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思相望不相亲(1 / 1)
1、别问我时间、背景,查资料查得头疼。
2、有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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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四二年,河南发生百年难见自然灾害。
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办公厅内,工作人员往来匆匆。
财政部办公室外,一名青年拿着档案袋立于门口。瞧了一眼手上的表,青年抬手叩门。“叩叩叩”三声敲门声①湮没在往来人群脚步声中,青年人将手摆在身侧,沉默。
“请进。”
熟悉的人声从门内传来,轻微而又不真切。青年人仅有片刻失神,随即旋开门把手。关上门后,转身朝坐在最里面的那人走去。心跳一步一声,声声入耳。十年心路,阿诚无法量算自己曾迈出多少步,跨过多少坎坷,才走近了眼前这个人。
明楼听到青年说:“先生,我是新来的秘书阿诚。”
他放下手中文件,抬眼触目所及便是一身英气的青年。青年人的眉眼与一年前并无所差别,依旧澄澈明亮,那么得吸引人。
“欢迎归来,阿诚。”明楼起身,走至阿诚身边,他伸出手朝阿诚笑着。阿诚同样回以笑意:“大哥。”
二人手中相握,四目相望。
六月末的上海已渐起暑气,许是人在回忆中难免模糊岁月本身所具冷热,所以明楼在数年后再想起一九四二年的夏天,竟总觉凉从心来。
二
明楼在南京租了一栋带花园的小别墅。大姐明镜在一年前已去,小弟明台此时化名崔中石执行双重潜伏任务,工作于北平,故别墅冷静如斯,往日明楼回来也甚少。阿香平时在家中做一些打扫、照看小少爷的工作。
明家早已经没有什么小少爷了。所以此处的小少爷自然是指明楼的儿子,明启晗②。明楼有孩子这件事在南京知道的人并不多,阿诚远在上海自然也不会知道。
今天是阿诚来南京任职的第一天,明楼并未安排要紧工作给他,只是吩咐他四处熟悉工作环境。到了下班时间,早些回家。阿诚在上海工作时与明楼间或有书信往来,所以他对明楼的现居地心中有数。
办公室的钟响了两下,阿诚看了眼表刚好五点。桌上茶杯中新泡的茶叶打着旋卷着袅袅热气。阿诚放下手中笔,按了按眉间,然后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他刚放下茶杯朝明楼看去,猝不及防与明楼对视了一眼。阿诚心中一动,略将目光别了开去。
明楼弯了弯眼,对阿诚说:“你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尝过阿香的手艺了,快回去吧。”阿诚闻言站了起来:“好的。”他将手套戴好,然后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取了衣服,明楼目送他离去。就当明楼正打算继续看文件时,门突然又被打开。
明楼抬头——
“大哥,今天的茶不错,还热着呢。”阿诚眨眨眼,又把门关上了。
明楼失声一笑。他想,这个阿诚啊……
笑意凝在嘴角,明楼慢慢合上文件。他往后一靠,椅背支撑着他不至于颓倒。办公室里此时只剩下明楼一人,黄昏的余晖斑驳一地夹杂点点热气。明楼伸手松开领带,他想喘一口气。
这口气,明楼已足足紧了两度春秋。不,也许是更久的时光。
阿诚离开办公室后上了一趟花店,他给阿香买了一束百合。对于这个常年在明家工作的姑娘,阿诚心中是感激的。除去年少里的欢声笑语,阿诚更感激自己不在的日子里阿香对大哥的照顾与陪伴。尤其是这两年身寓南京,阿香的存在让大哥不至使独在异乡为异客。
今天一大早阿香就接到了明楼的电话,说是阿诚要回来了,让自己准备准备。阿香高兴极了,这两年在南京虽然带着小小少爷也不至于太无聊,但是她也是很想念孤身在上海的阿诚哥的。阿香忙活了一下午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想到许久不回来的大少爷今天一定也会回来,于是她又加了几个大少爷爱吃的菜。
算了下时间,阿香上楼叫启晗起床。启晗的母亲死于难产,他刚被抱回明家的时候还是个小婴儿。一眨眼就两岁多了,阿香看着小小少爷奶白的脸蛋心中也是不禁感慨时间逝去之迅疾。
明启晗从他的小被子里钻出一个头,两根呆毛翘啊翘的,甚是可爱。他软软地开口问阿香:“阿香阿姨,今天是有客人要来吗?”一字一句还不是很利索,仿若带着奶香甜化人心。阿香摸了摸他头,笑着回答:“是呀,今天你二叔要回来了。”
明启晗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阿香阿姨……二叔……二叔,吃?”
