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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04 不抵抗战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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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敢于反抗我们的母亲。

不管她有多么专?制、神经质、不可理喻,也仍然没有人有充足的勇气,再准确性的说,是没有人成功过。

就像我唯一的姐姐温丝塔尔,她在叛逆期的时候,曾经鼓足勇气养过一只英国短毛猫。那只仿佛以上等烟蓝色绒布缝制的猫特别漂亮,很讨人喜欢,见到陌生人来从不会害怕,反而会凑过来软软地喵喵叫,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关在猫笼里到处带着,家里没有谁知道它的存在。

但是这样的状态没有坚持过一周,温丝塔尔已经因为不分日夜的神经高度戒备导致精神萎靡,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眼下浓郁到化不开的青黑,而短毛猫因为长期被关着、精神状态也很不好,甚至还开始频繁地掉毛和拉肚子。所以她不得不妥协着偷偷摸摸地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小范围的活动。

因此,就是这样,它被我发现了。

那天傍晚,按照惯例我被莱斯利从阅览室赶了出来。哪怕他的态度强硬而坚决,仍只是轻柔地虚推着我的肩背。

莱斯利细致地帮我穿好内里加衬了天鹅绒的短斗篷,并且亲自为我扣好羊毛衬衫敞开的领口,略带责怪地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午后室外气温会有些凉,我希望您从室内出来的时候能穿好外套。”他帮我整理好乱翘的发梢,小心地避开我头上的绷带给我戴上斗篷的兜帽,最后接过佣人递来的围巾结结实实地裹严了我的脸。

“既然外面的温度会对我的健康造成威胁,我认为我不需要多此一举地离开室内。”我认真地抗议,声音隔着厚围巾听起来瓮声瓮气,显得特别稚嫩。

“这不行。”莱斯利半跪在我面前,开始了不知道第多少遍对我的劝说:“距离您出院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但是您的低烧和炎症没有丁点好转,这是我的失职。为了减少药物对身体的副作用,作为家庭医生我希望您能增加户外运动的时间,以此增强身体的免疫力。”

“你总是试图以这种方式令我妥协。”我小小地叹了口气,莱斯利则看着我微笑了起来,带着点大功告成的得意。他站起身伸长手臂感受了一下风力和温度,决定了今天我的放风地点——隔着一条长廊的偏庭。那里邻近湖边,此时不管是温度还是湿度对于术后康复的人都极为合适,更何况还总有和煦舒适的风。

我拒绝了他陪伴的请求,一个人气鼓鼓地穿过藤蔓攀附编织成的拱形长廊,在途经玫瑰花圃的时候,灰蓝色的什么东西冷不丁的从脚边蹿了出来,直直地撞到了我的腿上,接着发出一声软软的“喵呀”的叫声。

“……猫、猫?!”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抱起了压在我脚背上的猫(手中软若无骨的温热让我忍不住抖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它萤绿的眼睛,压抑住那股从舌根升腾而起的鲱鱼汤特有的淡甘味,喃喃:“为什么家里会有猫?”

“德希特妮——!”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惊叫,熟悉的身影也钻出了草丛。

“……伊斯。”一头夹杂了树叶的褐色卷发蓬松地堆在肩上,身上还穿着学校制服的温丝塔尔瞪圆了她海蓝色的眼睛,表情慌乱惊恐到近乎空白,身上的玫瑰香则是淡到几乎不可闻了。

“姐姐……”我搂住了猫,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所以说,这只猫是你养的?”我低头看了看正温顺倚在我颈窝仔细嗅着我的猫,感觉那里正有一个定时炸?弹在咔嚓咔嚓地飞速倒计时。

“你,你怎么敢!妈妈还有三天就回来了!”我对着温丝塔尔说,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大:“妈妈会杀了你的!你忘了诺苏哥哥在荒野上走了几天才走出来的吗?”

