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苏庆芳鸿雁传书(1 / 1)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苏庆芳年初时去了趟云南司,专门去谈珠玉宝石的生意。路遇当地土族与官府争斗,救下镇守大太监吕铭。吕铭本是奉圣旨去云南司开采银矿和宝石矿的,谁料几乎把命丢在这里。他感激苏庆芳的救命之恩,遂把其中几个地点较偏僻的宝石矿暗暗交给苏庆芳开采。除了上交的份例,余下的都送了苏庆芳。
苏庆芳也是有手段的人,怕人看出苗头给吕铭招祸,反倒大张旗鼓的在当地找门面,寻货源,雇帐房,招主管,正正当当做起了宝石生意,等一切就绪才回到了香河县。
那日突然星夜离开香河县去京城,就是吕铭来信指点他,教他往京城去见自己的干哥哥锦衣卫佥事陈秀。苏庆芳一到了京城,马上打点了贵重礼物上门。因他救了吕铭,又着意结交,陈秀便与他相谈甚欢,直在府里流连了半个多月才放他离去,临走又送了许多内造的礼物给他。
苏庆芳离了陈秀家里,与贺俊生和天钥在京城最大的万盛客栈住下。一清早,贺俊生和天钥就见苏庆芳满腹心事,不甚开怀的样子。天钥头一次来京城开眼界,这几日跟着苏庆芳在陈秀府上好吃好喝好玩儿,见天儿的兴高采烈,觉得人生得意,不过如此了。这会儿见苏庆芳如此,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拿眼睛去睃贺俊生。
贺俊生也有些纳闷儿,爷昨夜还好好的,豪气干云的说要好好大干一场,早日把铺子开到京城来,三人喝酒说笑到半夜才散。今儿一早怎么就抹过脸来,没甚兴头的样子。他倒了杯茶递过去,“爷,你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苏庆芳撩撩眼皮,不吭声,也不提吃早饭,一径的望着窗外长吁短叹,甚不旺相。
天钥往窗外一瞅,妈呀,护国寺的舍利塔正遥遥映入眼帘。莫不是爷有甚么想不开,要了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他一拉苏庆芳的袖子,“爷,您快和小的说说,心里有甚么想不开过不去的,竟思量要去出家当和尚?和尚好做,无更难熬,您不是常说这个话?”
苏庆芳听天钥一嚷嚷才元神复位,耷拉着脸,“你说谁要出家当和尚?”
“不是爷还有谁?爷你盯着那舍利塔只是一口接一口叹气,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不信你问俊生?”
贺俊生正伸着脖子往外瞅,看的景儿可和天钥不同。对面也是家客栈,斜对过的屋子敞着窗,一个公子正给个妇人画眉,两人眉目间传递的情意,几乎顺着虚空汹涌而来,能把人顶个跟头。他一腔子风流活泼的心性,如何还不明白:闻鼓颦而思良将,感情爷这是病了——呵呵,相思病,呵呵,还不轻。听天钥说话,转过脸来,妆做一副很担忧的样子,“要我猜,爷怕是……怕是病啦!”
“病啦?甚么病?要紧不要?”天钥急着问。
“呵呵,思家病!”见天钥听不明白,“村孩子,我是说爷想家了!”说罢,不由自主冲苏庆芳挤了下眼睛,脸上贼精八怪的,笑嘻嘻问:“爷,我说的可对?”
苏庆芳虽仍是不吭声,嘴角却弯起来,甚么都瞒不过这狗东西!
天钥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爷,往日咱们出去做营生,离家小半年儿也是常有的,小的可从没听你说过想家的话。”
憨物!苏庆芳懒得理天钥,只把眼去睨贺俊生,看他嘴里还能吐出甚么象牙来。
贺俊生嘿嘿一笑,“爷,小的走街串巷许多年,偶然得了个万古不遇的海上仙方,治别的不灵,只是治相思病……呃,思家病嘛,一帖下去,包你走起!”见苏庆芳挑眉看他,不敢再拿乔,抬手做了个拿笔的模样胡乱划拉两下,“爷,咱可以写信啊!”
苏庆芳猛的站起身,右手握拳向左手心用力一捣,对呀!自己怎么没想到?
