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一生欢喜(1)(1 / 1)
白月本以为自己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竟被遥壁这个小鬼头一路跟来。
正值野兽频繁出没的时间,遥壁发出的声响混在野兽们的嚎叫、窜动之中,没引起白月的重视。
遥壁手里攥着御雷哨,气鼓鼓地盯着白月,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弓远白月,你要走就带老子一起走。老子才不要留在那个鬼地方。”
地上的一圈枯枝飞起,灵巧地缠上遥壁的手腕,蓦地收紧。被反绑两手的遥壁转了几个圈,几番挣扎不开,气急败坏道:“弓远白月,你耍阴招!”
白月提溜着遥壁的领子,脸色铁青地往回走,遥壁又是晃脑袋,又是抖肩,拼命叫唤。
幸好她走得还不是太远,一小会儿便回到了福灵山。她把自己身旁不断扭动的肉球往外一扔,正好扔进守在门口的小婢怀中。
小婢下意识接住,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了看臂弯里的遥壁,又看看白月:“这……”
白月扭开头:“把他交给大君处置。”随后便转身往前走。
像条泥鳅一样不安分的遥壁竟呜哇哇哭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老子……不准……不要丢下……老子……”
如睡的冬山里,遥壁的哭声显得异常洪亮,星子惊醒般闪烁着,驱散几缕沉静夜色。
白月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双脚有力地踩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被踩过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拇指小龙忽的探出身子,紧紧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像是要给她力量似的。
白月加快速度,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离福灵山很远了。
前面有片结了冰的河,白月用拳头在冰面上砸出一个窟窿,掬起一把冰凉的水,拍在脸上,忽然瞧见一只细长的银环蛇在水里游动,她不解地环顾四周,果然在隐蔽处发现了个铜钱大小的孔。
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入水中的。
白月警惕地立起身,银环蛇刷一声跃出水面,朝一个方向直直飞去。
白月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一个男子正一动不动地斜倚着树干,似乎在闭目养神,白月惊呼一声“小心”,急忙往前进了几步。
银环蛇完全没有攻击的意思,反而熟稔地缠在他的手臂上,挺着脑袋看向白月。
白月这才看清男子脸上的面具,面具是一张惨白的脸,上边一张血红的嘴格外醒目,她记得他是浣花娘的手下,曾经放她一马。
面具男慢慢睁开眼,对上白月的目光:“我竟有这样的运气,能遇见名震神仙二界的大罪人。”
白月防备地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面具男戏谑地重复她的话,“应是我来问你才对。我不过是来这里喂喂我的蛇罢了。”
他拿出一个小瓶,拔去红布塞子,放在蛇头下,蛇张开嘴巴,猛然咬住瓶口,直接把一整个瓶子都吞进肚子里。
“看,它没吃饱吧。现在我只能浪费□□来喂它了,你要怎么赔我。”
面具男朝白月走过来,细细打量起白月:“没财没貌的,我还真占不了你的便宜。”
白月直勾勾看着他的含有笑意的眼睛,面具男忽的低下头,把玩手中银环蛇:“这样吧,你让它咬一口。那样的话,我就放过你。”
白月撸起袖子,露出布满伤疤的手臂,横在面具男面前。
面具男流露出一丝惊诧,目光牢牢定在白月的手臂上,语气有些僵硬:“你倒真是痛快,可是这么丑的东西,只怕我的蛇下不去嘴。”
白月收回手臂,皱着眉头问:“你是谁?”
面具男欣然回答:“欢生,我叫欢生。”
浣花娘对欢生这个名字真是情有独钟,居然管所有的手下都叫欢生。
白月眉头皱得更紧:“真正的名字呢?”
面具男并不言语,只拨弄着银环蛇的脑袋玩,银环蛇竟乖巧地任他摆弄。
白月以手作刀,猛的向他砍去,他下意识用手肘挡开。白月本就没用什么力气,被他这么一挡,不由得往后倾去。面具男看出白月这是在试探他,抓着白月的手腕把她拽回原位。
白月斩钉截铁地说:“我能感觉到你身上的阳气,你是神族。”
缠在他手臂上的银环蛇忽的张开血盆大口,咬在白月的手背上。白月吃痛地甩开它,手背上赫然出现两个黑红的牙印。
毒性迅速蔓延,白月浑身发软,眼前一片模糊,不由得单膝跪在地上。她隐约看见面具男弯下腰来,捏着一粒药喂进她嘴里。
她的记忆定格在那张大笑着的鲜红嘴巴上。
好吵。
啪嗒啪嗒,水滴个不停,还夹带着女人凄怆的叫喊声。
“欢生,欢生……”
听见这个名字,白月瞬间清醒过来,像弹簧一样从石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狭小封闭的石室。
女人饱含悲伤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听没听见,我的孩子在哭,他在哭……”
一个恭敬的男声毫无感情道:”没有孩子在哭,是您做了噩梦。“
她走下床,细细观察后发现两道石缝,石缝之间夹着的应该就是门,乍眼一看,还真的难以从石壁上分辨出来。她用指节敲打着石门,不知道声音是来自何处,只是感觉很近。
女人开始啜泣,声嘶力竭地喊:“滚!都给我滚!”