“妈妈!妈妈!你们只知道妈妈!”温丝塔尔忍无可忍地同样抬高了声音:“那又怎么样!她不敢杀了我!我是她的女儿!也只是她的女儿!我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学业、礼仪、爱好、社交、服饰,甚至发型!所有的一切全部都被她蛮不讲理的操纵着!我是什么?是她拥有的没有意志的洋娃娃吗?凭什么因为她不喜欢猫院子里就连一只野猫都没有?”她尖叫着,恶狠狠地瞪向我,眼球遍布狰狞的血丝,像是看着一个仇敌:“所以呢?你现在要给她打电话报告吗?小伊斯,她最宠爱的儿子?”

好、好辣。

活像含下了一大口芥末,炙热的气流在头部的血管内来回冲撞、高声尖叫着向胃部疾驰而去,烫得所接触的部位燎起了成串水泡。

我避开温丝塔尔的目光,强忍着眼泪毫不客气地指出:“不需要我报告,你的声音可以再大一点,然后我们会立刻被发现,最后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猫了。”

猛的一静,温丝塔尔如同一个被扎破的气球,嘭的一下就彻底瘪了下去。她虚弱地晃了晃,脸色煞白地瘫坐在草坪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有透明的水从指缝漏出来滴在她深蓝的百褶裙上:“对不起,伊斯,我不该对你发火,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快崩溃了……”

“我做梦都会梦到,妈妈冲到我的卧室里来,直接把德希特妮抓着从窗户扔出去,然后把我推到禁闭室里去。”说到这里温丝塔尔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抬起头,泪水泉水一样从红肿的双眼喷涌出来:“之前爸爸的猎犬们差点就发现了德希特妮!我只要晚去几秒它就会被直接撕成碎片!可是它总被关着,精神那么不好,还会在半夜凄厉地叫,我不得不捂着它的嘴,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忧心忡忡,生怕下一刻就会想起敲门声。”

“德希特妮,德希特妮,命运(destiny)吗?真是个可爱的名字。”我有节奏的一下下抚摸猫咪的脊背,听着它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你一定得养它吗?不能寄养到同学家或者是宠物店去?”

“不,不行!”话音刚落,温丝塔尔应声坐了起来,她咬紧了下嘴唇:“这是……这是塞西送给我的猫,我不想让它离开我。”

“塞西,你是说那个你们班上的犹太人?”

看到温丝塔尔狠狠地点过头后,我无奈地摸了摸下耳垂,心脏跃跃欲试地鼓噪起来:“我有个主意,但是你必须得自己想办法瞒过凯恩夫人,我没记错的话她总是喜欢拿着教鞭在你弹琴的时候走来走去。”

温丝塔尔考虑再三后采纳了我的建议,把德希特妮藏进了整个宅邸隔音效果也最好的琴房——全部家庭成员中只有我们两个在使用的房间。

德希特妮终于拥有了一个舒适安静的房间可以活动和休息,温丝塔尔给它在装饰架后供人休憩的小隔间里添置了小的猫窝、猫爬架和毛线球。每次开始上钢琴课前,她会打开玻璃门把德希特妮放到平台上的迷你花园去摧残植被,当然,想办法让凯恩夫人开始学习如何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的琴椅上着实费了她一番脑筋。不过成效是异常显著的,母亲回家后的一整个月风平浪静。我放下了自己悬着的心,温丝塔尔也松了口气。

可是,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惨剧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宁静中午。

即使是冬天,从湖面弥漫而来的浓雾也没有在冰冷的阳光中消退半分。外面冷得有些不可思议,大雪足足积了将近一英尺厚。哪怕气候已经如此反常,大片凝结成块后甚至可以比拟鹅蛋的雪却还在止不住的落,没有丁点要停的意思。

所有的人都像是陷入了冬眠一样,整栋房子安静到能听到外面大雪簌簌落下。拉得严严实实的酒红帷幕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北风吹得打了个跌,阳光被放了进来,空气里满是柠檬的清香。我赖在母亲软得能把人深深陷进去得大床上,借着床头花盏似的台灯昏昏欲睡地翻看怀里的诗集——只要母亲在家,我一定是和她一起睡午觉的——可往往我磨蹭完带着枕头过来的时候母亲早就睡下在等我了,今天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迟迟不来。

