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归兮(1 / 1)
就这样颠三倒四、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有一个下午,烟翠忽然跑进来,欢喜地大喊,“蓝大人来啦,他来上课啦!”
贺兰玥一怔,几日郁闷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小鹿一般窜出去,顾不得周围有别的宫女在,大声叫道,“玉樵——蓝大人!”
蓝玉樵果然来了,刚刚走到锦华楼附近。看到贺兰玥远远跑来,却一脸平静,躬身行大礼,道,“贺兰尚宫好。”
贺兰玥放慢了脚步,不解地望着他,“你,你这是……”
“下官之前出门看朋友去了,所以前几日请假未来。耽误了上课实在过意不去,下官现在立刻去讲课。”说着大步朝讲堂走去。
他走得好快,都没有回头看她跟不跟得上。
贺兰玥慢慢停了下来,心里一阵酸楚。
烟翠很惊异,“蓝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他似乎,有意要避开你啊?”
贺兰玥沉思片刻,毅然大步朝讲堂奔去,“不管怎样,今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讲堂内,多日不能看到他的宫女们济济一堂,高兴地七嘴八舌问他去哪里玩了。蓝玉樵勉强客套着,准备上课。
贺兰玥一声清喝压住了所有的喧嚣,“各位请先离开半个时辰,蓝大人多日不来上课,我要问蓝大人几句话,以便备案记录。”
宫女们一脸不解和胆怯,陆续准备离开。没想到蓝玉樵少有地反驳了,“难道不能等上完课再备案吗?”
贺兰玥望着他隐约透出的不耐烦,心里一凉,“好,就等上完课吧。”说着退出了讲堂。
里面开始传来他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她却呆呆地站立在风中,不知所措。
温润谦和的蓝玉樵,对她情深意重,发誓会等她七年、十二年的蓝玉樵,怎么会一反常态?
烟翠看她神思恍惚,很心疼地拉她回剪心居去。她不肯,执意要等候在外面。
这一个时辰,度日如年。她把身上的羊羔斗篷裹得紧紧的,怀中揣着小手炉,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贺兰玥快步冲到讲堂,等所有宫女离开,关了大门,不再委婉,直接就问道,“玉樵,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去了这么多日,也不给我留个信。你回来上课了,又为何不先去剪心居找我,为什么要这么冷淡我?别再给我任何借口,我要知道真正的原因!”
蓝玉樵有点措手不及,他离开数日,还是未想好如何给她交代。
只是他心里的疑虑像一团乱麻堵得慌。
“我的确是看朋友去了,想散散心。”他支吾着。
“我不要知道这些,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贺兰玥立刻打断了他,“好吧,既然你说不出口,那么我来替你说。我和烟翠私下想过很多次,你这样的冷淡只有一个原因:你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在宫外。是不是,我只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你放心,我贺兰玥不是个死皮赖脸的女人;我身在内宫,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我只要一个真心实意的回答。”
“不是!”蓝玉樵低吼着,为这份误解而烦躁。
“你说不是,很好。”贺兰玥掉下了眼泪,“你还是那个我坚信我了解的蓝玉樵。那么告诉我真心话,究竟为了什么?”
“既然你想要真心话,那么,我也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真心实意回答。”蓝玉樵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不再回避了,
“容妃娘娘,和她的小皇子,是不是你杀的?林承徽,是不是因为你嫉妒她来听我讲诗词,所以诬陷她,把她打入冷宫的?”
这一句真心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她。
贺兰玥万万没想到,蓝玉樵问的居然是这些。这些最龌龊不堪的宫闱密事,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是这样的人吗?”蓝玉樵追问,“你能真心实意回答是,还是不是吗?”
贺兰玥偏过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做过一些不能说的事。”
“我记得。可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杀人,连无辜的小皇子都不放过。”蓝玉樵压抑不住了,联想自己的秘密身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为无辜丧命的婴儿感到深深惋惜—如果他是容妃的儿子,如今也是这般下场吧,“如果你逼不得已地对付了骄横的容贵妃,我也许还能谅解;可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儿都杀,你有没有想过,你犯下的已经是滔天违逆的大罪了。你是不是做了太多不可说的事,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度了?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贺兰玥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头百转千回,曾经她多么担心过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蓝玉樵是个清高的大学士,他想要的红颜知己,是一个温柔清白,与世无争的女子;而不是一个手染鲜血,做权贵爪牙的内宫女臣。
蓝玉樵痛惜地望着一言不发的贺兰玥,这几日离宫以来,他不是不想她,不是不惦记她的笑,她的俏。只是每每想起林子音说到的这些秘密,他都无法把自己认识的贺兰玥对应起来。他也迷惑了,不知道该怎么接受她。他能容忍自己一心一意要等候的女子,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吗?
