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四章(下) 2007.冬(1 / 1)
如果不是因为一阵强风突然将身后未关紧的家门狠狠吹开,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我不知道,我还会眼神空洞地在这看起来一片灰败暗淡的客厅中央傻站多久。
被这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羽绒服又裹紧实了些,然后才缓慢地转身,拖沓着步子走近门边,将门严严实实地合上,又顺手按下了一旁的日光灯开关。
原来,就在我发呆发愣的时候,时间已经悄悄地流逝了这么多,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初到家时漫天金色的余晖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光灯应声而亮。平日里毫无违和感的光线,今天感受起来,却是格外的冰冷惨白。
灯光下,一室凌乱,一览无余。
就在我刚刚所站的客厅中央的位置,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印有“海鲜超市”字样的塑料袋。塑料袋周围,狼狈散落着我下午放学后刚从超市买回来,准备用来给星星做海鲜鱼籽焗饭的虾仁、鱼籽和芝士等新鲜的食材。
而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星星的房间门口,翻倒着一辆黑色的轮椅,轮椅旁一近一远掉落着的,正是星星平时赖以行走的两根拐杖。细看之下,地上还有一滩淡黄色的水渍,一直向前延展向星星房间的方向。
闭上眼睛,我仿佛还能看见星星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时无力的挣扎,也能想象得到,他留给我的那一个不断颤抖的背影之后,是怎样一种羞辱绝望的心情。
是的,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注视之下。可是我始终无法接受,事情的起因,竟仅仅只是我今天提早了一节课的时间回到家。
今天下午,由于学校临时接受了明天作为考场安排一场大型统一考试的任务,第三节课被取消,用于教职人员布置考场。
这对面临高考学业繁重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个让人惊喜的好消息。所以,为了庆祝一下这一刻提前放学解脱的好心情,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特意奔着星星家附近最大的海鲜超市而去,并在售货员阿姨的热情指导下迅速挑齐了新鲜的食材,准备晚上练练手,让星星品尝鉴定一下我最近刚从美食网站上学来的海鲜鱼籽焗饭。
从海鲜超市结账离开后,我一路幻想着星星吃着我做的鱼籽饭喜笑颜开赞不绝口的样子,甚至连应对夸赞的谦虚的话都准备了个大概,然后一边傻乐,一边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然而,一切却并没有朝着我预想的方向愉快地发生。
当我气喘吁吁地打开家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位于他一楼的房间外不远的位置,正半坐在轮椅上,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拼命地将自己的身子往上提,努力想要站起来的星星。
但是,他失败了。他无力的身子只是稍稍向上抬高了一点点,便又无法控制地跌坐回轮椅上,伴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无奈叹息。
由于星星侧对着我,且精力都专注于自己无用的身体,对于我的到来,他似乎一时并没有察觉。
“星…星星哥哥…我回来了…”犹豫再三,我才扭扭捏捏地向星星打了个招呼。
我知道,星星一向是排斥我看到他所有狼狈的样子的。所以,眼看着星星的失败和无能暴露在面前,我就像自己做错了事般的局促不安。
我以为,星星最多会抛给我一记白眼,冷着一张脸将自己的轮椅推进房间,然后关起门来不理会我。
但星星给出的回应却是不出声地紧了紧握住的拳头,赌气般的又是一个用力,试图使自己成功地从轮椅上站立起来。
这一次当然也失败了。星星非但没能站起来,还因为一下子用力过猛,双腿一弯,整个身子都向前甩了出去,轮椅也向前翻倒,不偏不倚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毫无悬念地引发了一阵剧烈的痉挛。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最应该给出的反应,是悄悄地退出家门,在外面游荡一圈后掐着平时放学的点儿若无其事地回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别…别过来…陈姨…陈…帮…帮帮我…”星星被牢牢地压制在翻倒的轮椅下,痉挛的身体迸发出的力量却也不甘示弱般地,带动着轮椅磕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砰砰”声。
虽然星星没有指名道姓,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前半句,就是说给我听的。
于是我即便内心再焦急,也还是识趣地站在了原地,唯恐又惹得星星大发脾气。
