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1 / 1)
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这个时候坐车去一个遥远的小镇,显然不是一件十分理智的事情,不过,那两个人还是赶到了车站,买上了末班车的票。
“那里一天就两班车,明天早上才有车出来,你一定要去吗?”浩然一边抬头看着售票口上方的汽车班次表,一边问。
“去。”
“……你这么急着去那里干什么?”浩然有些迟疑地再问。
“你别问了,总之,你到时候帮我找对地方就行了。”
见蓝依不愿多说,浩然也只好闭嘴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一路颠簸着,窗外的天渐渐阴了,一个又一个小村庄在暮色中被扔到车后去,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村落又接踵而来。远离熟悉的城市,对即将到来的陌生地方的种种可怕猜想这时一一浮到脑海中来,不过,还好有浩然在,心内便渐渐有了一些安全感。想到这里,蓝依回头看看浩然,却发现他也正在温柔地盯着她。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浩然握住她的手,说:“别怕,就当咱们来一次远足,平时还没这样的机会呢!”
蓝依冲他勉强笑笑,再不经意地将手从他手掌中抽出来。
暮色越来越浓了。一个多小时后,汽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两人便被扔在小镇老旧的停车场上。
“请问一下,去若水小学怎么走?”浩然拦住一个路过的大婶,问道。
大婶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说:“远到是不怎么远,三里多地,不过,天马上黑了,你们又不认识路,怎么走啊!最好还是叫个小三轮去吧!”
“那麻烦问一下,哪里有小三轮?”浩然又问。
“街东头……不过,这时间,怕是都回家了。”大婶说。忽然又一拍手,指指前方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说:“呶,那家的男人就是开小三轮的,你们去找他吧!”
浩然高兴地道了谢,然后拉上蓝依,按大婶指的方向去租车。
又是一阵难受的颠簸,小土路上扬起的灰尘罩了两人一头一脸,直到司机停下车,翁声翁气地说:“到了。”他们这才跳下来,开始打量眼前这所小小的学校。
这是他们的妈妈曾经待过的地方——若水小学,很好听的名字。看得出这里刚刚经过修葺,围墙是雪白的,还散发着石灰味,正对大门是一排整齐的平房,门窗都涂了新鲜的绿漆,应该就是教室了。再往里走,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尽头挨着后围墙的,还是一排平房,只不过这里比刚才要杂乱得多,又是搭建的厨房,又是烧着开水的煤炉,又是晾着的衣服,……一看便知道是老师们的宿舍了。
蓝依和浩然选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亮着灯的人家走过去,看到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在屋中收拾着刚刚吃完晚饭的小桌,里屋房门处露出了半张书桌,似乎有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批改着作业。看到他们站在门口,那妇女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道:“你们找谁?”
浩然连忙堆起满脸笑,说:“您好,麻烦问一下,肖老师在哪里住啊?”
“哪个肖老师?”
“就是肖……庆……”
“肖庆芳啊?”
“对对,肖庆芳!”浩然高兴地叫起来,“她在哪里住?”
“最东头的那间宿舍。”妇女热情地说,“走,我带你们去。”
“真是太谢谢您了。”浩然笑道。
到了走廊最尽头一间宿舍,灯亮着,门却关了。妇女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她想了想说:“放学后还看见她做饭呢!准是散步去了,她有这习惯。没事,一会儿就来了。这样吧,你们先去我那儿坐坐。”
蓝依和浩然对看一眼,赶紧说:“那打扰了。”
都说农村人淳朴、好客,看来的确不假。蓝依、浩然落座后,那妇女连忙打开电视,然后给他们倒茶,又要去装瓜子,被两人一个劲儿拦着才作罢。
妇女于是也搬了凳子在他们旁边坐下,笑眯眯地瞧着他们问:“你们是肖老师家亲戚呀?”
浩然还没回答,蓝依先“嗯”了一声,说:“算是吧,远亲。”
又问她:“她一个人在这儿住吗?”
妇女说:“可不是,她儿子上大学去了,男人在镇上上班,她有时也去镇上,懒得跑了就住在这边。”
“您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吧?”浩然问。
妇女笑起来,说:“我大字不识的,哪能当老师哟。是我们家那口子在这里教书,我就种种菜喂喂鸡,把他们爷俩侍候好就行了。”
蓝依也笑笑,突然心中一动,问道:“那您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
“那可长了。”妇女爽朗地笑道,“我家就在后面村子里,打小就在这块住了,在这学校里也住了十几年。”
“那您认识蓝小樱吗?”蓝依高兴地问。
“蓝小樱?”妇女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是不是原来也在这学校教书的那个?好像和肖老师关系挺好的?”
“对对。”蓝依说,“您记性真好!”
“那可不!”听到夸赞,妇女更高兴了,“当时,她们几个年轻漂亮的师范生分到这地方,这一块的小伙子谁不惦记着呀。好像还有一个吧,姓陈的,一起三个女孩子,老是在一起,引得校门外天天都有小伙子探头探脑的,哈哈!”
