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二十五(1 / 1)
长天月影高窗过,疏树寒鸦半夜啼。
古寺不知何年所建,只从寺内两人都不能合抱的庭树来看,恐有百年光景。两人小心翼翼从土墙的一个缺口跨入。荒草踩在脚底,发出吱嘎窸窣的怪声,偶尔脚下传来软绵绵的触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粪便。
“请问有人吗?”姜云雨冷声问道,声音在这幽深之处回荡,竟带出一丝森森鬼意。
申安跺了跺脚,抖掉鞋上爬虫。“姜兄,这里似乎没有人。”
姜云雨摇头,“若是没人,刚才的钟声是怎么回事?”
申安捂住嘴,显然会错了意,他不无惊恐道,“你也觉得是这寺中不愿离去的怨鬼?”
对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恐怕有人装神弄鬼。”
“姜兄,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冷。”姜云雨斜他一眼,竖起一根手指凑在嘴边,“你听。”
唰,唰,唰。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那种声音极其有规律,像是什么东西在刷洗地面。申安看着从枝头吹落的黄叶恍然大悟,“有人在扫塔。”
“两位檀越。”一个嘶哑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深夜来访不知何事?”
申安几乎吓得跳了起来,深山古寺再加上一个老得快掉渣的和尚,这简直就是鬼故事的前奏。尤其是当他看见这个和尚的面容,他的内心已经不是用惊骇能形容的了。
和尚肤色极白,不是姜云雨这般如玉的颜色,而是一种病态的惨白,他的岁数明显很大,两眼的眼袋几乎垂到鼻尖,一张脸皮松松垮垮挂在脸上,一如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僧袍挂在瘦骨嶙峋的骨头上。老和尚手持一柄扫帚,干瘪的手指牢牢攥着帚柄,倒像是姜云雨先前所见巨鹰的鸟爪。
两人被骇得不轻,仿佛看见了阿鼻地狱中的恶魔。老和尚眼珠动了动,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姜云雨见多识广,知道老头惨白的肤色是一种先天恶病,并非什么深山妖怪,他回过神朝老和尚做了个揖,“老师父,在下和朋友在山中迷了路,听见有钟声就过来看看。”
老和尚又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珠深深凹陷,让人不禁有一种被骷髅凝视的感觉。
“没想到乌头山中竟然还有座大寺。”姜云雨又说道,“在下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说过,贵刹可是有百年香火?”
老头低头扫起黄叶,“敝寺乃是前朝所建。”
“这寺中还有别人吗?”申安缩着脖子,这老得快埋进土里的老头让人看起来实在倒胃口。
“只有老僧一人。”
姜云雨又缠着老和尚问了几个问题,老头只是专心扫地,被问得不耐烦了才抬起头回上几个字。等到天色大亮之时,两人才摸清这座寺庙的情况。此地正是当年黑家村人聚居之处,在发生黑氏兄弟的故事之后,黑家村人渐渐迁出了乌头山中,只有少数几乎人家住在山中,到最后就只剩下老和尚一人。
“老师父,你为何不下山去。”申安掰着指头数山下的好处。“这山里太古怪了。”
老头停下手上的动作,静静看着他,直把对方看得毛骨悚然,心中暗暗懊悔,就老头这张脸下了山不得被人当成妖怪。
“老师父。”姜云雨轻咳一声,“你可知道黑全这个人?”
老头默然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他也是黑家村的后人。”姜云雨锲而不舍。
“前几日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路过此地。”老头用瘦如枯骨的食指点了点寺外,“不知道还活着吗?”
“你们呢?为何来此处?”一阵风吹起地上的黄叶,老头的身影就像深山中的一缕冤魂,风一吹就能不见,“也是为了这山中的宝藏吗?”