阿香心中一涩,明楼将启晗保护得很好,同样的,启晗也很难接触到外面的人。对他来说,“二叔”是一个很陌生的字眼。所以此时明启晗有些兴奋,他从被子里爬出来抓着阿香的辫子,歪着头问:“二叔……一起玩?”
阿香亲了亲启晗:“二叔是你爸爸的弟弟。二叔他很忙的,不过以后他会和我们住在一起。”明启晗还不是很能理解阿香的话,但是他知道这个叫“二叔”的人以后会和自己住在一起,他高兴地一眨一眨,眼睫扑簌如流萤。
阿香给明启晗穿好衣服带他下楼,刚给启晗塞了个小甜饼,门铃就响了。阿香让启晗坐在沙发上乖一点,自己则奔着去开门。她想这个时候,一定是阿诚哥回来了。果不其然,阿香打开门就看到了拿着花的阿诚。
阿诚把花递了递:“送你的。”
阿香接过花,一连喊了好几声阿诚哥,最后竟是哽咽了起来。阿诚本是笑着,乍一见这丫头哭了起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了起来。阿香见阿诚那副样子,顿时破涕为笑,引他进门。
“今天做了好多你喜欢吃的菜。”
“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
“那我就先谢谢阿香了。”
“你是不知道,这两年大少爷都不怎么回家,我一个人带着小小少爷住在这边日子过得……。”
阿诚听到阿香絮叨,猛然抓住了“小小少爷”这个关键词,他皱着眉停下来打断阿香:“小小少爷?”阿香本还沉浸在自己的叨念中,听到阿诚这么一问自知失言,她一下子捂住了嘴。
其实阿诚哥迟早要知道的,但是……阿香心里有点矛盾。这事儿都怪大少爷,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少爷不把启晗小少爷的事情告诉阿诚哥。
两人僵持间,阿诚突然感觉到自己衣服的下摆被人拉住。他低头看到一个小小的发旋,然后是一双水亮的眼睛。
阿诚听到一声带着奶气的“二叔”,喊了一声以后还打了个奶嗝。
阿诚第一反应是明台的孩子。但是他又想起明台去年来书说锦云因任务伤了身体,遗憾怕是以后都不得子嗣了。
阿诚问阿香:“阿香,这个孩子是?”阿诚摸着启晗柔软的头发指尖发颤,心中一阵天昏地暗。
“他是我的孩子。”明楼进门,挂好衣服后走向启晗。他蹲下来抱起启晗,点了点小鼻子:“启晗,叫二叔。”
启晗睁着大眼睛:“二叔。”
多年以前,阿诚也如同这个孩子一般,被明楼抱在手里看着这个世界。于那时的阿诚,他的世界就是大哥明楼。从懵懂到青葱,从青葱又至中年,“明楼”这两个字如同烙印一般打在阿诚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曾渴望过与之诉说衷情一二,但当青春的萌动被日渐成熟所压抑之后,阿诚选择了沉默。他知道大哥终究会娶妻生子,难以言明的感情他将用一生的陪伴来表达。
与子同袍,风雨崎岖,漫漫相随。
明楼问阿诚:“可爱吗?”
阿诚:“大哥的孩子……自然可爱。”
明楼听到这声夸奖眼中盛着淡淡笑意,他抱着启晗转身,招呼着身后两人开饭。阿诚眼见大哥不带停留走向客厅,只余背影于人目光中,一如往昔多年。明楼的背影,占据了阿诚的绝大部分记忆。他见大哥有笑,阿诚心中失落、苦涩……百感交织,难得抒情。
阿诚终究还是太年轻,饭桌上他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忍住,他问:“我怎么没有见到嫂子?”
明楼给阿诚夹了一筷子菜,才缓缓开口:“生启晗的时候,她难产去世了。”
阿诚直直地盯着碗中的菜,口中振振有声:“大哥结婚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一声?”
