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六章（下） 2009.冬（1 / 1）
【田旎，我是你初二时的同桌，宋晓宇。现在是2009年，距离你失踪时的2004年已经足足有五年，也早已过了可以确认死亡的时间，他们都相信你是遭遇了车祸或者其他的什么意外死去了，但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一定还活着，我能感觉得到，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你。我想你可能是遇到了让你身不由己的事无法脱身，也可能是失去了记忆，忘记了回家的路，无论如何，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这条微博，如果你对我的名字还有一点印象，请务必拨打手机xxxxx与我联系，有很多与你相关的事，我想单独告诉你。我会24小时为你开机。】
2009年冬天的某个周末下午，当我穿着厚厚的睡衣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星星的笔记本电脑浏览网页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这条被转发过上万次的微博。微博的下方，是几张微博作者宋晓宇初中时的照片和这些年来所有发布过他的寻人启事的网络媒体链接。
虽然如宋晓宇所写，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正是我初二时曾经的同桌宋晓宇。而他所要寻找的田旎，毫无疑问便是我。
微博下面的那些媒体链接，我都好奇地一一点了进去，其中有网络视频，网络新闻，也有广播录音，内容略有不同，但主题无一例外地都是同一个，那就是寻找田旎。
我早已说服了自己，为了星星，忘记过去，不再与过去有任何的交集。但是此刻，看到宋晓宇的照片，看到他在各个媒体网站上发布的寻人启事，我还是禁不住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从没想过，在我消失的这些年，除了家人以外，还会有这么一个曾经的好朋友，始终挂念着我，用尽了办法在四处地寻找我。
我将宋晓宇发布在网络上的各个版本的寻人启事都下载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一个加了密码的文件夹内。事后还是不放心，将文件夹又设为了隐藏，这才把星星的笔记本还了回去。
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手机里刚刚保存下来的宋晓宇的联系方式犯起了难。
这么许多年来，宋晓宇始终相信我还活着，从未放弃过对我的寻找，假如我就这么视而不见，不与他联系，不让他知道我确实还活着且过得很好，我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与他联系，便意味着我会和我的过去产生交集，意味着可能有包括我家人在内的更多人知道我的近况，那个时候，能否一直陪伴在星星身边直到最后，便由不得我了。
除非，宋晓宇愿意为我保守住秘密，不将它告诉任何人。可是，他能够做到吗？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相信他。
我拨打了宋晓宇留下的那个电话，联系到了他。电话里，我并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只将我的近况剔除了关于星星的那部分内容粗略地说了一遍，并多次强调先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的家人。
宋晓宇接到我的电话之后表现得格外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是谈到我家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明显地发生了变化，言辞也有些闪烁起来。
我一再追问，宋晓宇却一再坚持事情太过复杂，在电话里没法说清楚，提出隔天由他到M城来找我，与我见面详谈。
尽管已经在家人和星星之间选择了后者。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对这一个了解他们现况的机会，我实在无法狠心放弃。所以，原本只是想向宋晓宇报个平安便不再联系的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二天，我在一家小巧僻静的咖啡馆里约见了宋晓宇。他很守约，按照约定的时间只身前来，并没有带任何人。
现在的宋晓宇，和他发在微博上的初中时的照片并没有多少不同，依旧是阳光爱笑，只不过比从前长高了许多。
我们像所有见面的老朋友那般拥抱，寒暄，相互赞美，但很快，我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关于我的家人的话题。
“好，田旎，你耐心地听我慢慢跟你说…”宋晓宇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话题。
“那年离开学校时的场景，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在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也被你父亲强硬的态度惊呆了，可是当你失踪之后，我才发现，事实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样…”