手中提着的塑料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脱,袋中的食材散落了一地。我却无暇顾及,只是眼睁睁得看着护工陈酸菜应声从星星的卧室里急急跑来,移开轮椅,将被压在轮椅下痉挛失禁的星星抱进房间,并在他的指示下紧紧地锁上了房门。
客厅重又恢复了安静。星星的房间内,却开始喧嚣忙碌了起来。
那里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不能对我敞开的世界。
其实类似的场景对我来说,早已不新鲜。长期以来,星星都是这样,一次次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冷冷地将我推开,然后带着一百分的信任把自己交给了护工陈酸菜。
除了心疼和焦急,我再做不了其他。甚至连多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再也没有了做饭的心情,我索性立在客厅中央发起了呆。直到被冷风侵袭,直到惨白的日光灯照亮了这满室的狼藉,我才重新又清醒了过来。
先是将散落一地的食材重新装进塑料袋,放进了冰箱,然后拿来抹布,将地上那一滩水渍擦干,最后,扶起被护工陈酸菜一把推开后依然翻倒在地的黑色轮椅,轻轻地坐了上去,双手抚上它粗糙的轮子。
这辆轮椅,是我用高一年的奖学金买来的,轻便的运动型,全黑色,整体看起来干净利落,在我眼里完全配得上杜星俊朗的外表。
当初我会这么做,当然完完全全是出于对星星的心疼。心疼他越来越频繁的摔跤,心疼他状态不好的时候连拐杖都撑不起来躺在床上心如死灰的模样,心疼他即使状态最好的时候也基本上出了家门便寸步难行的事实。我只不过想送他一件代步的工具,想帮助他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
可是我没有想到,当我一腔热血地幻想着星星感激涕零的模样将轮椅推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因此对我大发了一场脾气。
他当着我的面,怒气冲冲地挥舞着手臂将这辆崭新的轮椅掀了个底朝天,语气强硬地指责我在提醒他的残疾,不留情面地诬陷我巴不得他尽早彻底失去行走的能力。
虽然感觉到委屈,但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星星的气。和他朝夕相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地衰败下去,我已经越来越能够体会和谅解他的喜怒无常。我知道,他不过是在为他内心的绝望找一个出口,从不真正针对我一人。
证据是,发脾气归发脾气,而这辆帅气的轮椅也有过一段闲置的历史,但它最终还是被星星利用了起来,并且,使用频率有些越来越高的趋势。
但我终究还是无法因此而感到开心。星星是否接受我的好意并不是最重要的,在我心里,真正的愿望是星星的病情不要这么一再地恶化下去,星星永远不需要用到轮椅。
思绪飘渺间,我听见星星的房间里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大概是护工陈酸菜清理好了星星的身体,正准备出来。
不想让她看见我坐在星星的轮椅上犯傻的模样,我有些心虚地站身来,快走几步,抢在她出来之前躲到连接二楼的楼梯处,在墙的遮蔽下,探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朝那个方向张望,想从她身上看出些星星现在的状况来
。
说起陈酸菜,其实她的本名并不叫陈酸菜。她的原名叫陈翠花,年约40岁,是个地道的乡下女人。
她的到来,是在杜星第二次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当着我的面严重失禁后的几天。
坦白说,陈翠花的长相很普通,既没有一点儿狐媚相,也并非什么让人看了倒胃口的歪瓜裂枣。可我偏偏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没来由地对她抱有一丝敌意,还因为联想到某句电视剧台词,偷偷地给她取了个陈酸菜的外号。
我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因为喜欢星星,连这么个四十岁大婶的醋都吃,于是便一直将我对她莫名其妙的敌意归结为不合眼缘。
但这一刻,当我躲在墙后,看见端了一盆星星换下来的脏衣裤走出来的陈酸菜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之后,我似乎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份敌意究竟因何而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冬天比往年偏低的气温,星星的病情肆意地发展着,虚弱的身体,一天天迅速地被冰冻了起来。
现在的他,已经抛开了相伴已久的拐杖,放弃了再次站起来的努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星星再也没有和我同桌吃过饭。因为下降的吞咽功能和减退的肌力让他越来越离不开围嘴和指套,状况不好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吃完一顿饭,而需要陈酸菜的喂食。
他避开我,没有问过我介不介意。而我知道,介意的人其实是他,一直都是。
他在心里砌了一道厚厚的围墙,将我远远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即便我依然叫他星星哥哥,依然和他朝夕相处,即便他偶尔还会主动关心我的学习,询问我的考试成绩。