“大师误会了。”姜云雨微微一笑,他皮相生得好嘴又甜,连厉鬼似的老和尚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一种鱼。”
姜云雨将萤鱼的形状描述一番,老和尚嗤之以鼻,“两个小娃娃,空手就想捉夜游子。”老头喃喃自语,他说的是土话,两人听得云里雾里,估计是在嘲笑他们无知。“你们这些江湖人……”他像是有些怀念,“几十年前有个赤脚大夫将山中的夜游子几乎捕尽,自那以后老僧也许久未见这种鱼了。”
姜云雨咬牙切齿,又深深作了一揖,“晚辈羞愧,那正是在下恩师。”
老和尚也是吃了一惊,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抹鄙夷。什么叫父债子偿,姜云雨今天总算知道了。“那为何……”
“家师并未传授如何捕鱼。”
老和尚凝视着他,眼中有一丝怜悯。他宣了一声佛号,“老僧时日无多,我佛慈悲,竟让老僧在死前多成就一件善事。你们二人随我来。”
老和尚领他们进了一间破得快塌的僧房,一开门就是一股尘土味,所幸房中打扫得还算干净。两人在房中唯一一条长凳上坐下,老和尚从跛脚的木桌上取过茶具给两人斟了一杯热茶。
申安此时已明白老和尚虽长了一副狰狞鬼脸,却内心良善,并不像之前那么怕他,甚至捧着热茶朝对方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茶水不知道放了多久,竟然是馊的,还有一股霉味,险些没吐出来。他偏头看了眼姜云雨,见对方神色自若像是在品上好香茗,不禁暗自佩服。
老和尚不知道从哪抱出一个木盒,他打开盒盖,将里面的内容倒了个底朝天,俱是一些草叶编织的小玩意。这些小东西存放太久,草叶干裂发黄,还有些生了霉斑。
姜云雨微微一笑,取过一个蜻蜓模样的。“老师父手真巧。”他摸着那个蜻蜓,眼底染上一层愉悦,“从前我师兄也会编这个。一模一样。”
老和尚表情有些古怪,“你的师兄是不是到过乌头山。这种蜻蜓只有山中才有。”
姜云雨一怔。
“这些草编玩意都是山中才有的东西。”老和尚叹了口气,“这山太邪门了,许多东西别处都见不到。”他取过一个蝴蝶模样的。“夜游子最爱吃这种蝴蝶的幼虫。”
“哦?”姜云雨回过神,“这种虫子要去哪找。”
老和尚饱含深意看他一眼,“萤鱼解百毒,然而他吃的红虫便是百毒,毒中之王。”
“万物相生相克。”申安点头,“这也说得过去。”
“红虫化蝶即为赤蝶,赤蝶以死尸鲜血为食。”老和尚的目光落在姜云雨背后,“无论红虫还是赤蝶,他们最爱之物就是将死之人的血。”一只血红色的蝴蝶扇动翅膀落在姜云雨肩头。
姜云雨侧过头终于看见一直跟着他的蝴蝶,他伸出手指,蝴蝶稳稳落在指尖。申安不无惊恐叫着他的名字,老和尚抬手制住他的叫声,“无妨,赤蝶无毒。”
“那不是意味着姜兄你……”
“我确实时日无多。”姜云雨动了动手指,赤蝶亦步亦趋跟着手指转动。“多谢老师父。”
老和尚收起桌上的东西,“这山中究竟还有没有萤鱼,老僧也不知道。眼下离入夜还有大半日,不如去殿中上一炷香求佛祖保佑。”
姜云雨哑然失笑,“在下并非礼佛之人。”他看着指尖的蝴蝶,血红的颜色勾起了他的回忆让目光变得悠长,“家母从前倒是笃信佛法。不如老师父替我念一段药师经吧。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老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万法心中寂,孤泉石上澄。”此后便不再搭理两人。
直到天色将暗,姜云雨和申安找老头辞行。两人才在一间破旧僧房中找到盘膝坐化的老和尚,老头尸体尚有一丝余温,显然刚去不久。两人唏嘘不已,埋了老头走出寺庙。
“申安你在做什么?”姜云雨站在远处,看着对方在老头坟前不知道做什么。
申安起身朝姜云雨走去,“姜兄我们捉鱼去吧。”
萧瑟夜风中,一只绿色的草编蜻蜓在坟前上下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