贺俊生拉过还迷迷糊糊的村孩子兼憨物天钥,一溜烟下楼买笔墨纸砚去了。
晚上吃过饭,苏庆芳早早把贺俊生和天钥撵回房,挥笔如挥鞭,三下五除二草草写了封信给姚珍。随手撇在一边儿,又开始冥思苦想,搜肠刮肚的预备给崔大管家写信。崔大管家给他操持家务,支应门庭,何其辛苦,绝对当得他一封感谢信。于是他磨废了三/四块松烟墨,写岔了五/六支狼毫笔,揉碎了七/八张信笺,九转而丹成,直到鸡鸣时分,方写得了一封信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虽无半分文采,倒也没有别字,勉强算通顺。只是字迹凌乱,他有心教人替他誊写一份,又不好意思,只得算了。
小心翼翼装好,蜡油封了口子。苏庆芳觉也不睡,踢开贺俊生和天钥的房门,捞起还在会周公的二人,草草去街上吃了点心,就奔京城最热闹的街上去了。
选尺头锦缎,买脂粉钗环,细挑笔墨纸砚,采办果子蜜煎。香饼薰球,古董字画,奇巧玩具,宝石匕首,林林种种,应有尽有。一直从早上逛到日将落山的时节,只把贺俊生和天钥两个眼睛也看花了,脚也走断了,肠子也饿细了,不是贺俊生一句“爷买这么多怕捎回去路上走动了”,怕还杀不住苏庆芳这一宠性儿。
三人吃了饭回了客栈,点灯熬油的挑三拣四,去粗取精,还装了四个大油箱,合上箱子打了封条,苏庆芳催二人回去睡了,自己又眉飞色舞的打开整理一番,直忙到夜半三更,才算是了账。躺在床上还睡不着,心里描摹了一番佳人情态,这才放下情怀,欣欣然睡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苏庆芳把四个箱子送到陈秀府上,求他差人走官驿送回香河县。陈秀见他急,以为是极上紧的东西,派了六人护送从漕运水陆走了。出了京城到通州码头,上了船,运河上取给运输,极其便利。不上七八日,就顺风顺水的到了玉州府香河县。
***
彼时崔月琳正在花房看匠人莳花,听丫头来报,说苏庆芳从京城捎了东西来。崔月琳赶去花厅,周管家正陪着来人,崔月琳赏了每人一个大红封,又教周管家带去款待歇息了。她拿起信,见一封是给自己的,另一封是给姚珍的。便把姚珍的那封放在桌上,教檀香和芸香查看箱子。
“这个是给老太太的,这个是给舅爷的,还有这个是给表少爷和表小姐的……”檀香见最后一个封条上写着“谨崔管家亲启”,忙道:“崔管家,这个箱子是给你的。”
“给我的?”崔月琳先是奇怪,而后又了然,怕是苏庆芳给府里公中带的,便写了她的名字。教两个胖壮的婆娘把老太太和舅爷的箱子先送到库里存放好,又教檀香去请姚珍过来。
姚珍不情不愿的跟着檀香到了花厅,木着脸问道:“崔管家这个时辰请我来可是有甚么要紧的事?”
崔月琳假装听不懂她的话外之音,只把桌上的信交给她,“苏大官人从京里来了信,还带了一箱土仪给你和表少爷。”
姚珍最近过得还算愉快,到这会儿才又想起她来香河县之前,苏庆芳去信叮嘱她务必好好和崔管家相处的话来。见桌上还有一封,怕是哥哥给崔管家的。一时间就有些心思不属,连手上的信也变得烫手起来。有心想教崔月琳不要多嘴告状,又不下气开口,心里吊桶般七上八落的,把手里的信封都拧皱了。
崔月琳见她没甚么话说,脸色又不好看,教两个婆子随她把箱子搬到后头去了。送走了姚珍,便教檀香打开箱子,和芸香一道查看是甚么东西,好造册入库,自己先打开苏庆芳的信看起来。
信很长,字写的龙飞凤舞,崔月琳连看再猜归拢下来是这么个意思:我在京城挺好的。府里有崔管家想必也挺好,我很放心。姚珍和姚睿进府了吧,姚睿虽有些顽劣,姚珍倒还听话。崔管家不必手下留情,该怎么管就怎么管。若还是顽皮,回头我收拾他没商量。我在京城还要再待段时间,府里就托崔管家照顾了。有急事找柴融,他不敢不管。最后,这箱东西是崔管家的辛苦费,胡乱买的没啥好东西,就随便收下吧。有事写信,交给来人即可。再见。
主要内容就这么百十来个字,剩下长篇大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一是感激她辛苦操持,幻想她十分能干,上天入地怕找不出来第二个;二就是描绘京城风物美景,好像要在信中带她细细游玩一番似的。
崔月琳合上信哭笑不得,想不到这苏庆芳还有些话痨的特质。正想着,听檀香问芸香“这是甚么呀,倒稀奇的紧”,于是把眼去看。
旁边桌子上堆满了,有吊着细金绳儿的内造窝丝糖罐儿,有盛着胭脂水粉花露的螺钿梳妆匣子,有成套的端记梳篦并金六事儿,还有些宫锦番尺头、文房四宝。最后两人又拿出个四四方方扎着奇怪带子的精致印花硬纸盒儿来,见不是寻常物事,只不敢打开,给崔月琳递过去。
崔月琳一见那纸盒儿就觉得极熟悉,好像自己从前世界的包装盒,连上面的装饰彩带也有几分那个意思,很有些西洋味道。见檀香和芸香都眼巴巴的瞅她,恨不能把眼睛钻到那盒子里瞧个究竟,笑了一下拆开来看。
却是个金灿灿的扁圆盒子,轻轻打开,里面不像外头看着那么深,底下应该隔开了空间。上头立着几只金色的鸟,长颈优美,应该是天鹅,其余处都空着,只四壁和底儿上雕刻着水波纹。崔月琳心里有了个猜测,也不太确定,见盒子外侧下部一个凸起的机簧,轻轻一拧,手一松,清脆如水晶般的金属旋律潺潺流淌出来。
果然是八音盒。
“呀!这……这……这是甚么宝贝,没人弹奏,怎的里面有声音?”
