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护送(1 / 1)
薛审闻讯赶来时,沈遥芩早已离去,刘璃正乐呵呵地从炭炉里翻出一只烤得热乎乎的地瓜边吹边咬,腮帮子鼓得囊囊的,见他进来立刻瞪圆了眼睛,大半截地瓜滚进袖中,一只脚还在那勾着炭炉。
他哼了哼:“别藏了,想吃就吃!”
她讷讷又从袖中摸出地瓜,咬上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炉子里还有一个!”
“陛下吃吧!”
她撇嘴:“我只是客气一下而已,你一向看不起这些市井之物!”
他失笑,拿起火钳戳戳那只还在烤着的地瓜:“哪来的?”
“托人送进宫的!”
“陛下要是喜欢,臣让膳食监从宫外采办些回来!”
她横了他一眼:“别!这东西也就图个新奇,偶尔吃吃还行,吃多了肯定腻味!”
薛审估摸着另一只烤得差不多了,从炉中拣了出来,却是不怕烫一般,张着细长白净的手指细致地剥着烤焦的外皮,待她急火火地吞完一只,另一只疏松细软露着黄澄澄里肉散发着扑鼻清香的地瓜又递到了她面前。
她顿时有些喉咙发干,心跳得剧烈,接过地瓜,却仍是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我刚刚准了沈遥芩去鞑靼,这一路多有艰辛,又路途遥远,他一介书生,怕是受不得苦,你挑几个功夫好的护着他!”
他脸一沉,本能地就想拍桌子,可这不是他的东厂,眼前之人也不是无关痛痒的手下,忍了几忍,心中又滚过几番思量,低低应了声好。
刘璃倒是有些奇怪他今日难得的顺服,又看了看窗外,话到嘴边来来回回几趟,终于鼓起勇气,轻飘飘来了句:“天色已晚,薛督主不如留下来一起用膳?”
他起初一怔,随即展颜一笑:“好!”
她立刻高兴起来,脆生生又俏生生地说道:“那回乾清宫吃吧,就咱们三个人,崔姑姑要是知道你来,肯定会亲自下厨的!我好怀念她做的松子桂鱼还有八宝豆腐,你都不知道,她下厨的日子一只手可数的过来!”
他笑得温柔:“陛下不是才吃了两只地瓜?”
“冬天饿的快嘛!”
刘璃欢欢喜喜领着薛审回宫,迎上来的同样是欢欢喜喜的崔姑姑:“老远就瞅见你们两个,小审子可算来了,姑姑这就去给你和公主做好吃的,可巧今日刚从尚膳监摸了些好东西!”说罢,喜滋滋地挽手进了小厨房。
她轻叹一声:“姑姑自从一年前跌了一跤伤到脑子后,就有些神志不清,时好时坏的,记忆有时还会倒退到多年前,还喜欢去别的宫殿顺些东西,我都嘱咐了下面的人装糊涂,你也别介意!”
他愧然低语:“怎会?以前是我关心你们太少了!”
她笑嘻嘻接过话来:“那等下多吃碗饭,你最近瘦了很多,东厂跟司礼监的事务很多吗?”
“都是琐事,不值一提!”他敛眉,淡淡说道:“倒是前些时日有家人在东安门那里闹事,说是已故太妃的亲人,吵着要进宫找你!”
她普一登基时,就有善逢迎的大臣上奏请封她那早死的娘为圣母皇太后,她当时虽然有些惶恐但还好脑子没坏,一则真正的太后还杵在那呢,万一哪天她父皇回来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大老婆,她的小命还要不要了?二则圣母皇太后这五个字实在太膈应人了,她不认为自己娘会愿意掺和到这些污七八糟的烂事里去,她只愿她安安静静不被人打扰。是以最后她勉强封了个太妃,如今乍一听薛审说起太妃,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指她娘。
“我外祖那边还有亲戚吗?”她眼睛一亮,又想到这些人在她还是受难公主时不闻不问,如今自己当了皇帝就找了过来,见风转舵,实在令人心寒。
“我特意遣人去山东查了,你外祖家本就贫寒,连年灾祸,更是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一个舅舅,一个表哥!如今安置在东厂,陛下想不想见他们?”
她挣扎半响,才痴痴问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说外甥类舅,我长得像舅舅吗?”
果然!他心底低叹一声,她吃了这么多苦,被亲人抛弃了那么多次,可内心深处还是放不下这点可笑的骨血之情。
“不像!”他顿了顿,忍耐道:“见了面陛下自然就知道了!”