阿香想说话,但是被明楼一个眼神制止了:“本想通知你,后来大抵是工作太忙忘了。”
阿诚将筷子一摔,大声道:“结婚这种大事也能忘记吗!”
明楼并不看阿诚,只是沉声道:“明家的教养你都丢到哪里去了?对着你的兄长大吼大叫像什么样子,给我坐下。”
“明家没有教我要尊敬一个欺骗我的兄长。”说完阿诚就转身离去。他听到身后大哥传来一句:“混账东西。”彼时酸涩、艰难等类情感浮于心头,万千感受最终只得消散。
阿诚想,他竟是无可奈何。
三
一九四三年初雪已过,万户点灯静候新之一年。
此时阿诚正立于窗前,正对一树新梅。一枝寒艳映窗光,勾连起人心头种种。阿诚不懂赏花,但是陪着大哥辗转大江南北时,也曾附庸风雅一二。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有试雪迎风之勇,阿诚很喜欢。
“二叔,吃饭啦。”启晗拉着阿诚衣摆,笑嘻嘻的一张脸。阿诚转过身低下头看着他,沉默良久。然后他蹲下来摸了摸启晗发顶,轻轻说:“好。”
大手牵着小手,柔声细语。
阿香还在厨房里忙活执着着要再弄一道汤,所以饭桌上只有明楼、阿诚和启晗。启晗今年三岁了,明楼已不再准阿香抱着他吃饭。启晗现在拿着勺子自己折腾,阿诚与明台到明家时均已过孩提③之年,他也是第一次见,看着倒也觉得有趣。
“大哥。”
明楼回神,他瞧见阿诚朝自己举杯。明楼下意识地与他碰杯,清脆之音传入人心。阿诚说:“这个新年过得有些冷清。”
明楼咽下一口酒回复:“是啊。”时代似乎正在好起来,但身处时代洪流中的人日子却越发地难过。以前的明公馆,大姐、明台欢声笑语,推杯过盏。几年眨眼而过,最后这张桌上只剩下了阿诚。
明楼叹了一口气,不再去想各种是非。新年之际,当快哉。
阿诚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明楼,看他喝酒,看他叹息,看他吃菜,看他此间种种。阿诚低头抿着杯壁,湿滑酒液浸润着唇,他迟迟不动作。
闭眼,仰头饮尽。舌尖酸涩炸开,蔓延至眼底心头,再然后是散去。
“喝得这么急,小心醉了。”
“哎,知道了。”
兄弟二人在昏昏灯火中,把盏浅谈,从诗词歌赋至人生万千感慨,独独不谈国事。阿诚余光看到阿香端着汤准备从厨房出来,他将手中酒杯凑过去碰了一下明楼桌上的杯子。
他说:“大哥,抗战胜利。”
明楼筷子一顿,回复他:“抗战胜利。”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时至今日,阿诚早已接受明启晗。他接受大哥的全部,包括不爱。于阿诚而言,抗战救国与明楼从来无关,却因明楼加之坚定。人到中年,青年时代的热血早已尽数平复。支持二人走至今时的唯有“信仰”二字。明楼以“国家”为信仰,义无反顾。
阿诚当如是。
“父亲,抗战是什么?”
明楼闻言失声一笑,还未想出答案阿诚就先作了回答。阿诚告诉启晗:“昨天阿香阿姨带你在小花园里找星星好玩儿么?”
启晗回想了一下,然后大眼睛扑闪:“好玩!就是太难了,我都找不到。”
昨夜是个阴天,星辰被乌云所遮,启晗自然难以找到。
阿诚说:“抗战呢就像你昨晚找星星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抗战是很多人一起找星星,不过不太好找这一点是一样的。”他戳了戳孩子的鼻尖,笑着问:“懂了么?”启晗高兴地扒了一口饭,直言自己懂了。
明楼在一旁,眼底晦暗不明。抗入侵之敌,寻民族之望。天下有识之士聚城遍寻星火,待其燎原。个中辛苦,即是当是之人也未必能道尽。
阿香将汤端了出来,是道家常的萝卜炖排骨。阿香擦了擦手坐下来,她突然捂住了脸,啜泣了起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明启晗,他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奔到阿香身边,踮起脚想像他二叔经常做的那样摸阿香头,但可惜没有够到。小小少爷着急地话都要说胡了:“阿香姨姨,你怎么了!”
