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道寻常(1 / 1)
此时外边艳阳高照,烈日炎炎,即便有风,也是带着暑气。月石湖边的小道上,鹅软石也被烤得发烫,穿着夏日的丝履鞋,宫人们唯有加快步伐,行走间发出裙裾的摩擦声,即使如此,等到了夜晚,脚底也多是红得焦灼。
慈元殿旁,遮天蔽日的常绿树高耸入云,抬头望去,便似锥形的绿藤顶,环绕而上,徒留下一地阴凉。
高台绿亭,佳木葱茏,清风穿流而过,青石铺成的小道蜿蜒于林中,幽幽的蝉鸣愈发显得空明。
路两侧的岩块上,还留着昨日雨后的痕迹,青苔许许冒着。
慕容冲和苻笙用过膳后,便出了抄手游廊消食散着,沿着露台拾级而上,一前一后地漫步至林间小道,便索性往绿亭中去。
两人之间隔着数步之遥,衣摆偶尔拂过碎石,发出细小的声响,还是一贯沉默,但一静一动,青衫掠步间,都如有了默契。
只是,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数步之遥,渐渐落成了数米之远。
少年似乎深思着什么,依旧信手阔步于前,而落后的少女始终不紧不慢,偶尔还仰着头,蹙眉看着不见茂顶的林木。
慕容冲回神,发现听不见后边碎小的声音时,回头一看,不由止步,皱眉靠在一旁的青松树上,脸色透着不耐烦,却也不开口催促,只是等着她慢慢走近。
“为何如此之慢?午膳并未见你多用,莫非现在才发觉腹中空空?”他环着胸,闭着眼,直到听到她微微沉重的呼吸声,才开口道。
对他不时的讽刺,苻笙早已习惯,她也有了应对之策,或是沉默,或是诡辩。
她深吸了口气,清凉的空气沁入肺中,整个人都清醒了几许,见他依旧未动,闭目靠着,兴之所趋,她也学着他的模样,靠在他对面的树上,只是因着这十几年的姿仪习惯,她此刻的模样少了慕容冲的潇轩疏举,多了几分别扭。
等到他睁眼,正对上的便是这么一幕,身着碧烟绿纱裙,腰系粉黄软轻罗的少女微微抬着头,闭眼斜倚于佳木,风鬓低垂,插着支碧色流云串珠簪,清风而过,身子轻转,脚下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多了丝往日未曾有的婀娜风姿。
苻笙歇了几息,正欲继续前行,便听到似带着恼怒的声音,“还不走?准备在此赏月用膳?”
话一说完,人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不再顾及身后之人。
“今日便在绿亭赏月如何?”她提步追着,脸上还带着难得一见的快活意味儿,倒真是觉得他这提议不错。
两人便这般,前面的冷着脸,时快时慢地走着,后面的则似极为欢快,断断续续地说着。
“今日一早,阿甄就让舅父派人送了药材进来,满满的一车,先前说是去了邺城,不知是不是在那儿搜集的?”
声音渐渐变得有些断断续续,还带着轻喘,传入他耳中时更是几乎轻不可闻。
“原以为栀子汤的味道会比姜汤好喝许多,却不知竟是一嘴的涩……倒是惹得没了胃口,吃什么都没了味儿……”
这似是在抱怨,他只觉得她过于娇气,若真有一日,没了这宫中的一切,没了苟家,她怕是不必他人下手,便也活不好了。
绿亭上早已有所准备,小亭四角,沙曼低垂,用青色的锦缎系于四根石柱之上,还钩挂着四个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竹叶香。厅内用绣花的锦毡铺着,刚沸过的热茶,一小叠菡萏祥云糕和荷叶纹细糯,以及冰镇酸梅汤,都一一摆于亭间的矮几上。
苻笙面前的是滚烫的热茶,而慕容冲手边的,正是还冒着凉气的酸梅汤。
苻笙无奈地叹气,也不多看那有着诱人色泽和让人犯馋味道的酸梅汤一眼,便端起茶盏,掀盖欲饮。
“可是眼馋?”慕容冲将笑未笑地瞧她一眼,用勺子轻轻勾划着碗。
对于这明显故意的捉弄,她也配合地点头,很是诚实地道:“并非只是眼馋,仅仅是闻着这酸味儿,便难以抑制嘴馋。”
她说着便先囫囵饮了口茶,往日尚觉可以的茶香在酸梅味儿的干扰下,竟也便得没味儿了起来。
“忌辛辣,寒凉,这是今日秦女医方叮嘱的,我若即刻便越界不理,她这刚入北宫的,难免会心有不安,可莫引诱于我了。”她捂着眼,做自欺欺人状。
“她便是不安,又有何关系?”慕容冲止住手上的动作,拿起勺子舀了舀。
自然是有关系的,“她若不安,又怎能静心与我治病呢?既是因,也是果,我自然是该守着这份约的。”
下一刻,她便见他将勺子里的汤舀入她的茶盏里,一勺又一勺。
冰凉的酸梅汤混杂着滚烫的茶水,渐渐变成温的,她看着那双拿着白勺的手,微微怔住。
