话被第一时间接通了,显然叶子这时正拿着手机。王凡痴笑,至于怕到这个份上吗?
他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告诉叶子,他和菲菲谈恋爱的事。所以有点心虚的开口,“喂,叶子,你在宿舍吗?”
电话那边的叶子说话急促,“你在哪里,快,快回来。”
“怎么了?”
“我,我杀人了。”叶子哆哆嗦嗦的说着。
王凡愣了几秒,随即失笑。“你跟我开玩笑吧!装得还挺像。”
叶子只是重复着你快回来这句话,别的一概不答。王凡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付钱下车,然后往女生宿舍楼跑。
零点已过的宿舍楼里漆黑一片,王凡一口气爬上五楼,赶到叶子宿舍时,叶子正缩在床铺角落哆嗦,灯都没开。看到王凡进来,整个人立刻扑了上来,王凡没反应过来,推力之下差点跌倒。他和叶子在一起这么多年,第一次叶子这样不顾形象的扑到他怀里。他很艰难的扶正她,开了灯。此时的叶子像一个耍赖的小孩,全身瘫软,趴在王凡怀里,怎么也不肯松开,脚也站不稳。好不容易王凡把她抱到最近的一张床铺上坐下,叶子的眼泪像断线的雨点,扑簌簌的往下落。王凡着急,他没见过这样的叶子,“怎么了,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叶子一开始只是哭,完全不理会王凡在一旁焦急的像只没头苍蝇。等她哭累了,才吸了吸鼻子的说:“死了,死了,张华强死了。我把他推下去的,怎么办啊小凡。我杀人了,杀人了。”
“谁,张华强?”王凡想了想,才记起了那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不是三年前被我打怕了吗?你怎么会跟他纠缠不清的。”
“是他,他找得我,然后抢我手机,新宇跟他打起来,我,我推他,推到河里,死了。”叶子含含糊糊的说了半天,王凡终于半摸索半推理的将事情的始末明白了大概。
曹新宇和叶子离开后两人沿着河滩一路闲逛,曹新宇喝醉了,叶子一直扶着他。直到曹新宇喝多的酒要排水了,他一个人去了附近的公厕,叶子一个人在河岸边等他。张华强就是这时候来抢叶子手机的,叶子自然不从,然后两人僵持了半天,张华强威逼利诱半天,甚至说拿钱换她的手机,叶子始终不肯,终于张华强耐心耗尽,准备过来直接动手,正好被从公厕出来的曹新宇看到,他本来就醉得不轻,加上年轻气盛,很快两人便扭打成一团。曹新宇个子高,年轻有力气。可是张华强是混迹多年的痞子,手段自然多,很快便将一身蛮力打架却找不到对象的醉汉曹新宇给制服了,他不认识曹新宇,以为他是和王凡一样想英雄救美的小白脸,新仇旧恨一起算,他把他按在地上,拳脚相加。叶子呼喊着,可是他们这个位置比较偏,周围本就没什么人,就算有也只是慌忙跑掉。情急之下,叶子只好学着王凡当年的样子,纵身一跃,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张华强撞去。河岸边的隔离带是断的,张华强一个不妨,摔了下去。刚好那几天下下暴雨,水位渐长,水流湍急,直接将他冲向下游,悲剧就此产生。
王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叶子还在瑟缩着,眼泪汪汪。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办,怎么办啊小凡,我不想坐牢,我不想……”
事情发展的太快,王凡一时理不清头绪。恐惧将他那平时精炼如高密计算器的大脑烧得短路,许多问题便卡在那里,无从解释。沉寂了三年的张华强为什么会突然发难,又为什么非要抢叶子的手机呢?叶子这么娇小的个子如何能把体重接近两百斤的张华强推下护城河?张华强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死了,警察为什么还没来抓走叶子?还有曹新宇,他们家那么神通广大,难道没有解救办法吗?
“别这样叶子。新宇呢?他怎么说?”王凡想到曹新宇,于是回过头双手抓住叶子的两只手臂,使劲摇了摇,叶子才回过神。
“他让我先回来等消息,他会想办法。”
王凡松了口气,但看到叶子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安慰她,也许也在安慰自己。“你不用担心。他们家财大势大,肯定有办法摆平这件事的。你想,如果他没有解决,警察不早就来抓你了吗?”
叶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强打精神,探头朝窗外看了看,果然除了路灯,什么也没有。她转过头问王凡,“真的吗?真的能没事吗?”