“你离开的当天晚上，你弟弟田欢就打过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去向。第二天，你没来上学，然后接下来的每天，都是一样。你的父母来过学校几次，每次都是失望而返，田欢则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喜欢与人接触，还经常无缘无故地旷课，成绩一落千丈。”
“我也曾帮着他们到你常去的几个地方找过，但都一无所获，后来，田欢提起了你曾经有个好朋友，张孟孟。你的父母想方设法问到了张孟孟搬家后的住所，对，好像也是在F城。但是当他们找到张孟孟以后，她说你根本就没有和她联系过。他们不死心，又在F城车站附近，还有离车站不远的大学城都四处打听了一遍。在大学城里，几个女学生说，前几天学生街好像发生过一起车祸，但车祸的受害者是生是死她们并不清楚，听说也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你父母当时一听就懵了，赶紧去当地的警局询问，但得到的结果是，并没有相关的立案。”
“他们不死心地在F城呆了一段时间，但毫无线索，最后还是空着手回了家。现在想来，如果他们当时再坚持一下，也许就会有机会找到你。”
“从F城回来以后，你们一家人的情绪都非常低落，尤其是田欢。他经常会来找我聊天，聊你们之间的事，聊他对你的歉意和思念。那时候我就觉得，其实他对你的感情很深，只不过你们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
“看了这个，你就会明白了。”说到这里，宋晓宇打开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将一个黑色的U盘插入USB接口，然后将电脑推到了我的面前。
U盘里的内容很少，只有一个word文档，文档的标题是，《致我离家出走的姐姐》。
【姐，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有机会看到我写的这篇文章，但这已经是我能向你表达我的歉意的唯一途径。】
…
【姐，我真的很后悔当初逼走了张孟孟，又在老师面前打你和宋晓宇的小报告，如果不是我这么做，你就不会走。其实姐，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想赶走他们，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你，我希望全世界和你最好最亲近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一开始，我以为只要你和张孟孟保持距离，我就可以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可结果是，你宁愿孤独，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后来，我以为只要老师将你和宋晓宇分开，我就有机会向她提出让我做你的同桌，可是没想到，你就这么走了，再也没回来。】
…
【姐，你不要怪爸妈，那天在办公室里，爸那样对你，全都是做给老师看的，他还提前给你准备好了道歉的礼物，打算放学亲自来接你回家的时候送给你的。姐，你一直都以为爸妈疼我更多，其实不是的。他们最爱的人是你，他们夸得最多，最引以为傲的人也是你，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见缝插针地在他们表现自己，希望他们也能更多地看到我的好。我知道我很幼稚，我现在很后悔，我不该跟自己最亲的姐姐争风吃醋，你因此讨厌我也是应该的，如果你回来，我答应你，我会改。】
…
【姐，求你快回来吧，我和爸妈都很想你，都很担心你，虽然他们不忍心多责怪我，但我真的很自责很自责，我希望你能回来，听我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我们一家人再像从前一样，完完整整地在一起，好吗？】
…
我是流着泪看完这篇文章的。宋晓宇不断递过来的纸巾被我一张张地打湿，在餐桌上夸张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田欢…他现在还好吗？他和我同龄，应该也念大一了，他考取了哪里的学校？”我将笔记本电脑放回到宋晓宇面前，说话还是一抽一抽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田欢他…已经不在了。就在去年，你被确认死亡的那一天，也是他写下这篇文章不久之后，他在家里烧碳自杀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对你深深的内疚，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也已经好几年了，寻找你就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所以你被确认死亡之后，他一时没撑住，做了傻事。这个U盘，就是他留下来的遗物，你的父母不太懂电脑，怕不小心丢失了里面的内容，所以才委托我保管。可惜…他还是没有等到你。”
“他…不在了…”宋晓宇的这段话，让我仿佛在一瞬间跌入深渊，心痛得不能呼吸。
我甚至都忘了哭。
田欢是在去年自杀的。而同样是在去年，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如果当时，我能及时和我的家人取得联系，田欢也许就不会死。但我没有这么做。
