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卷二十八 已是悬崖百丈冰(1 / 1)
我时刻留意着朝堂上的动静和皇上对八阿哥他们的态度。十月二十三日康熙病后从南苑回宫,曾私自召传胤禩和胤礽。虽然不能知道他们之间具体谈了些什么,但后来听说当时康熙父子三人流涕伤怀,似乎心结已解,对之前的误会也都释然了。胤禩是个聪明人,在此期间再不曾表露出太子之位的任何渴望。而康熙也决定往事不再提,同时对废太子关心有加,时不时私下召见。
就在我认为事情能暂告一段落、胤禩与康熙能尽释前嫌重修往日之好时,另一个事件的发生却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康熙于十一月十四日召见了满汉文武大臣,令众人从诸阿哥中推举一人为新太子。康熙以为之前他对废太子的种种照拂之举能让大臣们意会他复立太子的打算,可没想到竟事与愿违,众臣工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们一齐推荐八阿哥为储君,并交口称赞他是名符其实的“八贤王”。康熙当日以胤禩生母出身低贱为由否决了大臣们的提议。次日康熙再召大臣,提及他梦到孝庄文皇后和孝诚仁皇后皆对废黜太子一事面色不悦。此后几天,又常常称赞废太子经过这段时间的反思已有所改善,很明显有复立其的意愿。众臣子见康熙这样暗示宣称,便再不敢言立胤禩为太子。十六日,废太子胤礽得释。次年正月下旬,康熙复召众大臣,重提立太子之事,并斥责了那些举荐八阿哥的大臣。
圣意难测,朝上局势纷繁诡变,这便连累了整个紫禁城都陷入了一个僵局。即便是新年来临,各宫各处似乎也没有庆贺的喜气和兴致。
隆冬二月,已下了两场雪。天地严寒间,不禁使我有些心灰意冷。而让我更为挂心的是,良妃病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本就不好又加上气温骤降而偶感了风寒,还是因为皇上近日所言所行伤透了她的心,总之良妃在这个毫无新年氛围的康熙四十八年初春病倒了。
我有时候也会埋怨康熙,甚至是有些恨他。虽然知道作为九五之尊,为了保全大局他时常也会不得已而为,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对八阿哥他们还有良妃的伤害。那是他的儿子和他的枕边人啊,只是因为忌惮于八阿哥在朝中威望日盛,他就可以公然抨击侮辱胤禩,甚至不惜说良妃出身贱族,竟一点不顾往日的恩情。
难怪良妃会病倒。面临自己夫君的责难和□□,有几个女子可以做到坦然不哀呢?还有八阿哥,他现在的心情也一定不好受吧……
得了宜妃的准许,我带着蕊儿前去探望病中的良妃。储秀宫中春日里盛放的兰花现在早已凋败,只剩下纤柔的枯枝在风中萧瑟。我叹了口气,穿过厅堂,来到良妃的寝殿外候着等待她的传见。
仿佛听到了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我被良妃的心腹婢女恭敬地迎着走进了屋中。看着床榻上那个面容憔悴的病美人,我突然鼻子有些发酸,快步走到床边蹲下握住了良妃的手,有些责备似的像是问她又像是问侍候的奴才:“娘娘的手怎么如此冰凉,是屋中的炭火不够吗?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真是该罚!”
屋内的太监丫鬟们听到我的责问,刷刷跪了一地,虽是一脸的惶恐但也不敢辩驳。
良妃努力扯了丝笑容给我:“瞧你,许久不来,一来就把我宫里的人吓成这样,当真比我有威严呢。”
我嗓音有些干涩:“娘娘这么说便是取笑夜莺了。”挥手吩咐跪着的奴才们全部起身出去,很快屋中只剩了我与良妃两人。
帮良妃掖了掖被子:“娘娘可要快些好起来,这样我才能再为您抚琴歌唱。没有娘娘的聆听欣赏,夜莺在这宫里便少了一大知音,日子乏味着呢。”
良妃难得的展眉笑了:“你这丫头,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从未夸奖过你的琴声,何时就成了你的知音了?”