除了星星对我一如既往的冷漠和抗拒,让我苦恼的,还有护工陈酸菜。
自从上次无意中看见陈酸菜嫌恶的表情后,我开始悄悄地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来。
我也希望,那不过是因为我对她从始至终存在的敌意而产生的幻觉,我也希望,她对星星真能如她当初所保证的那样尽心尽力,照顾他一切周全。
但一个多月细心观察下来,我便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随着星星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陈酸菜非但没有更加用心地照顾他,反而更加随意草率了起来。
很多次,因为她喂饭的速度过快,将星星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很多次,她为了图方便省事,只是给星星擦擦身子,不愿帮他换衣服洗澡。很多次,在星星需要她的时候,她以各种借口故意姗姗来迟,还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表现得格外明显。
奇怪的是,星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陈酸菜的异样,而是对她所有的所作所为持包容的态度,从未有过任何的指责。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和星星谈谈陈酸菜的事,谈谈我对她的看法,提出和她谈判一番或者更换一名护工的意见。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星星一定不会喜欢我插手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我只是希望,即使没有机会亲力亲为,我最珍惜的人,也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来到星星的房间门前,我踟蹰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反复推敲了几遍自己将要表达的语言,才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敲响他的房门。
可是当我刚一抬手,便又迅速地缩了回去。因为我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而里面正在谈话的人,正是星星和陈酸菜。
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紧紧地将一只耳朵贴了上去。
“杜先生,当初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你的情况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当初只是说请我来做做家务,简单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并没有告诉过我,你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现在发展到离不了人的程度,不仅成天失禁,连吃饭都要人喂,我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现在我要求取消合约。”陈酸菜絮絮叨叨的抱怨,一字不漏地传进我的耳中。
陈酸菜的话如此不留情面,直戳人痛处,惊讶和气愤之余,我以为脾气一向不太好的星星会给予她有力的还击。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他低声下气的道歉。
“对不起,陈姨,是我当初考虑不周,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会这么不争气。但是我现在确实离不了人,你也知道,我妹妹现在正在念高三,我不能让她分心照顾我,你看能不能这样,我给你双倍的工资,你暂且留下来,继续这份工作,能自己做的我会尽量自己做,争取不给你多添麻烦。”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有求于人,星星的说话声,明显比陈酸菜低了几个音量,我拼命地竖起耳朵,才将他的话听了个大概。
“不,还是算了吧,照顾瘫子成天端屎倒尿洗脏裤子的活我真做不来,你还是另外请人吧。”面对星星的祈求,陈酸菜居然丝毫不为所动,坚持要走,用词还越来越过分。
显然是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房间里的星星沉默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门外的我早已无法忍受星星继续受到陈酸菜言语的侮辱,当即尝试着转动了门把。
门没锁。但即便是锁了,恐怕我也会找出把锤子将它生生砸烂,闯进去挺身而出保护我的星星哥哥。
我的突然出现,令坐在轮椅上低头不语的星星和站在他面前咄咄逼人的陈酸菜都是一愣。
随即,我准确地捕捉到星星眼里闪过的一丝慌乱。即使他马上将头低了下去,我还是看到了。
但此刻最紧要的事,是立刻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坏女人陈酸菜赶出去。