是我害死了田欢…我害死了我的亲弟弟…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母更疼爱的是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弟弟。我认为，他们身边还有田欢，而星星身边只有我，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应该陪在星星身边。
可是，现在呢…他们已经连田欢都失去了…
“晓宇，帮我一个忙好吗？明天，带我回安葬田欢的地方看看。”我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
“好。田旎，别逞强，难受就哭出来，别强忍着。”宋晓宇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并拍了拍我的肩膀劝我。
但我只是摇了摇头。
“已经不早了，你情绪不好，我送你回家。我今晚住酒店，明天一早就陪你去看田欢。不用担心我，我一会打的回去。”宋晓宇很是贴心地安排好了一切。
拗不过宋晓宇的坚持，我还是由着他将我送到了星星家楼下。临别时，我再次叮嘱他，不要将找到我的事告诉我的家人。
这一次，不再只是为了星星，也因为，由于自己一时的赌气而害死了弟弟的我，根本没有勇气再回去面对自己的父母。
回到家的时候，星星正歪着脑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一看就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念…念…回…来了…今天下…午…应…该…没有…课的…你…去哪里…这么…晚…才…”可能是因为在沙发上坐了太久太过疲惫，星星说起话来格外地不利索，一边说，一边还从嘴角涌出些口水来。
一旁的小唐眼尖地看见，及时为他擦去了。
“去见一个同学了。很久没见，就多聊了会。”我简单地答道。
“男…的…吗？”星星又追问了一句。
“女的。”一两秒钟的停顿以后，我这么告诉他。
其实我和宋晓宇之间除了同学和朋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男女关系，本不需要刻意对星星隐瞒。可是今天晚上，我的心里真的很乱，实在没有心情再回答星星更多的问题，一心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理清这一天来宋晓宇给我的所有讯息。
“念…念…”星星还想说些什么。
却被我飞快地打断了。
“对不起，星星哥哥，我觉得有点累，想回房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晚安。”我急急地说完，便快步上了楼。
余光所到之处，星星落寞的眼神，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心疼了一下。可是我安慰自己，尽快地让自己理清思路，面对过去，也是为了以后能更加专心地陪在他身边。
回到房间之后，想起宋晓宇跟我说过田欢写给我的那篇文章也被他发表在了网络上，我忍不住又下了楼，回到客厅跟星星借笔记本电脑。
看到我下来，原本黑着一张脸的星星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张口就要说些什么。
却又再次被我不客气地抢了先。
“星星哥哥，向你借下笔记本，急用，我的那台还没来得及修。好了，你不用说，我知道在哪，我到你房间自己拿。对了，明天和同学约了出去玩，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先睡，不用等我。”我一口气说完，也不等星星回应，便自顾自地到他房间拿了电脑，又匆匆地上了楼。
第二天，我在宋晓宇的陪伴下回到了家乡C城，来到田欢的墓碑前，为他送上了一大束鲜花。
我注意到，田欢的墓碑旁边，还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墓碑，上面刻的，正是我原来的名字，田旎。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没敢在陵园里停留太久。
“田旎，要不要…回家看看叔叔阿姨？他们见到你，一定非常高兴。”从陵园里出来的时候，宋晓宇问我。
“…”对于宋晓宇的问题，我沉默许久，仍是无法回答。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能告诉我吗？”
“对不起，我确实有我的原因，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请你继续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我用祈求般的眼神，望着宋晓宇。
“…好。”宋晓宇的眼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疑问。但他还是选择尊重我的隐私，答应帮我保守秘密。
他没有让我失望，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谢谢你，宋晓宇。谢谢你和我做同桌的时候给了我那么多陪伴和快乐，在这么多年以后，也依然一如既往地理解我，支持我。
对不起，田欢。是姐的小心眼和自私害了你，姐对不起你，姐在这里向你道歉，请你安息。
对不起，爸，妈。女儿的任性，把一个完整的家变得支离破碎，她已经没有任何颜面再回到你们身边，请求你们的原谅。
对不起，C城，我的家乡，我又要离开你了。因为在另一个城市，还有一个更需要我的人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