难道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我又打了个哈欠。

忽然,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划过耳畔,惊得我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不仅我,主栋里的所有人全都听到了这可怖的尖叫声,外面立刻嘈杂了起来,脚步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乱得犹如滚开的汤,我慌忙地踩着拖鞋跑出卧室时甚至还听见了诺苏那强势盖过了周围全部杂音的洪亮嗓音。

他在楼上惊疑不定地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温丝那家伙在搞什么?”他附近的赛尔斯似乎回答了他,但是我没有听清,因为那尖叫声竟然还没有停止,而且还有越来越渗人的趋势,仔细听听好像还有歇斯底里的哭嚎。

“……温丝姐姐?”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却完全不敢多想,只能拼命地径直向琴房跑去。

琴房的门大开着,在看到崩溃的温丝塔尔之前,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母亲看起来犹如地狱之门那样令人畏惧的背影。她轻描淡写地把手上抓着的猫扔到了地上,缓步走向了温丝塔尔,优雅地蹲下。

“哦,我的小甜心,你不愿意当一个乖孩子吗?”

温丝塔尔发出了一声几乎不成调的抽泣。

没有任何可以挽救的余地了,我麻木地转过脸看向德希特妮——被拧断了脊椎的它还没有立刻死去,哪怕被扔到地上,它也仍在痛苦且无力地抽搐,似乎在努力挣扎——它的脖子仰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根本动弹不得。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绿松石般漂亮滚圆的眼睛黯淡了下去,被脓黄的分泌物和晶莹的液体团团围住。德希特妮维持着微张着嘴看我的表情,最后流下了一小滩涎水,停止了动作。

我知道,它死去了。

肯定很痛。我无意识地想到,颈骨竟然也隐隐作痛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见温丝塔尔声嘶力竭地问:“明明,明明,送走它也行啊!为什么要杀掉它,德希特妮做错了什么吗?!”

“它实在是太吵了不是吗?”母亲柔声说道:“况且,做错的不是它,是你啊,我的孩子。”

“你让我很失望啊,不仅和那个肮脏的犹太杂种走得那么近,还把他的猫带回家来,费尽心思地想要欺骗我。所以现在,你知道错了吗?”

温丝塔尔瘫软在地上,我的腿也剧烈地颤抖起来,要知道这和我也脱不了干系。而母亲施施然站起身,温柔地微笑着拥住我。她那合法葬送了无数生命的手正搭在我的脖颈上,打磨精细的指甲尖抵着我的大动脉,似乎划开了一道缺口,我全身的温度飞速地从那里喷涌出去,血液在寒冷中粘稠的凝结成了块。

我似乎也同德希特妮一起死去了。

“我们现在可以去睡午觉了。

“好的,妈妈。”我听到我这么答道,并且连回头再看一眼温丝塔尔的勇气都丧失了。

那是温丝塔尔成年前最后一次尝试“抵抗”这种行为。

我仍记得那个只要听到声音就会让我好似迎着正午太阳站立的上一任心理医生对我母亲不正常的控制欲——特别是针对我——如此评价:“暴力培养出畏惧,强权教导出服从。”

多么贴切,我明知道,但是仍然不敢。

在面对我母亲的时候,我总是懦弱得要命。因为没有人教给我怎么去抵抗,没有人,就连搬出来住也只是因为我成年了、再在家里住会惹笑话,而不是我自己得来的结果。

是施舍的。

从小就生活在墙里面的我,早就没了翻越那堵障碍的勇气,哪怕现在我只需要一步就能跨出去了。我只会逃避,逃避这个不定时就会将我抓回去的牢笼,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漫长煎熬中。

不过,我苦涩地咧了咧嘴,看着逐渐被绿意吞噬殆尽的微缩城市,这应该……真的是命运吧。

说到底和死去的德希特妮并无二致的,命运。

“哦,我的小伊斯。”

我刚从车上下来,立刻被温丝塔尔抱了个满怀,玫瑰的浓香扑面而来。

“下午好,姐姐。”我回抱住温丝塔尔,亲昵地任她吻了吻我的面颊:“最近过得怎么样?”