阿诚被阿香这样子吓一跳,他拍了拍阿香后背关心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阿香抽泣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看到这个汤想……想起了小少爷………”说完又是一阵掩泪。明楼知道阿香说的小少爷不是指启晗,而是明台。明台一直都很喜欢吃阿香煮的萝卜炖排骨,说是比姐姐做得还好吃。
他的小弟,此时又在何处,是否也得一顿年夜饭了?
明楼不知。
阿诚安慰阿香的手停了下来,一时间三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明镜与明台这两个名字,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了。
明楼扶了扶头,说:“吃饭吧。”
阿香“哎”了一声,擦了擦眼泪伸手去拿筷子。阿诚看着眼前可口的菜肴,竟是难以下咽。一筷烧肉入口,味同嚼蜡。本是团圆守岁之夜,却饱尝思念之苦。也不知那些家破人亡之类,今年又当如何过去。
阿诚站了起来:“大哥,我去厨房找杯水。”
明楼岿然不动:“坐下。”
“大哥!”
“砰砰砰——”,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桌上几人下意识愣住,明家在南京并无什么亲朋,这样的日子里,到底是谁会来访?
“我去看看。”阿诚移开椅子走了出去。他现在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太过寂静冷清,太过让人思念故人。走到大门处,他打开门才发现外面又开始落雪了。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沾着雪与土的脚,然后是熟悉的面容。
“阿诚哥。”
……
不复年少时的轻快明朗,不复年少时的肆意张扬,明台现在也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但他叫阿诚的时候,一如当年,眉眼含笑。阿诚抬眼看着小弟,眼中竟是星星点点。
明台哽着嗓子,说:“阿诚哥,外面这么冷,你还要我呆多久?”
阿诚重重地当胸给了他一拳,搂着他进了屋,骂他一句“你这个混蛋”。两人进屋,桌上三人朝他们看过来。阿诚让了一让,明台整个人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中。明楼手中的筷子掉落于桌,而阿香几乎是同时站起来跑了过去,已然泣不成声。
明楼慢慢站了起来,明台朝他走去。明台一路笑着,笑得眼睛弯弯,笑得眼睫泛水花。
“大哥,我回家来看看。”
明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半天才出了声:“好好好。”数千万言语梗在喉中,三声“好”字饱含万种深情。
“大哥。”明楼听到阿诚叫他,他转头看到阿诚不知何时去了一趟楼上,此时手中捧着大姐的相框,将它放在桌边另一头。阿诚说:“坐下来一起吃饭吧。”明楼伸手按着眉头,他眼中酸意难以忍住。明台看着他的大哥背过身去,久久不能言语。
阿诚看到那个站如青松,从来都是昂首向前的兄长肩头颤巍,手一抖差点忍不住上前拥住他。启晗不懂父亲、二叔还有那个奇怪的叔叔怎么了,大家都不说话,他跑到父亲身边拉住父亲宽厚的手掌,小心地看着父亲。
阿诚放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放开,他忍住了冲动。已经……已经有了一个人在大哥的心中伴他,启晗,是最好的证明。
四
明台的出现对楼诚兄弟以及阿香是一个难以言明的惊喜。几人坐了下来,明台告诉大家锦云因任务人在陕北不能前往相聚,代为转达了她的祝福。明楼问候了明台这几年的近况,知道弟弟还算平安后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
明台对自己突然多了个侄子很吃惊,但问及大哥又不愿多说。他侧眼看了看阿诚哥,阿诚神色如常地给启晗夹菜。他看不懂这两个人,于是选择了逗弄这个小东西。
大家闲话家常,一晃眼到了深夜。阿香一个女孩子家,明楼早早地让她带着孩子去睡了。明楼明早还有个会议,架不住年纪大了也上了楼。临走前,他指着楼下两兄弟,警告他们勿贪杯。阿诚和明台笑笑,回答“是”。结果明楼一走,明台就上厨房摸出了几瓶酒。阿诚拗不过他,想着明楼明天放了他的假,索性陪着明台胡闹。
两个人敬来敬去,侃着天南地北,不一会儿就醉得眼前发黑。
明台抬手拍了一记桌子喊着要再喝,阿诚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表。阿诚伸手抚过表盘,问他:“这……这是……?”他没把话说完,只是转头看明台。明台的脸贴着桌子,眼中烧得迷糊。
他一只手摸上桌子,然后摸到手表,喃喃道:“老师的表……”事情一旦起来个头,就难以收拾。明台一声老师唤醒了往事,一瞬间他的情绪壁垒几尽崩塌,溃不成声。
明台在无尽的黑夜中摸索前行,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也不能相信任何人。成夜成夜的失眠折磨着他,他有多么渴望闭上眼陷入沉睡。只因在那梦中,能见一眼疼爱他的姐姐、兄长。
还能……触摸一二老师的音容相貌。
相思相望不相亲,明台在无望的思念中遥望着所谓远方,他想家想老师。
所以不管风险如何,他终于还是寻了机会回到兄长,为了那片刻的温暖与安心。
只是,再也寻不到老师了。
“阿诚哥,你说他怎么可以这么自以为是?”