他心痛,他失望。
“我们,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吧,贺兰尚宫。”他最后说。
“不用冷静了!”贺兰玥突然说。
她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带流苏的核桃胎雕挂件,望着这个刚刚帮她破了案,却也葬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定情信物,禁不住潸然泪下。
“有些事,我没法告诉你,也不奢望你会理解我。或许从我进皇城的一刹那开始,我就注定了要做个龌龊阴暗的女臣。因为,我没有选择。”
她抹一把泪,“不管怎样,我配不上你。”
不等他回答,她把核桃挂件硬塞到他手中,冲出了绣文馆。
风好大,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火辣辣地疼。
冲回了剪心居,她再也没迈出去一步。蓝玉樵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下次来不来,她再也不想知道了。
天色渐渐黑了,她就坐在窗口,一眨不眨,望着外面的暮色如何聚拢,浓重如墨。
烟翠端来的饭菜,她一口都没吃,一点点胃口都没有。也不感觉伤心,或者有多痛楚,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
希望,将来,爱情,甜蜜,向往,统统被抽空了,所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麻木了。
麻木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态度,在内宫生存,就要学会麻木,对一切麻木。越是抱希望的人,越撑不到出宫的日子。
可是这样活着,和死了有多大差别呢?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也没太多时间这样浑浑噩噩。
晚膳后,皇后娘娘又找人叫她过去了。
贺兰玥一脸平静地出现在翊坤宫。
她早就学会了无论心潮如何翻滚,神色中绝对不能露半点蛛丝马迹。
“皇后娘娘千岁,这么晚找微臣来是有什么要事?”
皇后劈头盖脑一句,“你明日就启程,去沧州赈灾。记住,以本宫的名义,让灾民们记得本宫的好。”
贺兰玥一愣,“沧州闹灾了?怎么回事?”
皇后不以为然,“不就是没粮食吃,饿死冻死了几个人么。不过也好,本宫正需要这样的机会来挽回局面。”
“可是,赈灾的事,难道不是户部处理的吗?”贺兰玥不明白,“微臣只是内宫女臣,这样出去似乎不太妥当。”
“有本宫的懿旨,谁敢说你不妥当。”皇后愤愤地说。
“就因为本宫是皇后,身在内宫,所以那个恶毒的太子把赈灾的事都揽了过去。嘴上说的好听,不用本宫操心,实际上就是想借机□□,为他自己造声势。本宫不会坐以待毙,他还在和户部商量呢,本宫要你先发制人,率先带着粮食去沧州抢占了先机,让太子白忙乎一场。”
贺兰玥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一出,还是□□。
领旨回去,路上却真心惦记起沧州的灾情来。又是寒冬,又是饥荒,十二年前,她何尝不是因为类似的经历,终于走上这条不归路。
次日天蒙蒙亮,贺兰玥出发之时,已经完全清楚了这次突然赈灾的真正幕后原因是什么。
太子李唯以意外迅疾的速度扩充了自己的影响力。让朝臣从对他怀有百般疑虑到开始拥立倒后。
本来嘛,谁做皇帝都可以,只要还是皇族血脉,管他是在冷宫还是金銮殿上出生的。何况当今圣上也曾经被贬边疆不受重视。
而皇后陈氏,实在太高估她自己的能力了。一介妇人,没有靖安的帮助,连容贵妃都拿不下。可一旦掌权,就想过河拆桥,独揽朝政。
偏偏她是个长头发没见识的典型,对一些社稷大事一窍不通,一味重用宠臣和外戚,以至于许多忠臣屡次提出异议。
看到皇后依然愚昧,老臣们终于怒了。古往今来,重臣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于是转而支持看起来敦厚谦和的太子李唯。
皇后发现自己落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实在不甘心,于是借着沧州闹灾的机会,一是要抢占先机,打压太子;二是要模仿历代贤良周济天下的办法,在民间树立起自己的声誉来。
当然,声誉是皇后的,差事是贺兰玥在办。皇后之所以让她去,一则是相信她的能力,二则是清楚她和任何外官都没有拉帮结伙。
清晨,贺兰玥坐上了押送粮食的马车。她这几日心烦意乱,对这趟差事有几分凶险,完全估计不出来。但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倏忽闪过:
如果,她从此不能回来?
“烟翠,替我照顾好蓝大人。”她最后叮嘱,“你答应过我,他也答应过我。如果你可以出宫,就跟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