“当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温丝塔尔欢快地冲我挤挤眼:“特别是得知妈妈离开美国的消息的时候,我简直恨不得再坐回飞机上去,从一千英尺的高空跳伞下来。”

我忍不住笑起来,挽住了她的手臂。

星期三的深夜十点,母亲在接到了一封紧急邮件后当晚就搭乘飞机离开了美国,直到圣诞节前她都不可能回来——这绝对是今年我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说起来你是不是又高了点?我踮着脚下巴连你的肩窝都碰不到了。”

“怎么说也有将近一年没有见了嘛……赛尔斯哥哥他们呢?”

“诺苏蠢货因为赢了官司,大中午和他们事务所的那群人跑去喝酒。到现在还没爬起来,赛尔哥哥亲自绕路去接他了。”说到这里温丝塔尔停了下来,充满威胁性地瞪了我一眼:“你绝对!绝对!不能学他!”

我赔笑道:“我怎么敢,你知道的。”

“哼。”温丝塔尔拨了拨她的长发,显然是决定诺苏到了后再集中火力了。我暗自在心里为诺苏祈祷时,她已经跳转了话题:“跟我去我的房间吧小伊斯,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多的礼物。”

母亲不在的家庭聚会……就只是聚会而已。

我随声应和着温丝塔尔姐姐,在漫长的呼吸后吐尽了肺内的浊气。

真好啊。

直到最后一道甜点的盘子从桌子上撤下去,那股刚洗好衣物上的柔软感还若隐若现地包裹着我。诺苏站起身,懒洋洋地向赛尔斯发起了邀请:“要不要来一杯?白兰地,红茶不加冰?”

“你居然还要再喝?”温丝塔尔难以置信地直接把叉子扔到了盘子上,发出咣的一声脆响。

“当然。”然而赛尔斯却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随后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我。

温丝塔尔愤怒地捶着桌子站了起来“伊斯不准去!还有塞尔哥哥你不是基本不喝高浓度烈酒的吗!诺苏你就使劲喝吧,最好把自己的脸直接泡到伏特加里,这样等你肝硬化后我就能尽情地嘲笑你了。”

“事实上我也并不准备去。”我替温丝塔尔拉开椅子:“肖恩医生告诫我近一周内最好都不要接触任何含有酒精或者咖?啡因的饮品。”

“哦,你还真是扫兴。”诺苏懒懒地用手搭上赛尔斯的肩膀:“宁可一次不落地飞到加州去参加那些枯燥无味的技术研讨会,也不肯晚上去泡泡酒吧,伊斯,你迟早会同化成那些机器的。”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鼓励伊斯一夜情吗诺苏!”温丝塔尔扬起了画得锋利的眉毛。

“行了温丝,他早就成年了,都是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还有,我说过多少次,要叫我哥哥。”

“只比我大不到一岁的人有什么资格让我叫哥哥!”

“法国小妞,快点洗个澡上床睡觉去吧!大人们可怕的夜生活不适合你呢。”诺苏勾紧了赛尔斯的脖子,十分挑衅地向温丝塔尔抛了个媚眼:“赶快适应这不知道哪门子的美国时间和快餐式□□吧修女阁下。”

“你们两个,够了……”赛尔斯揉了揉太阳穴:“总是弱智一样吵个没完,诺苏你给我闭嘴,温丝你回房间睡觉,至于伊斯——”他微妙的停顿了一下,我立刻警惕地看向他。。

“你去庭院最少散步半个小时,我会让厨房为你准备烫口的浓汤的。”大我整整十岁的哥哥微笑了起来,海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威胁的光:“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晚餐吃的少得可怜,不要企图挑战我的忍耐底线,我不想对你用上军队里的那套。”

“嗯……”我讪讪地点头:“饭后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不用担心,我会去的。”

