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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临近年关了,学校的期末考试也已结束,蓝依和其他同学一样,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过寒假。临走之前,忆澜又一次找到学校来,说想她了,特地来看看她。蓝依看看他仍稚气未脱的脸庞,以及那满含着笑意的眸子,知道他的父母并没有将之前所发生的事告诉他。她于是也强打精神,对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要求他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忆澜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一一乖乖地点头答应。
就在这时,蓝依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这问题有些突兀,忆澜呆呆地说:“……我爸取的,怎么了?”
“没……没什么,随便问问。”她说。其实,她只不过是又发现了一个那两人相爱的证明:方忆澜,方忆蓝,方明一直都是在回忆着蓝小樱的,不是吗?
这些天,她想了许多,他院子里种的蓝色美人樱,是在纪念着妈妈的;他设计的蓝色客厅,是他们曾经憧憬的;他画室里那些锁起来的“蓝裙子、扎两条长辫子”的女人像,无疑是画着妈妈的;就连她得以短暂的拥有他,也不过是因为她和妈妈有太多相似之处,让他“如同见了故人”……在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株蓝色的美人樱,何曾进去过其他人。她以为的爱情,也不过像是一场梦般,也不过是发掘了一个曾经的爱情故事而已。
蓝依苦笑了一下。
事情若是到这里结束了,倒也不算太令人失望,无非是各人回到各人的生活,一切还接近于从前样的平静。可偏偏,那一直在不停思索的脑袋又思索到了一个根本不应该思索的问题:她的生日。
寒假里,她买了电脑,每天在网上消磨时间。既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会因为烦恼痛苦而有些许改变,那么还不如干脆不要去想它。蓝依于是长时间待在网络前,用无聊的花边新闻、电视剧和网络游戏来麻痹自己,逼迫自己将那个人忘掉。可是,就在她无意间打开邮箱,再次看到忆澜发给她的那些Flash时,她突然就于脑海中蹦出了一串数字——她的生日。她是农历7月17生的,公历好像是8月份,而她记得那晚肖阿姨曾经跟她说过,妈妈与方明是头年10月份才分的手,妈妈随即才与爸爸结婚。以她所了解的生理学知识,她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感,这预感让她全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无心再玩电脑了,这个念头开始像梦魇一样的缠绕着她、折磨着她,让她逃不掉、躲不开。一个星期后,她实在不能对这个问题无动于衷了,于是决定直接向妈妈寻求答案。
去肖阿姨那里求证的事情,早已被妈妈知道了。一段时间来,妈妈似乎也有些别扭,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尽量不去触碰这个话题,仿佛是在小心的呵护着一层遮面的薄纱,一旦这薄纱被风掀开,两人都免不了难堪和窘迫。但是现在,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真相,蓝依没有办法,只能去揭开那层纱。
这天,待妈妈从外面买菜回来后,蓝依走过去,轻声说:“妈,我有话想问您。”
妈妈抚抚略显凌乱的头发,随意地说:“什么?”
“我……您……是和我爸结婚后才怀的我吗?”她吞吞吐吐地说。
她能感觉到妈妈全身一震,眼神慌乱地转到一边去,说:“当然……怎么了?”
“……没什么……您说,我和爸爸长得像吗?”
妈妈仍然眼睛盯着别处,说:“你随我,长得像我,脾气像我,连血型都和我一样,可能遗传我要多一些。”
“……”
半天,蓝依终于硬着头皮问了她最想问的一句话:“我是爸爸亲生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妈妈有些恼怒了,“你不是你爸亲生的,那是捡来的吗?”
“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妈妈粗暴地一挥手,打断了蓝依的问话,“不要再想些无聊的事情了!越大反而越不让人省心!”说完这话后,她不再看蓝依一眼,直接就到厨房去了。蓝依其实早也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便知趣地不再追问。
但是,那个谜团岂是因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够轻易消散的,既然想到了这里,不弄个清清楚楚就如同总是有鲠在喉,会活活把人憋死。为了弄到那个答案,她想过去问浩然妈妈,想过去问方明,甚至想过去问那久未谋面的爸爸,但是,这些答案最后还是被她一一否定了,她知道这样做不仅可能无功而返,甚至还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轩然大波。在反反复复夜不能寐的思索中,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东西,这东西让她激动得浑身止不住发抖,她知道,她就快要触到最真实的当初了。她想起了,妈妈自读书以来,就有的写日记的习惯。
妈妈的日记放在办公室里,这她曾经听她说过。当时妈妈是为了鼓励她坚持写日记练文笔,以己为例,没想到现在却为她指出了方向。在甩开自己从小所受的“非礼勿视”的教育后,她找机会偷拿了妈妈备用的办公室钥匙,下决心弄清一切。