“他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竟然在他走了那么久以后,才知道真相。阿诚哥,他怎么可以这样……”
明台说得断断续续,但阿诚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他总是……总是把我计算在他生命之外……”
“我甚至……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啊……”
明台呜咽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宛若细针一般刺得人心疼。阿诚忍不住伸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无言可慰。
阿诚另外打开了一瓶酒,尽数喝下。佛曰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生在这样的时代,人人体味八苦。阿诚想,总有人比自己更痛苦。
“阿诚哥,大哥是结婚了么?大哥为什么会结婚还有了孩子……他……他对你?”明台话没说完便倒了下去,彻底醉醺醺了。
阿诚看了一眼明台,握住他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阿诚轻声道:“明台,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我们勇往无前,便能无所畏惧。
两人喝得太多,都直接睡在了桌上。明楼凌晨下来了一趟看着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着自己一把年纪还要给弟弟收拾烂摊子,一边还是把两人一一背回了房间。
明楼扶着阿诚的时候,阿诚的头倒在了他肩头。上楼梯时,他听到阿诚念念有声。凑近一听,他听到阿诚在叫自己。明楼一时晃神,难辨今夕何夕。
“大哥……”
一声叹息落于彼此之间,明楼俯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阿诚,今天是一九四四年了。”
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五
一九四四年末,明楼的秘书阿诚卷入汪伪政府暗杀事件,被捕后,狱中重伤不治身亡。
南京上层都知道阿诚除去明楼秘书这一身份,还有一层身份是明楼的二弟。明楼为其弟不孝,拒为其敛尸立碑。明楼铁血心肠,大义灭亲,一时博得美赞无数。
明楼收到了北平的来信,明台于信破口大骂,并附上香山居士《秋霁》④一首。明楼将信烧去,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听窗外冷雨。
阿诚去行刺杀一事,的确是他的命令,但这样的结果却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当他收到结果以为是玩笑之时,他得到了阿诚的留书。
信上一共三句话:
吾兄明楼:
大哥,你我两人同行已有十多载,今弟将远行,前往星火之原。弟在远方,依然为信仰而活,与兄相伴。
珍重,勿念。
弟诚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明楼从书桌中翻出了这封信,薄薄一张纸,却有万千重。笔锋苍劲有力,是阿诚的字。
阿诚说,他想去能见到阳光的地方。明楼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每日活在阴暗中,拨弄诡谲。阿诚原有赤子之心,是自己一手将他拖入万劫不复。
明诚从来不对自己说想要什么,这是第一次。所以明楼选择让他远行,随了他的愿。
六
时值一九四五年初,中国抗日已进白热化阶段,胜利近在眼前。
离开南京后,几经辗转,阿诚加入了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冀东军分区第十三团。1942年包森将军为歼灭关东军,率兵主动出击,不幸亡于日本狙击手之下。包森将军倒在抗战一线,无数兵将心痛,其中一以十三团为最。
阿诚到十三团的时候,正值十三团被撤番号之际。
番号虽撤,然军魂永不磨灭。
阿诚在来到冀东军的第一个月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叫周云。周云长得很普通,但胜在气质干净。她喜欢阿诚,经常给阿诚送些吃的。有一次阿诚还收到了一双新鞋,是她亲手做的。
阿诚没有拒绝这个女孩儿,在认识的第三个月,他们结婚了。两人虽然因战争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相处还算愉快。阿诚找了个空闲的日子,和周云一起拍了照片,一人一张放在身边。阿诚给大哥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那张相片夹在信封中,托人寄给明台。地处偏远,他不知此时大哥处境如何,所以他不敢贸然将信给大哥。
周云经常看到阿诚在夜晚看着远处,长时间静默。有一次,周云实在好奇就问了他。
“阿诚哥,你在看什么?”
