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四 算他几生(1 / 1)
四十年,八十年,或是更多。
云岐已经记不清自己在禁地里被圈锁了多少年。他每日浑噩的活,现在就是水蚺也不再寻他麻烦。他呆在这里,脊骨上的冰蛊日益成长,每每发作都能让人丧失神智。
他就像是被困圈百年的兽,爪牙残伤,除了一点莫名的痴念,几乎像个死人。
他已经忘却了玄云三刀术,甚至忘却了如何握刀。生的麻木让他除了在冰蛊发作时,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感。
今夜又是难眠夜。
云岐翻坐起身,靠在草岸边。前几日才下过雨,泥潭里积水明堂,月光一照清晰的倒映出他的脸。
苍老白发,已经找不出一点玄云刀神睥睨纵世的桀骜和嚣张。
玄云心法本能延长年寿,停驻容颜,但他自从冰蛊上身后,苍老的极为快速。
看着心烦,云岐皱眉扫乱了一滩积水。
老天既不给他一个痛快,也不给他一个消遣。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就要疯了,像每次冰蛊发作那样的疯癫。
他妈的,从刀神到囚徒,从囚徒到老头,难道还要从老头到老疯子么?!
云岐烦躁的揉着发,脊骨上的冰蛊也跟着躁动,蜇疼了他。他索性翻身爬起,往沼泽边去。
沼泽深处有人提刃劈斩的风声。
那是他五年前收的小徒弟。五年前小姑娘阴差阳错滚掉下深谷禁地,遇见他。这丫头竟然是九氏长皇女,是整个大成堪称储君的九氏血脉。他才知道自己已被锁在这里几近八十年,外边的大成已经乱了,诸侯王们聚兵胁政,九皇都被逼到一夜暴毙。原本该助九氏一臂之力的玄云宗因为云木和中都祈灵王秦氏交好,反咬了九氏一口。
这怪不得谁。因为九氏和玄云宗的相持约定只有每任尊主才知晓,云木不过是个冒牌顶替的傻货,该给的传承都被云岐带到禁地里来了。
云岐有玄深铁链圈锁着,他出不去,可他妈这又怎么样呢?
他传给云木是玄云三刀术,可如今他教给九韶嫣的是九刀术!云木师从他多年,资质不过中上,可如今的九韶嫣是九氏嫡脉天资非凡,五年,五年时间他极尽一切手段和方法历练这个小徒弟。
九韶嫣的的确确没有让他失望。
三月握一刃,两年控三刃,五年时间正好可以驾驭五刃齐出,再给他这个小徒弟几年,九刃齐出的神迹一定能惊艳整个大成。
云木?
滚一边去吧!
“师父!”九韶嫣长刃一转,利落的收回腰间。她腰侧只挂了两把长刃,剩下的九螭短刃尽藏在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都是给敌人猛然的致命一击。
云岐翻坐在一处颇高的凸出岩石上,这里是玄深铁链正好能够的距离,也是他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他对九韶嫣招了招手,已经出落亭亭的姑娘几乎是一个点掠就跃蹿了上来。
“它又闹你了?”九韶嫣黛眉微挑,去看他脊骨上的冰蛊。
云岐轻轻拍开她的手,“别再用血喂这玩意,恶心。”
冰蛊让他迅速的老去也迅速虚弱下去,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九韶嫣一直用自己的帝家血来喂养着,压制了它不少时日。
九韶嫣噢了一声,坐在他身边,双手撑后,和他一起看方寸大小的星空。
“师父啊。”姑娘突然侧头看他,“我带师娘来陪你?”
音还未落,云岐的巴掌已经拍过去,她灵敏的侧身躲开。“干嘛啊你,这不是你天天念叨着,我心疼不行啊!”
“臭丫头。”云岐揉了把她的发,惹得姑娘呲牙咧嘴的叫唤。“知道你师娘是谁么,还敢这么说话。”
“阿溪诶——”九韶嫣学着他的语气,“是这个花溪吧?”
云岐踢了她一脚,“没大没小,老子的媳妇是你这么叫的吗!”
九韶嫣闲闲得躲开,摸出腰间的水罐子,“最近火气有点大啊师父,你不会真的成了老头子吧?我以前听说老人家火气太大对身子骨不太好。”
“老子老么?”云岐指着自己的脸,“老子这是沧桑!”
“噗——”才喝一口的东西全部喷出,九韶嫣忍不住对他比划出小拇指。这是师徒俩才懂的手势,意思是闭嘴吧蠢货!
云岐冷嗤一声,不再理会她。
九韶嫣撞了撞他的肩,月眸明亮。“给我说说,你和师娘怎么勾搭上的。”
“老子是断袖,他不幸栽在老子手里了,就这么轻松愉快又幸福。”
“不是吧师父,那你做梦还哭个屁啊。”
云岐顿了顿,不再做声。
九韶嫣不催促也不追问,只轻笑了几声,把手中他们自制的烈烧云递给他。
云岐接过来猛灌下去。
蚺血混合出来的酒苦涩又干烈,狠狠的划过咽喉,痛快又刺激。
“我想过师娘是个什么摸样。”
“说来听听。”
九韶嫣给他伸出手,一指一指的数,“俊、冷、傲、蠢。”
云岐被酒呛住,“怎么还有个蠢?”