因为是寒假,学校里十分冷清,蓝依瞅准了妈妈被浩然妈妈约出去的一个机会,打开了妈妈所在办公室的门。虽然明知没有人,她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粒粒的汗珠。妈妈的办公桌在靠窗的墙边,蓝依尽量低着头,用颤抖着的手尝试着,打开了那个唯一上锁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五六本日记本,这让蓝依有些吃惊,按她的想象,这么多年,日记本早该装了满满一屉才对。她翻开最上面一本,发现第一页标注的日期是去年年底开始,放下这本,再拿出一本看看,标注的日期是前年至去年底的。就这么拿了五本之后,最后一本马上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一本年代相比其它几本,明显要老得多,还是那种大红的塑料皮封面、印着极俗气的“日记本”三个金字的,翻开后,可以看到纸页已经发黄,扉页上标注的日期是:1985年3月至1986年1月。这个日期让她的心开始狂跳不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妈妈应该是边写日记,边销毁年代稍久的一些日记本,但是这一本,却是因为它在妈妈心中的重要性才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她首先翻到了10月份的日记。在当中,找到了这样一篇:
85.10.17 星期四阴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日记了,既没时间,也没心情。现在,一边写,我一边忍不住要哭泣,我终于向爸妈妥协,答应跟那人结婚了。
7号上午,我正在学校上课,三姐急匆匆地跑到学校来,说是妈突然中风了,头天下午送到了医院,现在大姐让她过来叫我。听到这消息,一时心就乱了,连忙跟学校请了假,赶紧跟着三姐一起搭车去了市医院。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躺在床上看起来格外瘦小、单薄,身上还插着输液管子、氧气管子,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爸在旁边没有说话,只顾着照料妈,但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怪我“不争气”。
以后近十天,常常两头跑,假不好请的太多,有时就让陈玲和庆芳帮我代课。中间听她们说,方明找过我好多次,我也顾不上和他联系了。妈稍稍好点后,就开始闹。原来能走能动的,现在整天得躺在床上,换成是谁也受不了。有两次她趁我们不注意,还拔了吊针管,害我们得轮流看着她。以前都是妈坚决反对我和方明的事,这次爸也说话了。说我要不和妈拧着干,顺了她的心,她也不会这样寻死觅活了,我要再坚持,就得活活把妈逼死。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他们。
日记写到这里,已经模糊一片,虽然经历了久远的时空,仍可以看得出来,那片字迹曾被多么痛苦的泪水打湿……
蓝依内心五味杂陈,再往后翻,看到了很短的一篇:
85.10.23 星期三阴
今天是霜降,我心里同样霜降了。
一直下不了决心,昨天才把他约出来,跟他说了分手的事。他没说话,但转过身去,肩膀微微动了动,我知道,他在忍住不哭。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家人的态度他也知道,他可能也感觉到了,我们终究是难走到一起的,所以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这篇日记同样也是字迹模糊,蓝依知道,那里也浸透了当年妈妈的眼泪。后面有一段时间,日记没记,偶尔中间插上一两天,都是草草几句话就结束,就连结婚那天的日记,都只有四个字:今天结婚。蓝依还是坚持翻着,然后,读到了这样一则:
86.1.5 星期天晴
我怀孕了。可是,天,我竟拿不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11月12号那天结的婚。婚礼头一天,我还是忍不住去找了他。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再看他这一眼,我们从此就是两条平行线。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是我没有预想到的。也不知怎的,我们坐着坐着,就下起了大雨,然后一起到那个废弃的瓜棚里躲雨。他握着我的手,我靠着他的肩,就像日子又回到从前一样。我感觉着他的体温,嗅着他熟悉的气息,再想到第二天的婚礼,想到那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心里开始堵得慌。也是一刹那,我突然决定把自己给他,让自己做一回他的女人,这样以后便不会遗憾了。他开始是不同意的,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怕我那个丈夫因此对我不好,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个人对我好与不好,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他。再后来,我们……
现在的“丈夫”可能是听到了有关我和他的一些传言,对我的过去很是怀疑,我们新婚不久就爆发了第一场争吵,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在我心里,甚至暗暗希望这个孩子是那一夜他留下的,从此以后,有这个孩子陪着我,就再也不会寂寞。
看到这里,日记本从蓝依手上“啪”地一下滑落下来,与此同时滑落地上的,还有她的泪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那眼泪完全不受控制的,一直往下掉。她不想再去追根究底了,她愿意相信,那个虽然一直不在身边,却每月按时供给生活费的男人,是她真正的父亲,同时,她也不愿再为自己伤感,而是隐隐有些被这一份持续二十多年却始终不曾改变的爱给折服了……
新年过后,新学期开始了,这是大四生们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上了短短几个星期的课后,蓝依就和大多数人一样,联系了实习的单位,只不过,别人多是往好地方钻,为分配作准备,她却似乎去了一所乡村小学。这以后,大家就很少再见到她了,连期末考和论文答辩那几天,都只有少数几个人见她匆匆露了一下脸,很快又消失了。这学期过得很快,每个人都已经充分酝酿了离别的心态,考试结束,系里举行告别晚会时,蓝依没有参加,同学中,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唯一收到她的留言的,是英语系的王浩然。留言很短,大意是她喜欢上了乡村清新的空气,于是找了一所农村小学教教书,想过过平静的生活,让他不要找她,也不用再等她了。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她厌倦了,会回来看看他们,但也许她从此爱上了那里,就会在那个地方一直安宁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