阿诚回答她说:“我在想念远方的人。”
冀东地区的夜晚,高空悬几点星,朗朗明月教人清冷。阿诚当时笑着说了一句:“来到这里以后,我发现天上的星星特别明显。”
周云不解,阿诚说:“我原来在南京生活。那里灯红酒绿,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上哪儿找星星?”
周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也听说南京、上海之处经济发达,与此地自然是大不相同。周云一直都知道阿诚心里有放不下的过去,但是她并不介怀。人活于当下,何必执着于沉重的过去或是缥缈的未来。
她能感受到阿诚对自己很好,他们兴趣相投,心意相通,这就足够。周云经常被她的小姐妹打趣人生有幸。每当这时,阿诚总会笑着摸着她鬓间,说:“我也很幸运。”
时光如手中沙,逝去之快让人难以把握。阿诚记得攻克山海关那天,出征前,大家都喝了一碗酒。不是什么好酒,辛辣无比,劲头太冲。但振袖出枪,义薄云天,万千男儿为山河而饮下断头酒。阿诚跟着大家一起将碗摔碎,喊着“抗战胜利”,那一刻的豪情与壮志他以前从未曾感受过。他觉得,“信仰”在燃烧。
古语将军百战死,言征战几人回。上了战场,从没有人知道生死如何。好男儿为民族以血液为引,信仰做火把,燃烧生命。
明楼自小教导阿诚民族大义,家国恩济,教他为善从善,阿诚用一生践行大哥之教导。当子弹穿过胸膛,热血喷涌;当枪声不绝于耳畔;当敌人之哀嚎在中原大地响彻……阿诚想,他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自己这一生执着着的信仰。
“大哥,我们就快要胜利了。”
七
一九四五年的七月,明楼和儿子坐在桌边。
“父亲,二叔和小叔什么时候来呀?”
明楼捏了捏启晗的小脸蛋,摇着头说二叔什么时候来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小叔一会儿就到了。话音刚落,阿香就将明台领了进来。明台穿着和四三年时的同一件衣服,撑着伞肩头落了雨。明楼坐在桌前等他,明台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明楼见他指尖颤巍。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失态?”
“哥,我今天来给你送信。我马上就要离开。”
“好。”
明楼从他手中接过两封信,接过信的一瞬间,明台的手抓住明楼,失声道:“大哥,你真的不去把阿诚哥找回来吗!”
明楼没有回答他。他指了指明台手上的表,反问了一句:“你不是也只是带着表吗?”明台自从知道真相后就开始沉寂,他不为老师伸冤,不为老师明不平某名声。年少的冲动随着时间淡去,他选择了遵从老师的心愿。
明台静了下来。阿香给明台泡了一杯热茶,茶香四溢。明楼看着拿起茶杯的明台,一时晃神仿若看到当年初至南京报道的阿诚。
明台将茶杯接过后,并不喝。突然他将茶杯往地上用力一摔,吓得启晗抱住了阿香。明楼示意让阿香带着启晗上楼。
明楼问他:“又发什么少爷脾气?”
明台抬眼看着自己的兄长:“我这是替阿诚哥发脾气!替他发一发十年来心里的委屈!”
明楼眼神一暗,哑了嗓子:“胡说什么。”
“大哥你最清楚我在说什么了。当年在上海,阿诚哥每次执行任务生死难测的时候,他说过什么?你当初一声不响跑去和女人结婚生了孩子回来,阿诚哥又可曾说过什么!”
“为国效力,不计生死,阿诚从来都是清楚的。至于启晗的事,确实是我抱歉了,没有知会家人一声。但事情真相并不如你所想那般。”
明台觉得可笑,又是什么所谓的真相:“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这样,成天玩弄心机,机关算尽却从不告诉我们这些‘家人’一声。难道你现在要告诉我启晗也是你的计划吗?明长官连结婚都要算计一下是吗!”