恍惚已有多年未有人这般与她分食,似是自从阿兄走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慕容冲见她发呆,便不高兴地放下手上的骨勺,“若是不愿,便倒了吧!”说着,他就伸手要倒,被她惊慌地拦住,并将那茶盏好好地护着。
“没有不愿,更非不喜,只是一时欢喜……太欢喜了些。”她慌慌张张地解释着。
为了不让他误会,她更是难得不顾是否合规矩,端起恰好温热的茶盏,便急急地喝着。
等到喝完,她才发觉她适才竟忘了是什么味儿了,只觉得似乎有点点的甘甜,津酸,还有一丝原有的茶香,但具体如何,却是怎么都无法描绘出,不由露出沮丧,“可惜了。”虽没说到底可惜什么,只是望着对面剩下的酸梅汤的眼神,哪还能不知其意。
慕容冲眼底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当着她的面,悠悠然地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喝着。
宫外的整个长安城此时却是热气笼罩,人心浮躁,难以静心。
王寻自卸去城廷尉的司职后,便挂了个秘书侍郎的头衔,为天子近臣,也是言官。只是他虽读孔孟儒学,却不善此道,让他一天到晚坐在官署之中,还不如以往一般,和城廷尉的同僚、手下们开开玩笑,喝酒比划来得更加愉快。
“王大人,外边似乎有位女郎在等您,您可要先下衙?”刚从外边回来的也是同期上任的官员石楠。他深知以王寻的家世,如今的官职不过是步台阶,于他而言不会有任何的威胁,他自是不会招惹,又想着外边这么大太阳,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露天下站着,实在是让人不忍。
女郎?王寻眉头一紧,想起一个人,只是不知她所行何事。
他向石楠道了谢,对着如此多的言折,他也确实坐不住看,还不如趁机离开。
一出门,没走几步,身上的汗已经热得渗透了官服,背后一片深色,粘得不舒服。
署衙门口,慕容瑜安静从容而立,紫衣裙罗,红粉秀目,凡是路过的,便没有不多看几眼的。
她从袖中拿出手帕,轻轻拭了拭两鬓的细汗,一回头便看到了王寻,唇角上扬,勾勒出完美可人的弧度。
许是习武之故,王寻走路的姿势并不似文人般讲究拘束,而是腰直背挺,走步行风,带着些潇洒的意味。
他立于她三步之远的位置,做了个揖,问“女郎,寻我可是有要紧事?”
“有事,却并非要紧之事。”慕容瑜回了个礼,才笑着回答:“自你回长安后,便未曾再见,如今方知你在此任职。不过是家中父母想要谢过公子上次的救命之恩。”
王寻一愣,继而马上开口拒绝:“如此盛情,寻实在是有愧。上次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只是看不过对太子宏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不愿陛下仁德之名因此受损,才顺手帮了一把,并非为什么善举。
慕容瑜似乎对他的拒绝早就有所料,也并不多纠缠,复行了一礼,“郎君施恩不求报乃郎君之义,然诚如汉人有话,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还望郎君赐成全。”似乎是猜到他的估计,她又妍妍而道:“父亲已另派兄长去请张大人和李郎君,想必应颇为顺遂,郎君若是不应,倒是阿瑜之过了。”温温细语,带着些调侃,绝不会让人觉得似在强求。
王寻见话已至此,又听当日所在的张乔和李兴皆会前往,便点头应了下来。
“适时多有叨唠,烦女郎招待了。”
两人立于秘书监署的门口,虽已避到一侧,但郎俊女秀,行人往来不断,还是免不了多瞧上几眼,认出王寻,又或远或近地相互见礼。
慕容瑜一等王寻应下,便似松了口气,然后带着使女告辞离开。
“女郎,可是还要往闾里去?还是直接家去?”使女蒙勒问道。
车上两边纱窗皆放了下来,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见两边的光景,宣平门大街上并无常日的热闹,行人稀稀疏疏。
“归吧,现在便是去了,怕也是无人的。”那人并不缺衣少食,她见他行医也多是救治穷苦之人,但又不是个菩萨心肠,是个脾气极为古怪之人。
蒙勒松了口气,这般热的天气若是还往城北的闾里去,非中了暑气不可。她钻出车帘同车夫嘱咐了几句,马车便加快了速度,朝西北方向的北阙甲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