我嘿嘿笑着继续双手紧握良妃的手帮她搓着取暖:“娘娘不说,但是夜莺都能感受到娘娘的善意的嘉许呢。”
良妃颇有些赞赏地点点头:“我的确喜欢听你弹奏,这倒不是说我有多喜欢你,而是你琴声中有一种在你这个年纪里少有的沉重和忧伤。因为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所以才总想与你靠近。”我没说话,良妃想了一会儿继续说:“你对八阿哥的那份心,我早就看出来了。夜莺,你是个好孩子。若胤禩身边真有你这样心思缜密又性情谦和的人辅助着,我自然会放心不少。只是因为凝魄,我想你们俩不会那么容易。”
我将头伏在了床侧,只静静听着良妃的话不言语。良妃轻柔地抚着我的头:“或许你不知情,但你和赫舍里皇后真的有些神似。你同她一样擅长音律,有着甜美的歌喉。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皇上那么宠爱你的原因吧。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凭借此机缘在复杂的深宫中保全自己。与先皇后相像,你定然会受到皇上的喜爱与保护,但同时也难免会遭到旁人的嫉妒与算计。夜莺,答应我,不要卷入他们兄弟间的情仇。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不管你以后和胤禩能不能走到一起,也不管你以后会被皇上许给哪位王宫贵族,你都要学会保全自身。”
时至今日,经历了年湘儿和夜莺的身份后,我真的还有可能做自己吗?历经流年,我还能只求自己万全而弃胤禩胤禟胤祯他们于不顾吗?恍然醒悟,得知自己受皇上青睐、受宫人们表面上尊敬善待而背地里又虎视眈眈的原因只是由于与先皇后相像,我可能不担忧惧怕吗?我真的不确定了。但为了使良妃能安心,我还是直起身子,直视着良妃的眼睛认真地对她点了点头。
良妃满意地笑了:“你还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希望你的聪明为你带来的是幸运。我累了,你改日再来看我吧。”
行了礼后,我缓缓走出了她的屋子。阖上门的一瞬,我背靠着门茫然地望着阴沉的天空。下雪了。康熙四十八年的第三场雪。我走到庭院中,双手迎接着雪花,任皑皑冰雪落在我的掌心和全身。
“几次碰见你,都凑巧是在冰雪中。”
我急转过身,看着心中一直挂念着的人,满腔的话现在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这几个月经历了多少事,承担了多少压力,看透了人间几许苍凉。我帮不上他的忙,只能在心里默默祝愿他。我想去见他,哪怕只是当面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却没有勇气。我想他,却又怕打扰他。
我瞳孔中的身影越来越近。胤禩走到我的身边,替我掸去了头发上的雪粒:“还是这么不爱惜自个儿。小心被雪淋湿了又要伤风,你身上有旧疾可禁不住折腾。”
我细细地看着他,将他的眉目全刻入我的脑海中,只怕下一次相见又不知何时。鬼使神差地,我启唇吟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胤禩的手稍有停顿,他捧着我的脸颊,用拇指替我拂去眉毛上的雪:“是你作的诗?不管是押韵还是意境都是极好的。原来你竟有如此出众的才华。”
我看着胤禩温和的笑颜,微微地摇了摇头:“哪里是我作的,不过是借用一下罢了。”
“就算不是你作的,你那份鼓励之情仍让我感佩。夜莺,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谢谢。”
不,你不明白。你只以为我是在暗示你要耐得寂寞,在忍受了严寒之后才会傲然绽放。其实我更期望你能放下一切,不争不抢,尽量去笑看红尘。
苦笑了一下,我对胤禩说:“照顾好自己,不先照顾好自己又怎能顾及得了他人。你曾经说过要保护我的,可不要忘了。”
胤禩明朗地笑了:“好。我要去探望额娘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别受冻了。放心,我相信很快就会雨过天晴的。”
对他招了招手,看着胤禩远去的身影,我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全消散了。夸父总是感觉着饥渴,于是拼命地去寻找着前面的水源,却不知道停下来才是最好的解除饥渴的办法。
做梦的人只有在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境中,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一切都似乎是真实的。人总有醒来的时候,可是当整个的人生都成为一场梦的时候,谁来唤醒他呢?是死亡吗?那未免太晚了些。也许是醒着的某个人,他可以呐喊,将人们从大梦中惊醒。但梦里的人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梦,他们以为自己醒着,他们会把呐喊的人当作扰乱自己清梦的疯子,把他毁灭掉,然后继续他们的梦。
我就是那个疯子吗?或许是吧。
我能感到自己此时笑得有些惨然,因为我在走来的蕊儿眼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的面孔。
走出了储秀宫,我失神地走在回延禧宫的宫道上。蕊儿看出我心情不好,一路上也就没说什么。正恍惚走着,却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来人是十二阿哥,自从去年随皇上去蒙古以来真的好久没见他了啊。我先福下身给他请安,同时嘴里问候道:“十二阿哥近来可好?”
