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批红(1 / 1)
治大国如烹小鲜,此话在刘璃听来甚是举重若轻,可真的轮到她来掌勺,油盐酱醋料怎么放,放多少,都是一门学问。
她人生的前十年被弃在仁寿宫,大字不识,为君治国之道更是狗屁不通,如今半路出家,在杨太傅填鸭式的粗暴教学之下,倒也渐渐有点君王的样子了。其实她自己心里门清,她这个初学者,连门边都没有摸到,唯有勤勉才能补拙。
所以当她在乾清宫前殿,命小太监将所有奏折从文渊阁搬过来时,即便做好了心里准备,依然心里抖了三抖,满满三大竹筐的奏折压弯了小太监的腰,要知道她父皇通泰帝在位二十年亲自批的折子拢共加起来也不过数百而已,她打量了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突然生出一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悲壮。
那日她裁撤司礼监,收回批红权的豪言壮语还言犹在耳,如今怎能被区区奏折给吓跑了?
她视线望向跟在小太监身后面无表情的薛审,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要看奏折,微臣虽能力不足,但求为陛下分忧!”
是了,内阁有票拟权,司礼监有批红权,所有的折子由内阁先将意见写在小票上,夹在奏折里,然后交司礼监批示。论批奏折的经验谁能比得过薛审这个掌印太监呢?
她初登帝位之时,也被薛审逼着去批了几日奏折,可她那时在干嘛呢?喝茶偷懒看话本,根本就没上心。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薛督主若是能力不足,大庆朝也就无可用之人了!”
薛审目光沉沉地在她身上看了一圈,一言不发地从竹筐里翻出奏折放到她书案上。
三大筐的奏折被他分成三沓叠在案上,垒成一小堵高墙,将她堵得密不透风,她坐在书案后,伸直脖子才能露出个眼睛。
“微臣已经将奏折分好类了,中间是六部官员的奏折,左边是各地官员上报的奏折。”
她指着右边那一大叠明显高出来的奏折,费力地看向他:“这个呢?”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弹劾东厂和微臣的奏折!”
都察院的设立,东厂的失宠,朝廷上风向变了,连弹劾他们的奏折也多了起来。
其实都不用她翻开,奏折里面写些什么她一清二楚,无非就是草菅人命,结党营私,□□弄权,沈从哲那七大罪都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如今旧事重提,不过是那些个先锋官在探路,朝臣们都盯着呢,看她这次怎么动手。
可是,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而且她也不会递刀子给那些个首鼠两端,钻营取巧的官员。
她示意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拿去烧了”
薛审抿紧唇角,眼里泄出一抹苦涩,僵在那里不做声。
帘子突然被打开,粉衫青裙的宫女端着托盘莲步轻移,款款生香地走了进来,一杯冒着香气的六安瓜片轻轻搁在书案上,刘璃正好渴了,端过来吹着热气正欲送到嘴里,眼一瞥就看见徐棠从托盘里端起另一杯瓜片送到薛审手中。
她视线一转,就定在了徐棠头上那朵珠花上,这是江南那边御制上来的,她自从当了这皇帝后,便极少在打扮这件事情上花心思了,头发也是束个发髻,用簪子固定,珠花便全都赏了下去。如今望着,果然是御制的东西,光是那色泽便衬得徐棠那张俏脸娴静娇柔,她大刀阔马地顶个发髻,越发像个汉子。
这么一想,她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起来,再定睛一看,便见那徐棠一张小脸粉红,期期艾艾地盯着薛审,见薛审低头饮茶,眼底便流露出几分雀跃来。
她把手中的茶重重地搁在案上,扬声道:“茶汤这么黄,怎么泡的?”
徐棠立刻跪倒在地,也不辩解,一口一个陛下息怒。
薛审低头望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又抬头看了眼上首不知为何怒气冲冲的刘璃,便向徐棠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可这在刘璃看来,便是他怜惜徐棠的证据了,这下连折子也不看了,索性扔了朱砂笔,双手抱胸,冷冷说道:“薛掌印真是好大的本事呀!”
他微微皱眉,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服了个软:“微臣有罪!”
刘璃本就心中有火,见他这幅做低伏小的样子便气得更甚,只觉得眼不见为净,便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定定望着她,少顷,翘起唇角:“不可以!”