紧接着便是杂七杂八的物体滚落的声音,那个地方似乎还有其他人,因为白月听见慌张匆忙的脚步声。
刚刚说话的男子却还留在那里,拿软布蘸了水,抹去女人额上的汗水。
湿漉漉的软布被打落,女人粗重喘息着,焦躁地在地上转圈。
“你的耳朵莫不是聋了,我叫你出去!”
女人怒气冲冲,一掌拍向男子。
男子发出一声闷哼,缓缓吐出四个字:“欢生遵命。”
语气平静得骇人。
白月听见逼近的脚步声,立刻坐回石床上。
石门陡然转开,面具男捂着肩膀走来,看见坐在石床边的白月,眼中有一丝惊诧:“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来了。”
白月把目光从他盖在手下隐约透出血迹的肩膀,移到他的面具上:“这是什么地方。”
面具男轻笑:“恶魔的老巢。”他坐到石凳上,自石桌上的红盒子里取出一罐药,旁若无人地拨开上衣,露出一片雪白肌肤,把药粉洒在肩头,丝丝地吸气,忽的转头问白月:“会不会包扎?”
白月走到他身边,面具男肩膀处的雪白肌肤上浮现着一个清晰的血印,面具男从红盒子里取出纱布递给她,白月一不小心蹭到他丝缎般娇嫩的皮肤,不由得脸发热。
在她一圈一圈把纱布缠在面具男肩膀上的时候,他开口道:“放心吧,我无意关你在这里。只是昨夜你中毒昏迷,若我弃你不顾,你孤零零倒在荒郊野外,就算野兽肯放过你,路过的妖魔、神仙们也未必肯放过你。如今你醒了,去留悉听尊便。只是我劝你,要走还是等到浣花娘离开再说。否则叫她发现你,到时候走没走成,倒丢了性命,白费我的好意。”
他不假思索地直呼自己主人名字,完全没了之前在浣花娘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
白月对他生出一丝好感,轻轻把纱布打个结:“你明明是神界的人,为什么替浣花娘做事?”
面具男穿好衣裳,用手指勾出落在领子里的一小撮头发:“你也是神界的人,我可听说过你不少的英雄事迹。就拿最近的一件说吧,你为什么要伙同妖王杀死鼎铭仙?”
白月一怔,自己身上的罪名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面具男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感叹道:“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不能信,神族的嘴巴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一个个,全是狼心狗肺,自私自利的东西,向来都是他们舍弃别人。与其被舍弃,还不如我来舍弃他们。妖魔,至少不那么虚伪。”
虽然他说的全部都是事实,白月却不能认同,因为一旦认同也就等于认同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
人只有活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才能幸福,而他们一个被那个地方抛弃,一个却抛弃了那个地方。
面具男打开红盒子,把小罐和纱布放回原处。
白月瞧见盒子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想必他时常受伤:“把我交给浣花娘,你便能立功。”
面具男忽的气愤地看向白月:“你真把我当成妖魔一流了?”
他为浣花娘效命,不就已经与妖魔同流合污了吗?
白月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激怒,看着他噌一下从石凳上立起来,走到石门前,一快两慢地敲了三下,石门立刻转开,在他出去后,不消片刻又闭合。
待脚步声走远,白月照着他的样子,敲响石门,石门果然转开。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发现四周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室,这些石室以长长的石道相连,石道上每隔几步就摆个小灯,灯上蒙着光,有股神秘味道。
恰好赶上一队捧着托盘的人经过,白月躲在石壁后偷窥,发现他们之中有青年,有少年还有孩子,高矮参差不齐,清一水的男子,人手一个边缘凸起的朱红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堆珠子。青年和少年脸上都有人为的毁损,只有小孩子的脸白白净净,没有瑕疵。他们的表情是出奇一致的恭顺,连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岁的孩子也高举着托盘,乖巧地跟在大人们身后。
小孩子不小心跌倒,珠子噼里啪啦洒了一地,后边的男子们纷纷绕过他跟上大队伍,有个少年扭头催促:“快跟上来。”
小孩子慌张捡拾滚得到处都是的珠子,好不容易捡完,数了数,却少了一颗,急得都快哭了。
白月看得心生怜惜,可惜自己无能为力,转身欲走,却发现自己脚边正安静躺着一颗圆润的珠子。
“哒——哒——哒——”
珠子高高弹起,一路蹦到心急如焚的小孩子面前。
小孩子的脸还真是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愁云惨雾,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刻就欢天喜地,捧着托盘火急火燎往前跑。
白月不由自主地莞尔,暗中跟在他身后。
小孩子跑到一个敞开的石室前,石室里有一口大磨,刚才的那些男子们正挨个把托盘里的珠子们倒进磨盘中央的孔里,一个青年正打着赤膊,前倾上身,两腿一条屈曲在前,一条伸展在后,他借助腿蹬在地上的力量,推着磨盘缓慢转动。
两个少年手握炊帚,一前一后把磨眼里出来的彩色粉末扫进一个广口靛瓶里。
每装满一瓶,少年便用浆布把瓶口一封,抱着瓶子放到石室一角,那里同样的瓶子已经堆积如山。
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低头扫粉的少年感叹:“这批果儿长得真好,磨出来的粉儿细腻光滑。淬了毒,一定能制出上好的毒雾。”
捧着托盘的一个男子捏了颗珠子在指腹间摩挲,盯着珠子流泛的光彩道:“那是自然,你知不知道这是用什么灌溉出来的?”