认真的说,在夜晚降临的庭院里散步真的不是什么好主意,植物们纷纷散发着比坚冰还要阴冷潮湿的气息,精致的路灯委委屈屈地站在小路边,不情愿地顶着点黯淡的冷色光。深秋季节值得人在外流连夜色的,也只有头顶因为格外晴朗的天气而异常璀璨迷人的夜空了。不是最好的观星季节,却是极佳的、感受星空的季节。

我把手□□外套口袋,仰着头,轻而易举地在中天附近找到了秋季四边形。顺着它的东侧边线向北找,先是看到了仙后座,接着找到了北极星。

“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看到鲸鱼座呢……”我一点点的后退,脚踩上了柔软的草皮,逐渐远离了小路。路灯的光愈发的微弱,灯火通明的大屋彻底看不见了,黑暗包围了我,但我丝毫没有必要害怕。安保措施极为严密的庄园,特别这里还是我从小生活、两年前才搬出去的地方,就算有些地方我稍微感觉有些陌生,仍不可能害我迷路——

我突然愣了愣,一股凉气猛地从脚底沿着脊背窜上头顶。

……居住了整整十八年,可以自信地说每一寸土地都印上过我足迹的家,在什么情况下会有地方是能让我感觉到陌生的?

潜意识本能地迅速找出了安慰自己的借口,我听见我对自己说:你都离开家两年了,难道还不许家里翻整一下?

不,绝对不可能。理智清晰地驳斥了回去:母亲厌恶随性、毫无理由的变化,家里除了会替换季节性的用品和摆设外,就连花圃边的栅栏这么多年也没换一换颜色或者样式,又怎么可能大规模的翻整庭院呢?

“所以说,是感觉认知障碍症吗?我的记忆又缺失了?”我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把前方照得一片惨白,所有隐藏在黑夜里的东西全都无处遁形。

没有见过的长椅,没有见过的灌木,没有见过的篱笆,我甚至还看到了一架秋千!我肯定后院架设的所有秋千我都玩过(还是莱斯利挨个带我去的),可是这架乳白色不锈钢制的带靠背秋千我一定没有见过。

莱斯利不可能平白无故少带我去找一个秋千,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秋千能多个七八架,这样才能好更长时间的把我留在室外。

不是他没有做过,那么,就只能是我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上帝啊……”

再找不到合理解释的我几乎感觉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我一直,一直以为感觉认知障碍症是从我搬出家以后才开始出现的!

恐慌简直马上要击倒我了。

我根本不敢想象我在家发病我的母亲为什么没有发现,我的哥哥姐姐们为什么没有察觉,莱斯利为什么也没有看出来。那么是不是其实,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只是所有人(包括我)全都没有发现?而禁闭室里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不是因为过于恐惧残存下来的,而是干脆地就只记得这么多?

纷纷扰扰无数杂乱的念头在我脑海中走马灯般掠过,最后,视频里我自己诡异地微笑着的那张脸挤跑了全部的图像。我多想忘掉它,可是大脑总是这样,越是禁止什么,越是会做什么,我现在甚至连“我”想要摩挲我的嘴唇的表情都回想起来了,那是混合着欲望和希翼的一张脸。

“我”说了什么来着,对了,是“我将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上帝啊……

坟场般宁静的庭院里,我一个人站着,感觉自己快要休克了。

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沿着这看起来陌生的地方走到头去一探究竟,要么现在立刻掉头返回、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可是下一刻,剧烈的心悸席卷了全身。我痛苦地倒在地上,尽可能地捶打着胸口,同时也捂着了口鼻——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再任凭自己本能地拼命大口喘气会氧气中毒的。

身体里好像多出了一个人在和我撕打,此时没有哪个部位是不疼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剪刀锋利的刃内在割剪着我的皮肤。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我尽可能地在沾着水汽的草坪上打滚,可是这些附着上我皮肤的湿漉漉的液体反而让我产生了更加真实的崩溃感。

血,到处都是血,我在流血,我快要死了……

眼泪漫过了我的面颊,在灭顶的窒息感控制下,我甚至不受控制地把口水弄到了我的衣领上。

冷不丁的,我又接触到了氧气,喉颈处撕裂的灼痛感被大量涌入的空气熄灭掉了,我猛烈地咳嗽起来,下一秒,完全不受我控制了的身体麻木从地上爬起来,提线木偶那样,被牵引着向前方走去,我惊恐地放声尖叫。

“不!不不不!不要!不要!!!停下!!!”