十二虚扶着我起来,淡淡笑着说:“还好。不过都是取决于天气罢了。”
看来此次废太子事件波及面甚广,连向来淡泊皇位之争的十二都多少受了些影响。我不着痕迹地转而问:“十二阿哥这是要去哪儿?”
“刚下了朝,现在正要去长春宫探望我额娘。”
“那正好我要回延禧宫,要路过定妃娘娘那里,不如便同行吧。”
我和十二并排走着,彼此间稍稍拉开了些距离。蕊儿很有眼色地往后退了几步离我们远了些。
“我听说这次蒙古之行你差点被卷入废太子事件,好在皇阿玛没有责怪你。”
“嗯,幸而有惊无险。”我说。
“嗯,幸而有惊无险。”十二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只是,夜莺,难道二哥对你还没有死心吗?”
我侧了侧脑袋,颇不以为意地说:“他如今自身难保,应该不会再提我的事了吧。就算皇上对他仍心存眷顾,但我认为他也不会笨到再拿这件事惹怒皇上。”
十二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去年元月和五月八哥分别喜得一子一女,皇阿玛为八哥长子赐名弘旺。不过这一双儿女皆为妾侍所生,八嫂至今依旧无所出。同年十月,皇阿玛曾斥八福晋嫉妒行恶,使八哥受制于妻,子嗣淡薄。”
我有些不悦:“十二阿哥,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给我的忠告我并没忘,你不至于要时刻提醒我吧?”
十二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定定看着我:“不,我不是要阻止你。我是想说,如果你真的如此钟情于八哥,去求皇阿玛为你们指婚也未尝不可。现如今皇阿玛担忧八哥子嗣,八嫂受到斥责就算心有不甘应该也不会再反对八哥新娶,而我看八哥对你也是爱护有加。或许嫁给他对你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八哥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定会保你无忧。”
十二的话让我十分惊讶,他怎么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莫非是他也觉得八阿哥能有朝一日继承大统所以才觉得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我感激地握了握十二的手:“谢谢你,十二阿哥。但是这件事,我不想着急。”
“为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好启齿,我可以求我额娘找机会在皇阿玛身边旁敲侧击一下。”
“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还没确定八阿哥究竟对我是否有意,所以不想一厢情愿地去强求这份姻缘。每一个女子都希望能嫁给一心一意待自己的男儿,我当然也不例外。十二阿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对于你多次的真诚相劝我也十分感动。只是我有我的骄傲,我有我的自尊。”
十二又抬步向前走去,我在他身后听到他闷闷地说:“八哥能得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真是幸运。我祝他早日宏愿达成,也千万不要负了你的深情。”
十二的背影有些落寞,一如我此时的心境。达成夙愿,一展宏图,这只怕才是八阿哥心中最在乎的事吧。他从未放弃过这些执念,也根本舍弃不了名利带给他的牵绊。
夸父,我觉得他就是夸父。逐日的夸父,他也许接近了太阳,最终却死亡在太阳的光芒之中。在虚妄之中,在耀眼的光芒之中,真正的人却消失了。
胤禩会消失在这虚妄的光芒中吗?会又如何,我陪他一同在残阳中逝去便是了。这么想着,我脚步稍微欢快了些,追上了走在前的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