“姓陈的,你到底还有没有点人性,有没有点职业操守!你平时照顾星星哥哥没有尽心尽力让他吃了许多苦头,这笔账我还没有找你算,现在你居然当着他的面这样羞辱他,说出这么不堪的话!星星哥哥是病人,身体变成这样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你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你滚,你滚!这里不需要你,星星哥哥有我照顾,他不需要求任何人!你给我出去,马上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我几乎是怒吼着将陈酸菜赶了出去,然后狠狠地甩上门,这才回到星星的身边。
“念念,你这是做什么?谁让你偷听我和陈姨的谈话,谁让你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的?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你为什么非要来插这一脚把事情搞砸了?”再看星星的时候,他眼里的那几分不安和狼狈早已不见,有的只是表情的冷酷,和语气中深深的责备。
“星星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无意中听到你们的对话,我听到陈酸…翠花她侮辱你…我只是想帮你,星星哥哥,你不要生气…”即便因为星星的不领情感到憋闷又委屈,我还是强压着脾气跟他解释,不愿惹他生气。
“好,我可以不生气,但是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我现在就打电话跟她道歉,把她请回来。”星星冷冷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然后动作缓慢而费力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来。
“你…还要请她回来?她这样对你,你还要向她道歉,请她回来?”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手中的手机,脑海中满满的都是陈酸菜嫌恶的表情。
然后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一把夺过星星的手机,狠狠地摔在了他的床上。
“杜星,你真了不起!你宁愿被别人冷言冷语地嫌弃,宁愿低声下气地道歉求别人照顾你,就是不愿意让我接近你!”
“我可以做得比她更好,好一百倍一千倍!我喜欢你,但我没有强求你接受我,我只不过想再靠近你一点,我只不过想要一个照顾你的机会,为什么你全都拒绝!”
“你知不知道每次看着你跌倒,看着你痉挛的时候,我有多想过去扶你一把!你知不知道每次看着你吃饭烫到,喝水呛到,我有多想过去拍拍你的背为你递张纸巾!可是每到这种时候,你只会对我说别过来,别过来,就好像我才是恶魔,我才是导致你痛苦的罪魁祸首一样!”
“我有多委屈,多心痛,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我的真心只配让你拿来践踏,是不是陈翠花那样居高临下的态度才值得你低眉顺眼地去乞求!”
“杜星,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背对着星星,失控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床单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只是由着我嘶吼发泄,由着我放声大哭,安静得我几乎都要忘记,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直到我再也哭不出眼泪,喊不出声音,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念念…”我听见星星在身后低低地喊我。
我狠了狠心,没有回头。
“念念…”他不放弃地又喊了一次,声音里的软弱和卑微,让我的心禁不住疼得一颤。
于是我很没志气地投了降,转了个身乖乖地朝他靠了过去。
我以为他会对我解释些什么。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轻轻滑动轮椅,向我又靠近了些,然后慢慢地抬起双臂,用他最大的力气搂住我,将脸埋在了我的怀中。
我听见他低低的哭泣声,感觉到他苦涩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衣服。
我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用同样的姿势,圈住他的身子,轻拍他的背,给予他温柔的安抚。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却觉得,我听懂了所有。
他的痛苦,他的无奈,他迫不得已的卑微,他隐忍至深的感情,随着他无声的眼泪,默默地浸湿了我的衣服,也深深地渗进了我的心里。
我曾一度乐观且自作多情地以为,经历了陈酸菜事件以后,星星对我的态度会产生某些明显的转变。
然而,并没有。
星星果断延续了他一惯的作风,决口不提当天发生的事,就好像那天他从来没有主动拥抱过我,没有在我怀里绝望地哭泣一般。
但至少,在陈酸菜离开且暂时没有新的护工接替的这段时间里,我终于赢得了贴身照顾星星的机会。
我开始利用学业之外的所有时间加班加点地上网搜索更多照顾卧床病人的方法和注意事项,甚至动了辍学照顾星星的念头。
当然,这个在星星看来荒唐至极的想法被他毫不犹豫地一票否决了。