“我不说自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分明就是自以为是!说到头来一切不过是你以为!你考虑过阿诚哥的感受么?他从上海调任来南京,这么久没见你,你给他的惊喜就是有了个儿子。”明台笑了两声,平静了下来。
“我真是替阿诚哥不值。”
明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的话。最后,他说:“启晗是我故友的遗孤。他故友夫妻二人,皆已殉国。”
……
明台听到大哥的话突然就懵了,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能颤着声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阿诚哥?”
这一次,他的兄长并没有再回复他。明台没有等来回复,而时间又催促他离去。明台无法只好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
明楼站在楼下,他的身影沉于夜色之中,明明暗暗。明楼知道明台在气什么,他怪自己亲手将明家分崩离析,怪自己自作主张,怪自己冷情铁心。可是明楼没有办法,国家罹难,任何人都有保家卫国之责。所有的谋划,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也不会如此。另对于阿诚,他亦无法阻拦。
更何况站在阳光下做一个中国人,也是明楼自己的愿望。
阿诚带着他的理想与信念,前往了远方。他相信阿诚会活下去,因为阿诚从来不会丢下自己。
桌上放着明台带来的两封信,地上的碎片里盛了点茶水,还有些微热。
明楼看着两封信,一封是阿诚的,还有一封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明楼将那封字迹陌生的信打开,开头是“明楼兄长”,落款“未亡人周云”。
信从明楼手中滑下,明楼长久地陷入了冷漠——从头到脚,从内到外。
他拿起另一封信,信封上是自己熟悉的字。拿着信他寻了把伞缓缓地走向门外,此时雨势转小,飘雨落于肩头湿意减少。一步陷下一个泥印,明楼停在了屋外那棵梅花树下。今年的新梅,还未开放。
他记得,阿诚在家的时候总会隔着窗看这一树梅。眼神幽远,身影颀长。
明楼将伞放下,抬手拆开信封,一张相片掉了出来。明楼捡起,相片上男人的眉眼如旧,只是多了些许风霜之沧桑。而边上那个靠着他的女子,眼神澄澈,笑颜如花。
明楼拿起信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字迹被小雨打湿,明楼觉得眼前的纸上漫漶不明。明楼伸手抚上信纸,他手发颤,纸上斑驳不已,才觉信上有泪。
“明楼吾兄,我这一生很好很长,并无遗憾。”
雨,停了。
八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向中国宣告投降,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终于得以结束。
明楼坐在办公室听到投降的广播,他的秘书们禁不住激动站了起来。门外传来激昂的欢呼声与压抑的哭声。明楼看向窗外,街上的人群忽是涌动了起来。
长久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密布阴云,终于有阳光穿云落了下来。
明楼抚过办公桌上的相框,那是照于上海的旧相片,里面有大姐,有明台,还有阿诚。明楼笑着说了一句:“大姐,我们胜利了。”
阿诚,我们的愿望实现了。在付出了那么多生命与情感之后,我们的民族再也不用遭受他人铁蹄践踏之痛,我们的人民再也不用承受外敌之辱。
阿诚,这一生我们相思相望不相亲,然我相信,爱是不能忘记的。
明楼将照片合上,再一次拿起了笔。
“千里击强虏,剑吼长城东,壮岁国难死,悲歌燕赵风。”⑤
告慰所有先烈之灵,今我族已荣耀归来。感谢所有将士,抗战胜利。
注:
①敲门三声为报喜,下文同。
②晗,意为光明。启晗的父母已殉国,大哥给他起这个名字寄予了种种希望。【但是掐指一算……启晗接下来悲剧连连】
③孩提,指2-3岁的时候
④白居易《秋霁》:“金火不相待,炎凉雨中变。林晴有残蝉,巢冷无留燕。”意为人情冷淡。
⑤此诗为纪念包森将军。1939年秋包森被任命为冀东军区副司令员。1942年2月17日,包森所部在遵化境内野虎山一带与日伪一部遭遇,指挥战斗中不幸胸部中弹牺牲,终年31岁,牺牲时任八路军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