王凡虽然心也虚,毕竟人命关天,可是他知道此时的叶子需要他的肯定,于是说,“你放心,再不济,你还有我,我绝不会让你坐牢的。”
叶子慢慢的被说服,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王凡把她扶到她的床铺躺好,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她,直到叶子渐渐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又睡到了对面的一张床上,那张床只剩下一张残破不堪的凉席。好在现在是盛夏,不会感到冷。可他刚躺下,就听见叶子的声音。“小凡,过来睡吧!我怕。”说完她还往里挪了挪。
宿舍的床都是单人床,王凡和叶子挤在一张床上,动都动不了。王凡想到了福利院后山的那片竹林,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躺在一起,心静如水,没有一丝杂念。他也总是说,要是一辈子都躺在这里,那该多好,叶子总笑他没出息。
好不容易听到叶子的呼吸趋于平稳,王凡才放下心,胡思乱想了一阵,毫无头绪,不知不觉他也睡了过去。夜里蚊子多,宿舍清空后也没有风扇,两人睡得都不安稳。王凡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一会儿梦见他一个人在芦苇丛中穿行,周围的野草漫过了他的头,他找不到方向,于是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
又梦到只见过一次的妈妈,摸着他的头,怜爱又心疼,妈妈在说着什么,表情很痛苦,可是没有声音。
最可怕的梦境里,天已经大亮,正扬校门口停了许许多多的警车,周围站满了围观的人,王凡看着叶子被拷上手铐,带上警车,她拼命的哭着叫他的名字。警车开走,王凡一路狂追,跑得呼吸都快停止,可车子开得太快,转眼就消失了。
一阵手机铃声将他们惊醒。两人同时弹坐起来,王凡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床去。适应黑暗之后,他们才看清,此时天还没亮。谁都知道,半夜的电话最是可怕,没有重要的事,谁会大半夜打电话?
王凡慌不择路的到处摸手机,打开一看,竟然是曹菲菲打来的,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对一旁惊恐的望着他的叶子说:“别怕,是菲菲。我出去接一下。”
王凡走到走廊的尽头,接起电话但没开口。他害怕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幸好没有。曹菲菲只是“喂”了几声。
“怎么了,大半夜打电话有事吗?”王凡试探着问。
“没事,就是睡不着,想你了。”
王凡沉默,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凡,上午我们去骊山镇玩吧,顺便去你说的那片竹林看看!”
王凡的心猛地一震,一种不详的预感在他心里纠结成一团。“今天不是要送新宇吗?”
“不用了,他已经上车了,我就是送完他回来才睡不着的。”
“走了?菲菲,你开玩笑吧?他走怎么会不通知我和叶子呢!”
“我也不太清楚,他说让你们多睡会儿。改签了三点多的火车,连省城的机票都改到了早上的。火急火燎的,不知道还以为他是畏罪潜逃呢!”
王凡在听完“畏罪潜逃”四个字后就呆愣住了,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曹菲菲说了什么他完全听不见,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喘息都难。他用力的深呼吸了几次,才好受了点。
王凡随便找了个理有挂了电话,一个人在走廊伫立很久,没有风,盛夏的深夜温度依然很高,可是王凡却全身凉透。他的脚站麻了,于是靠着墙面慢慢滑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从震惊到彷徨,从恐惧的顶点到心如死灰,不解和想通之间往往只是一线之隔。殷教授说过,曹新宇比他理智得多,这么理智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叶子闯下的大祸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所以他一声不吭的走了,留下叶子一个人收拾烂摊子,尽管叶子是为了他才闯下大祸的。那叶子呢?她怎么办?
王凡不敢想象叶子被抓走时会多么绝望,会不会想不开?她前半生历经坎坷,无父无母,住在福利院里和年老色衰的哑巴姨妈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终于得到了她爱的人,也拥有了美好未来。可是如今年爱人抛下她远走高飞,让她一个人担负杀人的罪名。这是事实,可是太残忍了,王凡不忍告诉叶子。
不,不能,王凡在心里默念,叶子那样善良,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的。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手有些抖,然后是嘴唇 ,牙齿,最后全身都在发抖。连叶子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注意。
“怎么了,小凡。是不是出事了?”
还没等他回答,叶子的手机突然响了,刺耳的音乐让王凡回了神,两个人齐刷刷的盯着叶子的手机。没想到是福利院打来的。叶子接起电话,还没讲几句,脸就惨白一片。
“怎么了?”王凡问。
“姨妈昏倒了,赵奶奶让我赶快回去。”
“回去?”王凡的脑袋猛地一怔,突然又改口,“好,好。你快走。”
“可是这边呢!万一新宇也无能为力怎么办?”
“别想了,病人要紧。你先回去,这边我先看着。”
叶子眉头紧锁,思量半天总算点了点头。“那行,我给新宇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
“不要,”王凡提高了声音,叶子惊愕的看着他。“呃,我是说他现在估计还在睡觉呢!还是不要吵醒他了吧,你先走,回头我跟他说就可以了。”
“嗯,也行,你帮我送送他。还有,如果真的张华强出事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我知道。”
最早一班回骊山的巴士是早上五点发车的,经过正扬校门口是在五点一刻,这个时候天还没亮。王凡把叶子送上车,自己又下来。叶子从车窗探出头嘱咐他,出了事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王凡在车子发动时问了一声。“叶子,人真的是你推下去的吗?”
叶子眼里闪过一丝阴霾,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车子飞驰而过,叶子的头还没收进去,一直看着站在原地的王凡,风将她的头发吹到前面,遮住眼睛,直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王凡抬头,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马上要到来了。他一个人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以前心情不好时,他就独自坐在天台的石阶上吹风。
此时天色越来越亮,东方天际线已是橙红一片,接着,一轮红日慢慢探出头,冉冉升起的太阳像一个火盘,四周散落无数金色的光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它独有的气势喷薄而出,周围的红霞也被掩映得熠熠生辉。王凡死死的盯着光芒万丈的红日,直到眼睛被刺得生疼,眼泪从眼角大颗大颗的滑落。他终于撑不下去,双腿一软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