但我还是因为始终不放心情况时好时坏并不稳定的星星一个人在家,偷偷地向老师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并以学校放温书假为由骗过了他。
事实上,在我将陈酸菜骂走的那天,星星就出过一次不小的状况。
当天晚上一点钟左右,原本已经睡下的我被肚子里的馋虫唤醒,只好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来,打算到厨房里觅食。
下到一楼的时候,我特意先绕到星星的房间附近,悄悄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想要确认一下他是否正在安睡。
便是这原本无意的一听,却正巧让我听见了屋里传出的星星断断续续的□□声。
顿时心里一阵紧张,顾不上敲门便径直闯了进去。
一入门的位置,便是卫生间。星星的□□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被轮椅占据了一大部分,而星星此刻当然没有好端端地坐在上面,而是佝偻着身子,被挤在马桶和洗手盆之间狭小的缝隙里,动弹不得。
“星星哥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你有没有伤到哪里?我扶你起来,行吗?”看到星星这副狼狈的模样,我又是难过,又是心急。
“念…念念…我没事…没事…你…”星星似乎还是下意识地想拒绝我的帮助,却又想起什么般,没有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而是颤巍巍地将一只手伸向我“念念,拉我一把…”
我急忙顺着他的意思上前,拉住了他伸向我的手,同时扶着他的身子,让他背靠着淋浴间的隔门在地上坐稳,然后转身去拉距离几步之外的轮椅。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是地上的一滩漂着些白色泡沫的黄色液体,像是呕吐出来的胃液。
“星星哥哥,你是不是…”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星星却很不淡定地误解了我的意思,不等我说完,便是一阵抢白,“不,那不是…我没有…失禁…”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似乎是作出了很大的努力,才将它们勇敢地说了出来。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星星哥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觉得胃不舒服…”我明明是想笑的,笑星星如此紧张地想澄清自己。
可是嘴角怎么沉重得勾不起弧度,鼻子怎么突然阵阵发酸呢。
我骄傲的星星哥哥,在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卑微可怜。
“是,我突然觉得胃有点不舒服,想吐,所以到卫生间来,没想到没掌握好力度,一个不小心摔了下来…不过吐完之后胃已经舒服多了,只是,把你的拖鞋弄脏了…好了,把轮椅推过来,剩下的我自己能行,你把拖鞋冲冲干净,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星星刚刚从夹缝里解脱出来,稍稍恢复了点生气,便又开始打起了官腔,试图让我离开。
我当然没有接受他的指挥。而是半拖半抱地将他弄上了轮椅,送回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卫生间将地上的呕吐物擦洗干净,又出了房间,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起胃药来。
可惜没找到。
最后,我只好倒了杯热水给星星,道了晚安,然后颇有些挫败感地返回了房间。
我不知道道过晚安之后,星星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满腹心事,彻夜难眠。
我在想,如果不是我恰巧经过星星的房间,听见他的□□,他会穿着单薄的睡衣在那冰冷的地上躺多久。
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已经足够成熟,足够独立,能够独当一面,担负起照顾星星的责任。可是原来,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我,根本就不够清楚星星的身体状况,甚至连家里的胃药用完了都不知道。
原来,我从未真正长大,一直以来,都是星星在默默地保护着我,将我照顾得很好。我却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我向老师请了假,并在星星的强烈反对下,顶住压力坚持将家里闲置的移动军用床搬到他的房间,开始了和他短暂的“同房”生涯,全天候地照顾起他的生活起居。
我记得每一次为星星换纸尿裤的时候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记得我帮他洗澡的时候他别扭害羞的表情,记得喂他吃饭的时候彼此暧昧不明的目光。
虽然在那之后不久,星星便找到了新的护工,我也再没了做他贴身小女佣的理由,不得不卷铺盖搬回自己的房间,也不得不乖乖返回学校,重新投入繁重的学业当中。
可是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最美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