“是不是那鸟在叫呀?”
“你傻呀,那鸟是假的,怎么叫唤?”
“那你说,动静儿打哪来的?”
……
檀香和芸香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听音乐停了,又乞求崔月琳再弄一次来听。
崔月琳见了也十分中意。虽不如前世的八音盒音乐多还能动,但胜在做工精致,连天鹅翅膀上的羽毛丝儿都雕刻的极其细致,美轮美奂。番货本就稀罕,价值不菲,这八音盒又金灿灿的,不是纯金的吧,那也太贵重了。想了想,虽然爱不释手,还是教檀香原封不动的装回盒子里,准备回信给苏庆芳时委婉问问,再做打算。顺便汇报一下府里的景况,想起和姚珍的相处艰难,再看苏庆芳如此厚待她,不免有些受之有愧。拿了些东西分给檀香和芸香,二人欢欢喜喜谢过了,又帮崔月琳把剩下的东西拿到闺房去。
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崔月琳见崔皓握着一卷书,正在院子里边踱步边朗诵。便道:“皓哥儿,一会儿读完书咱们一道吃午饭吧。”
崔皓好久没和姐姐一道吃饭聊天,听了就开心的笑起来,“好啊,待我读完这一篇就好。”
崔月琳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要忙,一会儿好了我叫你。”回到闺房,沉思片刻,给苏庆芳回了封信,细细说了自他离开后府内的大小事务。提到姚珍和姚睿,只说二人都好,并未提别的。最后感谢他送她许多礼物,又婉转问了问那个八音盒是否破费太多。一样一样写下来,居然也有三大张纸。
写好封装妥当,预备晚些时候送去周管家那里,一道送到京城去。崔月琳就去叫了崔皓,教人把饭摆在院子里的花阴下,两个人围着坐下。姐弟亲密,又没外人,二人也不讲究食不言,一道边吃边聊。
崔皓见崔月琳听他说的多,自己说的少,饭菜也只是吃了几口就放下,不似向日开怀。他心里翻了几下,就猜个囫囵,怕和那表小姐脱不了干系。姐姐性子随和,处事又公正,府里的人都对姐姐很是恭敬,连带着对他也不错。只那个表小姐,不太友善。姐姐靠苏府吃饭,他又借光客居于此,自然不好说甚么。只得拿话开解:“姐姐,今日我温习《孟子》,孟子说:‘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这是甚么意思呢?”
他也不要崔月琳解答,接着道:“孟子说:‘有意料不到的赞誉,也有过分苛求完美反而招致诋毁。’姐姐不也对我说过:‘世人看事,好恶不同’。慢慢我才发现,何止不同,有时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也是有的。咱们自己行得正做得端就好啦,何必去管别人,随她去吧!”
崔月琳摸摸他的头,她这是被安慰了吗?话虽如此,可有的时候,这样简单随性的活着必须要有着更强大的实力支持,可她们姐弟没有,她们不过是拿人碗服人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崔皓虽然嘴里说的洒落,只怕心中也还是有些芥蒂吧。
崔月琳想到那个精致的八音盒和苏庆芳信中的拳拳盛意,微微叹了口气。除了这些,她怕是还有一丝投桃未能报李的歉意吧。对于姚珍,怕还是要想些办法。
只是还没等崔月琳想出应对之法,姚睿那里却又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