九韶嫣哈哈笑的神采飞扬,拍在他肩头。“怎么不蠢,不然怎么栽您老人家手里了?”
云岐哼了一声,咽下酒,皱眉想了想。“其实他的确不聪明。”
“怎么说?”
“聪明就不会跟我。”
九韶嫣侧脸去看自家师父。云岐没看她,微仰向天幕的脸依稀能窥见当年的风姿神朗,他有些自嘲的笑。
“他妈的,不对。他没跟过我,是老子上了他。”云岐靠在坚硬冰凉的岩壁上,喝着难喝的酒,对他的小徒弟桀骜的扬扬下颔。
“就给你讲讲好了,省得一出去被混小子骗走。找不到老子这么好的也能凑合去估量着,我给你说,我是怎么上了他的——”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装成个乞丐翻进花家,却被花溪照面就认出。虽然云岐有点不屑,但没人能否认。
——或许,照面那次的淡色袍衫就已经敛住了他的目光。
他索性由着玄云宗小尊上的名号,光明正大的赖在花家,或者说赖在花溪身边。
“咕噜。”烫手的糖炒栗子骨碌的撞进花溪的窗,滚在他的书案上。
花溪清冷的脸更冷了,深深皱起眉。
窗外的树桠上肆意坐姿的锦袍男子面容俊朗,一双桀骜如狼的眸子直勾勾的穿过一切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看去时轻挑的打了个口哨。
“早,阿溪。”
花溪抱肩靠在椅子上,泠泠的看着云岐不语。
云岐怀里抱着兜糖炒栗子,手上剥的灵巧,却都乖巧的抛钻进他自己嘴里。
“你要尝尝么?”
花溪皱着的眉根本不曾松开,对他冷哼一声。砰的关上了窗。
“喂!”云岐在外边喊了几声,抛来的板栗壳砰砰的撞在窗上响个不停。
吵死了!
花溪额角突突的跳,“长廉!”他恶狠狠的喊来近卫,“赶走他!”
一直缩在门边上的长廉哭丧着脸摆手,“小的打不过小尊上啊,您看着小的挨了那么多次揍的份上,把这活交给别人干吧。”
花溪指着长廉半响说不出话,只能泄愤似的踹翻椅子。
窗外的人声音又蹭进来,带着狷肆的调笑。“踹椅子做什么,我不是在这么。”
窗又被人狠狠推开,一只手拽扯在云岐襟口。
“你可以再滚远点!”
“那可不成。”云岐痞气的眯眼看天色,摊开手,“你是老子的表弟啊,你们花家人怎么说的来着——噢,要我一步不离的好好照顾你。”
“只要你滚远点,我就哪里都好。”
“真的吗。”他忽然凑近脸,几乎要亲在花溪脸上,暧昧又轻挑。“那我就哪里都不好了。小阿溪,你这么怕老子?”
花溪气到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你啊,云岐虽然没说出来,放肆又桀骜的目光却看得人侵略十足。“欸,天色这么好,花开的这么美,你不是想揍我吧?”
“打你就滚开!”花溪一拳挥去,被他反掌顺势握在掌心。
“算了,打了我也勉强原谅你。别滚来滚去的阿溪,你不知道男人只滚床榻么?”
“你们玄云宗的人都这么没脸没皮么!”
“其他人我不知道啊。”云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肆然笑开。“不过我就是这样。”
这个流氓!
都说这个小尊上是从西疆街头捡回去的,一身痞气桀骜难驯,除了老尊上,整个玄云宗乃至整个大成都无人能压得住他。
“好了大公子。”云岐松开他,抱肩靠回树杆上。“你乖一点,老子也是被宗里的长老们唠叨了无数遍才来这儿看你的。近卫这种称呼,真他妈的难听。”
花溪看着他别开眼,带着极度的不耐和烦倦。向来心平气和冷静无欲的大公子额角又突突的跳起来,他强忍住怒火,不冷不淡的道了声,“那就劳烦小尊上了!”说罢关上窗转身就走。
长廉暗自对这个小尊上比出拇指。大人物啊,这才不到半个月,就让咱家大公子几乎天天变色!
云岐对着紧闭的窗摸了摸鼻尖,嗤了一声,翻身回树桠上继续剥着他的糖炒栗子。
他妈的!
要不是老头子拿刀砍着他,谁稀罕来!
板栗壳簌簌的掉下树。
云岐盘腿在树上,从怀中摸出块白腻光泽的玉壁。他嘴里叼把雕刀,指间也夹上刀,对着玉开始比划。
老头子说什么来着,刀法不能耽搁。
他雕玉用的也是刀法,不算偷懒误修为吧?
雕个什么好?他叼着刀眯着眼四下环顾,目光停下房檐下悬挂的檐铁马。
就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