听她说得有趣,蓝依和浩然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她们当时看上这些小伙子了吗?”蓝依问。
“看上了啊!肖老师的男人不就是隔壁村的吗?蓝小樱好像也和一个模样挺俊的男孩子好上了,不过好像后来又分手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记得那男孩子叫什么名字吗?”蓝依急切地问。
妇女想了想,摇摇头,说:“就记得好像是个孤儿吧?蛮会画画的。名字想不起来了。”
画画?蓝依一怔,虽然心底里极不想承认,可她知道,那个人,恐怕就是方明。
浩然看看她的脸色,问道:“你怎么啦?不舒服?”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妇女却先叫起来:“肖老师,有人找你呢!”
蓝依和浩然往外一看,果然,走廊里站着曾经见过的那位肖阿姨。
对于他们的到来,肖阿姨似乎很是吃惊,她瞪大眼睛说:“浩然?依依?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浩然站起来,看看蓝依,没有作声。蓝依也站起来,说:“肖阿姨,我们两个想偷偷到农村来玩玩,长长见识,又没哪里有熟人,想来想去,就跑到你这里来了,不好意思啊!”
肖阿姨听了,连忙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次阿姨想请你们到这里来玩,还怕你们嫌这地方穷呢!走吧,到我宿舍坐去。”
三人跟妇女道过别,便一起来到肖阿姨的宿舍。宿舍也是里外套间,外间是客厅带餐厅带书房,里间是卧室。三人坐在破旧的老式沙发上聊了会儿天,蓝依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问妈妈的事,到快睡觉的时候,肖阿姨说:“浩然今天只好委屈一下了,就睡外屋的沙发吧!依依和我睡里屋。”浩然连忙表示没关系。肖阿姨于是在沙发上铺上被褥,再到里屋时,蓝依已经脱了外衣,靠床里躺下了。
肖阿姨也上床躺下,拉灭了灯,屋内立时一片漆黑。过了半天,才看到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里的一切便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
“肖阿姨,刚才听他们说,我妈妈年轻时在这里曾经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吗?”想半天,蓝依决定单刀直入。
“你……听王老师他爱人说的吧?”昏暗中,能感觉肖阿姨笑着摇了摇头。
“跟我说说吧?没关系的,我也想听听我妈年轻时的故事。”
“这个……”
“讲给我听听啊!反正我已经知道这事了嘛!”蓝依侧身靠近肖阿姨,用手圈住她的胳膊,有些撒娇的意思。
肖阿姨笑起来,说:“我没福气生女儿,最抵不住女孩子跟我撒娇了。好吧好吧,你想听,我就揭揭你妈的老底,让她到时候骂我。”
于是,在流水般的月光中,在酝酿着田野特有的清香气息的静夜里,蓝依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小樱和那个男孩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了。当时我们三个刚从师范毕业,都还只有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我们喜欢孩子,是怀着一腔热血,主动报名到贫困的乡村小学从教的。像那个年代的所有女孩子一样,小樱每天都扎两根粗粗的麻花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衣和一条深蓝裙子,看起来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她很喜欢笑,遇见人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冲你一笑,那眼睛、嘴巴都含满了笑意,让人一见就不由得喜欢她。再加上她皮肤特别好,当时没有什么这化妆品那保养品的,她就是天然的白里透红、晶莹润泽,嫩得能掐出水来,放到人堆里,一眼就注意到她了。说实话,那时在我们三个当中,她不是长得最漂亮的,但却是最有味道、最吸引人的一个了。我们晚饭后,都喜欢去周围散散步,特别是落日的黄昏,田野整个被笼上了一层金色,远处有缭绕的炊烟,近处有小鸟的啁啾,风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还有偶尔传来的小孩子撒泼嬉闹的声音,迷人极了。那一次也是凑巧,晚饭后,我们班一个家长来找我了解小孩的情况,陈玲好像是被领导叫去让她准备一个什么演出节目,只剩下小樱一个人,她没事可干,就独自去散步。在一条小河边,她走累了,停下来歇歇脚。岸边有着油绿的草儿,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河水很清,能看得见里面不时游过的一两条小鱼。小樱看得呆了,就那样静静地坐了好久。等她无意间抬头,竟发现右斜方不远处有一个男孩捧着画夹坐在那里画画,而且,似乎画的就是自己!她脸一红,赶紧站起来,那男孩见她发现了,也忙站起来,犹豫了下,开始朝她这边走。男孩长得十分英俊,一米八零左右的个子,有着浓浓的眉毛,深深的眼睛。现在,这颀长的身姿和俊朗的眉眼都被夕阳点染着,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看着他从那光晕中走来,一时竟有些眩惑了: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吧?男孩主动过来跟她打了招呼,说他到这边写生,看到了她的侧影,感觉太美了,就忍不住想要画一画。小樱还没被一个男孩这么当面称赞过,何况是一个如此帅气的男孩,当时就脸面通红了。那天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只是后来一段时间,我们发现小樱常常甩开我们一个人出去,还有人传看见她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我们“拷问”她,她才跟我们讲了他们之间的事。