她没有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与克制,依旧追问道:“我娘叫宋小花,他们叫啥名?”
“老的宋大福,小的宋轶”
她细细品味着这两名字,弯眼笑道:“大福,小花,听名字就是一家人!”
薛审冷冷一哼,思及那两人近日在东厂的种种表现,若不是念及刘璃,他早命人宰了他们,好好的一个朝廷办事机构,倒像是他们的私人客栈似的。
她听到了他那声冷哼,不明白为何好好的突然就翻脸了,还想多问一点,只得咽了回去。
正巧崔姑姑带着春兰她们将菜从厨房里端出来,她便连忙拉她过来坐下,问道:“姑姑,我娘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家啊?”
“咋没有?她说她老家在山东一个小村里,家里爹妈走得早,跟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她哥娶了媳妇,不过嫂嫂不喜她,嫌她吃白食,恰好宫里招宫女,她就来了京城!”她说着说着,又抹起了眼泪:“我那妹子命苦,她那时还说待年满出宫后便回老家做点小买卖,哪知道竟是有来无回!”
刘璃见她伤心,连忙使个眼色给薛审,他顺顺当当接过来,捞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还伸舌卷卷嘴边汁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姑姑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她不敢看他那副美如菩提,红唇微张的样子,只哄着立时眉开眼笑的崔姑姑,低头往自己碗里夹菜,耳朵上的红晕却越来越深。
饭毕,他们二人陪着崔姑姑说话,熏风阵阵,橘光融融,欢声笑语里刘璃不禁想起当年,一时竟有些痴了。
直到崔姑姑关切的声音响起,她才从怔忡中回过神来。
“小审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找个贴心贴意的女人伺候你!”
她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如今找遍宫中,也只有崔姑姑够胆催薛审找女人了!可这世上最不需要女人的就是他了!他喜欢的只有权势,权势!
薛审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端起茶盏微抿一口:“姑姑说笑了,太监找什么女人,白白耽误别人一辈子!”
“话不是这么说,对食的事历朝历代多了去了,就算是个太监也想着一回家有口热饭吃有口热茶喝,有人嘘寒问暖不是?”
哪知他好整以暇接口就道:“赵初年就是这样做的!”
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顿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坐正身子,掩嘴笑道:“即便薛督主愿意,宫里要找一个愿意嫁他的女子也难,谁见了他不退避三舍,避之不及,跟见了狼的羊似的!”
他不再言语,只朝她幽魅一笑,手却握紧了拳头,弄得她顿时忐忑起来,又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惹到他了。她心情立刻也黯淡下来,甩甩袖子就回了自己房,连薛审走也没有出来。
薛审出了宫直接去东厂,唤来马顺与卓云,首先问了卓云那两皇亲国戚的情况,就见卓云嘴抖了几抖,苦着脸道:“督主,那两奇葩真是够了,前几日胡吃海喝吃坏了肚子,这不才好,小的那个就去逛窑子,还要咱们东厂去缴嫖资,属下这辈子的脸都在那被丢光了!”
薛审听了面无表情,只冷冷道:“陛下明日要见他们,你等下去教教他们规矩,别冲撞了陛下!”
卓云听了心里暗自叫苦,眉头一垮,拱手说了句督主英明便垂着头出了门。
一室静谧,马顺正奇怪为何上首之人久不做声,一个冰凉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遥芩要赴鞑靼迎回太上皇跟太子,你派几个信得过的心腹随你一道沿途护送!”
他猛得抬起头,瞪圆双眼死死盯着薛审,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属下,属下……”
“无需为难!”,他绕过书桌,走到马顺身旁,拍拍他肩膀,平静说道:“一切随心而行!”
随心而行,随心而行,他低喃数遍,眼中逐渐清明起来,决心已下便躬身,掷地有声说道:“属下明白了!”
人走夜凉,薛审负手踱步至大厅,抬首便是岳飞的大幅画像,身后便是“百世流芳”的牌坊,他暗自冷笑,什么精忠报国,什么百世流芳,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终其一生,他大概逃不过臭名昭著,祸国阉狗的名头了!
西侧的小祠堂里摆放的是东厂历任厂督的牌位,林林总总,黑压压的一片,数十个名字一闪而过,宿命抑或诅咒,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全是死于任上,也许某日他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这里面,一块小小的牌位,是他唯一曾经在这个世上存在的痕迹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最下面的一个名字上,万古!眼中恨意顿生,挥手将其打落于地,瘦削的背剧烈起伏着,万古留长,他偏偏就让他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