少年好奇地抬起头,男子阴测测地笑:“我曾看见,有人一桶一桶往田里倒红红的血汤呢。”
少年一惊,手里的炊帚陡然掉落。
石室里响起几声笑,又有个男子开口说话:“他还是个娃娃呢。”
被人这样说,少年不高兴地撅起嘴,捡起炊帚,继续埋头扫粉。
白月盯着落进孔里的珠子,难以相信这东西竟是种果实,而且还是当初曾让他们吃过亏的毒雾的原料。
回到石室后,白月就一直坐在石床上静心打坐,随着时间流逝,渐入佳境,胸腹交接的位置像是有火在烧,漾开一波又一波的暖意,流窜四肢百骸。
不知什么时候起,黑莲的力量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像脱缰的野马般在她体内奔腾了。
白月慢慢睁开眼,面具男忽然出现在眼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把一块馒头扔给她:“仙人的这套,你打哪儿学来的?”
闻到馒头香味,白月顿感饥肠辘辘,一阵狼吞虎咽,含糊地说:“不能告诉你。”
面具男轻蔑地哼了一声。
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泛滥开来,白月想起他脸上的伤疤:“你是哪个神族的?”
面具男蹲在地上,点燃铜盆里的一堆干草,使室内不至于那么冷,他头也不抬地说:“我与神界早已没了瓜葛。”
白月走到火边,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知道他是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的,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出去走了一圈,发现这里除去你,全是凡人。”
火苗窜起的一刹那,面具男下意识躲开,挺直身子,后退几步,神色复杂地看着橘红的火焰。很快,又像是要战胜自己的恐惧似的,强逼自己坐回到火堆边:“不像我半路出家,他们全是浣花娘一手养大的。”
浣花娘素有收集婴儿的喜好,对于浣花娘抢夺婴儿的用意,神仙二界向来毫无头绪,难不成她是抢来自己养?
白月继续问:“那为什么又要毁掉他们的脸?”
面具男用木棍拨弄火焰的手一顿,随即又缓慢地动起来,语气平淡道:“因为俊俏。”
白月完全没听明白,朝他凑近一点儿,请求点拨。
面具男斜睨她一眼:“浣花娘最恨生的俊俏的男子。但凡好看点儿的脸,都要毁掉。连她自己养大的孩子都不能例外。”
白月听得生出一股寒意,犹犹豫豫地问:“你的脸……也是她做的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儿沉默,白月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触及人家的伤心事,紧紧闭上了嘴巴。
好久之后,面具男盯着火苗认真道:“这张脸,是我自己毁的。”明晃晃的火光映在他的眼中,面具男转头对上白月不解的目光:“不然,我如何做她的手下?”
白月觉得难过,安静低下头。
面具男继续说:“我以前还真挺好看的,就算有几块疤也还是那么好看,所以不得不把整张脸都毁了。”他抬起白月的下巴,审视她肤色一块块深浅不一,有着天然分界线的脸:“那次我见到的你,不是现在这个德行啊。”
白月解释:“是虫子咬的。”
面具男嗤笑一声,摆明了不信:“什么样的虫子能把脸咬成这样?”
白月回想起自己受刑时的惨景,蓦地握紧拳头:“很多虫子。”
面具男慢慢放下她的下巴,再次拨弄起火来。白月自嘲道:“我原本就没有多好看,脸毁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面具男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他把手垫在后脑勺下面,径自躺倒在石床上:“你自己找地方睡吧。我是不可能把床分给你的。”
白月还真不稀罕那张硬邦邦的石床,她打坐打得精神劲儿十足,决定趁夜深人静再出去绕一圈。
躺在床上的面具男忽的翻过身来:“这里的出口被浣花娘锁着,我们是不能自由出入的。浣花娘在的时候,都是她把着钥匙。她只有离开的时候,才会把钥匙交给我。等她把钥匙给了我,我就能放你出去了。在那之前,你最好小心行事。如果不幸被抓到,千万不要拖我下水。”
白月对着石门敲了三下:“你尽管放心,我就算把舌头咬掉也不会供出你来的。”一脚已经迈出去,她忽的想起什么,向后一仰:“上次你说世上有两样东西最不能信,另一样是什么?”
面具男低头把玩手里的银环蛇,目光渐沉:“妖怪的感情。”
白月低下头,蓦地染上几分伤感,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