男孩比她要小三岁,是个孤儿,跟着叔父一家过活。好在叔父、婶娘都是老实人,对他和自己孩子没有两样,他才跟两个弟弟一样上了初中。因为寄人篱下,他十分勤快,家里的活总是抢着干,假期时还跟叔父一起去别人家打短工,挣些零用钱。他很喜欢画画,开始时是自己摸索,后来认识了镇上初中的一位美术老师,那老师看他有天赋,十分喜欢他,就开始手把手地教他画画,还常接济给他一些绘画材料,他就慢慢地上道了。因为家里条件差,他毕竟又不是叔父亲生的孩子,所以初中读完后,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他还是坚决不读高中了,专心在家里帮叔父做做农活、挣些钱。闲时,他抓紧时间读书、画画,高中的全套教材,他两年时间就在家里看完了,和小樱恋爱期间,他还自修考到了大专文凭,这在那年代可不是一年容易事。所以和当地的其他小伙子相比,他显得气质谈吐都格外不一样,大家都说他将来会有出息。
小樱以前没谈过恋爱,一旦陷入爱河,就跟那个男孩子巴不得整天黏在一起。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容光焕发,眼神总是亮亮的,我和陈玲两个就常把她按在宿舍里,要她跟我们讲恋爱进展情况。他们两个常约在一起看朝阳、看落日,男孩为小樱画了很多的速写,小樱曾带过几张给我们看,画得真像。他们也曾多次聊到以后的生活,那个时候,他们都深信将来可以走到一起,对未来的小家做了不知道多少规划。也是有趣,小樱姓蓝,两人还都特别喜欢蓝色,在他们的设想里,家里的窗帘床单桌布椅罩什么的都要用蓝色,还要在院子里种上蓝色的美人樱,这是小樱喜欢的花,也合了她的名字。小樱每次给我们描绘,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也会一起去野外玩玩,看他们注视彼此时的温柔眼神,彼此间的心灵契合,就会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后来呢?为什么没有最终走到一起?”蓝依忍不住问。
“那就要怪你的外公外婆了。”肖阿姨叹口气。
“自个儿家在城里,也能够分到城里教书,偏偏女儿不听他们的话,主动要求去了农村,这也罢了吧,多少还可以想办法,现在,又在当地找了个没有工作、没有家庭背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这万一嫁过去,不就等于真正的在那穷山恶水里生根发芽了?哪个做父母的能够愿意!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情后,你外公外婆立马就将你妈妈叫回家,明确告诉她,他们不同意这桩婚事。你妈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哥哥姐姐也都被动员起来给你妈妈施压。你外婆身体一直不好,是四十多岁生你妈妈时落下的一身病,所以你妈妈一旦和她犟嘴,她就会出现胸闷气喘、甚至晕倒的情况,不管是真是假,做女儿的总不能把母亲往绝路上逼吧?当时,还有两件事情,也促使了他们分开。一件是你爸爸的出现。你爸爸当时在市里工作,有一次这个镇上办一个什么活动,你爸爸来参加了,刚好我们学校的领导也带着你妈妈去参加,你爸爸一眼就看中你妈妈了,拐弯抹角地托人说合。你爷爷当时也掌着一点权,承诺只要你妈妈答应,马上想办法把她调到市区去。这事被你外公外婆知道后,就反复找你妈妈施压,逼她答应,你外婆还说如果她坚持要跟那个穷小子,以后就不用再回家了,就当没有这个女儿,让你妈妈左右为难。另一件事,是那个男孩身边也出现了一个女孩,只不过,那个女孩其实比你妈妈出现的还要早,她外婆家和男孩是一个村子的,她有时会到外婆家来玩,看到这个男孩后,就喜欢上了他,一直在追求他,只不过男孩没有同意。但那个女孩仍然对他很好,经常的帮助他,男孩也不好意思太伤害她。这事就这么有意无意地拖着,一直拖了好几年,直到1985年10月份吧?你妈都二十六岁了,你外婆突然中风偏瘫,几次寻死觅活的,说女儿管不了了,人也动不了了,还不如死了干净。你妈妈觉得愧对你外婆,为了照顾好老人,没办法,才答应了和你爸爸的婚事。一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完全是闪电式的,两人结婚后没多久,你妈妈就调到市区去了。那个男孩后来也很少见到了,听说他跟那个追求他的女孩最后也结了婚,然后搬到外市去了,好像后来他因为画画得好,还在一个什么文化馆工作过,再后来就不清楚了。”
“是这样……”蓝依说,“你还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吗?”
肖阿姨顿了顿,道:“叫方明。”
这个答案是预想之中的,蓝依并没有特别惊奇,她没有再问话。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肖阿姨响起了有些粗重的呼吸声,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与此同时,忍了很久的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流出。
第二天一大早,蓝依和浩然就告别肖阿姨,搭上了返程的班车。一路上,她靠在座位上,像是睡着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