刘璃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见他不徐不疾说道:“陛下要裁撤司礼监,收回批红权,微臣很是赞同,只是司礼监由高祖创立,陛下说废就废,初登大宝便如此急吼吼地收权,一则吃相不好看二则恐怕会寒了下面人的心。所以微臣应时时陪在陛下左右,这样陛下行事起来一来便宜很多二来也好安定人心。”
她先是心中一紧,没想到薛审看出了她的意图,还没等想出对应的计策便听到他说自己吃相不好看,被人窥破心意的心虚及羞臊让她脸上顿时红得滴出血来,再听到后面他还要时时刻刻在她左右时,心头顿时烧起一股野火,当下帝王的身份,涵养什么的都不要了,冲到他面前骂道:“薛审,你无耻!你混蛋!你那样欺负了我以后还在威胁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薛审只距她一步之遥,不远不近,不离不弃地看着她哭闹,他知她这些时日将所有苦闷委屈都憋在心里,今日总算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总这样憋着,于她身体不好。
他忍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不动如山,眼底沉沉地看她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将自己那杯茶递到她面前:“喝口水。”
刘璃哭得混沌,随手接过来往喉咙里一灌,到了嘴里才砸吧出味来,当下也止住了嚎哭,瞪向他。
可惜她现下这个样子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薛审心里又苦又甜,终于还是忍不住摸摸她脑袋,说道:“陛下哭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迎接他的是摔在地上的茶盏。
薛审出了殿,等他多时的徐棠连忙上前施礼:“多谢督主方才维护之恩。”
徐棠雪白的脖颈弯成一截美好的弧度,柔软地就像太液池边的春柳。
他不耐地皱眉,眼底泄出丝丝冷意,瞥了她一眼,脚步未停地走了。
徐棠待他走远后方才直起微曲的身子,双手捂着微烫的脸颊,痴痴一笑。
出了宫,薛审沿着皇城根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四人抬着黑顶青布小轿远远地跟着,正模模糊糊想着心事,脚步忽然一顿,转到一株五针松后,发现一只黄色小奶狗蜷在一只死去的母狗身下气息微弱地叫唤着。
他唤人过来在树下挖个坑,葬了那母狗,抱着那小狗便去了东厂的医署。
东厂的医官姓赵,是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守着冷冷清清的官署,连个熬药的童子都没请,大部分时间都打瞌睡,反正东厂那些不要命的不到要死了才不会找他,至于那些关在牢狱里的囚犯,谁会那么好心去给他们看病呢?
是以当督主大人抱着一只粉嫩嫩的奶狗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当时便震惊了,瞌睡去了大半。
督主是谁啊!多少人闻风丧胆的铁血人物啊,别的不说,牢狱里走一圈,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都能把人胆子吓破。
身为东厂的灵魂与舵手怎么能一脸温柔地抱着狗呢?
狗主人依旧彪悍:“救它!”
督主,其实它需要的是奶不是药,而且他也不是兽医这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认命地接过小狗,握住它的前腿朝薛审晃了晃,笑道:“下官一定还大人一个活蹦乱跳的狗!”
翌日,刘璃又在乾清宫看到了薛审,这次她直接把他赶到了殿外,自己埋头在殿内批,遇到不懂的才把他放进来请教一二,问完了又往外面赶,典型的过河拆桥。薛审也配合她,没事的时候或捧着杯茶或闭幕养神在配殿静候传唤,几日下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十日一休沐的时候,她便懒在自己寝殿里,哪里也不去,这几日奏折批下来,整个人头昏脑涨,连做梦都是哪里官员又犯事了哪里又招灾了!
当窗外小宫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时,她才从滔天灭地的洪水中逃脱出来,出了一身的汗,正欲唤人,就听见有人说道:
“碧玉姐姐,再过一个月咱们就有石榴吃了吧!”
“嗯,不止咱们这,宫里种了那么多,到时候管你吃个饱!”
这个贪吃的小宫女是新来的,叫小虹,圆圆的脸蛋,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刘璃每次看见她,袖子里总是鼓鼓囊囊塞着些零嘴。
她想起小宫女吃起东西来一脸满足的样子,微微笑了。
“石榴多好吃啊,寓意又好,多子多福,以前我老家就种了一棵!陛下大婚有一个多月了吧?怎么晚晚都是一个人睡?陛下这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小太子。”
然后她掀被的手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