在引来人之前,我的声音被遏制在了喉咙里。我瞪圆了眼睛,试图摔一跤或者转个身,可所有的反抗方式都不起作用,我的步速比散步还要再慢一些,加上手脚略微的不协调,看起来更像是一具活尸而不是一个人类。但是现在发生着的一切却坚定到了完全不可阻止的地步,最终我站在一颗粗壮的橡树前,干脆地把手机塞进领口,开始手脚并用地爬树的时候,假使我面前有一面镜子,那么我想,我的表情与其说是认命,倒不如说是呆滞到麻木。

类似于等一下哪怕会从树上发现半吊着的没有腐烂彻底的尸体、或是直接是人的骨骸也不会惊讶分毫的呆滞。

也许……我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呢?

我这么想着,同时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向上攀爬,而且爬的异常谨慎,裸?露在外、没有任何织物覆盖的手掌和手腕肯定已经被粗糙的树皮擦破了,而事实上,我觉得大腿内侧的皮肤也在火辣辣的疼。

终于,在快要接近树第一个分叉的地方,用来照明的白光中出现了一个已经废弃一段时间的鸟巢,它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底座的钉子锈迹斑斑的半插在树干中,看起来很快就要脱落了。我不知道这是谁、在什么时候安上的,可这并不影响我无法制止自己把手伸进去摩挲。

我只能紧紧地闭上眼,这样哪怕等下会有什么东西爬出来,这该死的不受控制的身体能发发慈悲不要直接松手摔下树去,现在我呆着的高度十有八?九会直接摔断我的脖子。

没有了视觉加入变得格外敏锐的触觉对我来说绝不算是好消息,冰凉,潮湿,坚硬,我肯定我摸到了苔藓,接着是有点厚度的一个东西,表面带着点滑溜溜的凉爽感,似乎还很柔软。不等我猜测那是什么,手擅自把它直接拿了出来,又不等我看清,手直接把它塞进了我的衣兜——上帝啊!我在近三米的高空松开了一只手!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再松开另一只!

幸好身体似乎完成了它的任务,双手再次抱紧了树干,开始缓慢向下滑。因为身上沾着水,这段绝不算长的路程总是时不时出现惊险无比的滞空感,仍不受我控制的手一度紧张地狠狠挖进了树皮里。而当我的脚踩上草地的那瞬间,我愤恨地向树挥了挥拳,接着我十分惊喜地发现自己真的挥拳砸了上去——身体终于听从我的指挥了!——我当机立断,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拼命地朝来的方向冲去。肺部火辣辣地在燃烧,比刚才的窒息感还要猛烈十倍的程度,但我根本没有功夫在乎一下它的感受。耳内的心跳激烈到了要扯烂耳膜的地步,我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越跑越快,直到跑定到最近的路灯下,站在光晕小小的庇护范围内,我才停下来,死死抓着灯杆拼命喘气。

等到眼前眼冒金星的状况稍稍缓解,我谨慎地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树林那段,高大狰狞的树木门缓慢地吞吐着的寒冷霜气,潮水般堆叠而来,似乎有无数张牙舞爪的怪物藏在其中。

我感到一阵胆寒,气还没喘匀就十分没出息地继续掉头逃跑,活像身后真的有鬼在追。假如大学时期我也有这样的速度,就不至于总痛苦地补考一千五百米长跑了,甚至我觉得我现在完全跑出了四百米拥有的速度,说不定还能一举打破世界纪录。

庭院外的小广?场还有佣人在外面忙碌,四面八方的玻璃窗内全是灿烂明亮的灯光让我有点安心了。可我仍不敢停,活像身后有鬼在追一样保持着可怕的惯性干脆地从后门跑进了家。狂奔上楼后,一头栽进了自己的房间,直接把自己反锁进了浴室。

当我瘫软在浴室的地上,直到身上的汗彻底冷下去后我才找回了自己的肺部,然而腿部已经酸软的不像是我的、还灌满了铅,再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了的。

“伊斯德少爷?您还好吗?”

有佣人在门外问。

“我……没事。”我清了清嗓子:“我只是突然肚子有些不舒服。”

“那么需要我帮你把肖恩医生请过来吗?”

“不用了,我只是需要上个厕所。把汤撤掉,等下送杯牛奶上来,我要直接洗澡睡觉。”

“是,我这就去。”

确定佣人走了后我撑着地板爬起来,开始脱衣服给浴缸放水。衬衫皱得好似隔了夜的酱菜,而外套似乎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当然最凄惨的是牛仔裤,腿内侧的接缝线都发白了。我坐在浴缸边奋力地一抖衣服,诅咒到:“该死,衣服搞成这样的我要怎么解释。”

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随着我抖动的角度,从衣兜里掉了出来,狠狠砸在地上。

大概是夺路狂奔让大脑耗费的氧气太多了些,我几乎都要遗忘了的那个东西。它发出啪的一声从衣兜里掉了出来后,十分巧合地直接摊开在地上。我浑身僵硬地紧盯着它,仿佛它不止是一个普通的、破损的有些严重的笔记本,而是随时会扑上来蛰我的毒蝎。所有的细胞都在疯狂地怒吼着阻止我靠过去,事实上我也不想看,我根本不敢想象经过一系列诡异的活动专门拿回来的本子会藏着什么诅咒。

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想要把本子拿起来直接丢进马桶。在那之前我的余光扫到了本子翻开的这两页的内容——在那上面,孩子稚嫩又歪歪扭扭的笔迹密密麻麻地抄着词汇,实在说不上好看,仔细分辨了半天才勉强认出这可能是我的笔迹(我小的时候有写小写 L占三格的坏习惯)。而且,竟然是一个相同的词汇。

浴室里被温暖的水汽填满,浴缸也盛满了绿得极具有透明质感的热水,我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剥离了最后一点附着着皮肤的冷汗,神经稍稍放松下来,强烈的好奇心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被普通可见事物麻痹到仅剩丁点的恐惧。抱着实在不对劲就把本子直接丢进马桶的决心,我蹲下身,凑近了纸页。

“splaint ?这不是我的姓氏吗?有什么好抄的吗?”我疑惑地拿起这个本子,捏着边缘来回翻了翻,发现整本都是一样的内容:“怎么回事?难道是在这个上面罚写?”

确实像是罚写,否则我可没法想象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用铅笔写字字迹还能这么深的,几乎到了力透纸背的程度,哦,对了,有些地方甚至还真的划破了,扑面而来一股难以自抑的愤怒和不甘。

我奇怪地逐页逐行看下来,冷不丁发现最后两页写得十分潦草导致第一眼看过去以为是拼写错误的单词竟然一半是 splendid,另一半是split。

“辉煌和,分裂?塞班莱特?辉煌……分裂?”

因为浑身□□着,所以现在很方便我看到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像标枪那样竖起来了。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像复读机那样干巴巴地重复着,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姓塞班莱特,这能说明什么呢?从没有哪个心理医生诊断过我患有……患有精神分裂症不是吗?”

话音刚落,滔天的愤怒伴随着要命的恍惚感袭击了我,有如重物奋力地击打了我的头部。而当我的眼前恢复清晰的时候,我最不希望的、可以说是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I AM IN YOUR BODY !!”

水汽模糊一片的镜子上用牙膏写着一行大字,拧开盖子的牙膏就放在手边的流理台上,我的食指指尖甚至还裹着层厚厚的牙膏。

简直人赃俱获。

我盯着聚集起来将镜面不规则等分的水痕,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我看见你了,所以,你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想告诉我,你有多怨恨我吗?

不,这大概已经不能算作怨恨了,是仇恨。

我看着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表情冷漠,陌生到让我怯懦。

“你是想杀掉我吗?”

浴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安静的水声在耳边回荡。

没有人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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