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姚氏姐弟初入府(1 / 1)
农历四月二十七,崔月琳正安排厨下做稔转。庄上送了三车新鲜的青麦穗子进来,几个厨娘带着人忙着大锅煮熟,捞起来趁热剥去芒壳,几匹头口分拉四个石磨,把这些麦子磨成细粉,再搓成条儿,即为稔转。因为麦子是一年之中最早成熟的粮食,这个风俗就取意为新年五谷新味之始。
下来的稔转,配上腌肉丝、酸脆王瓜、节令细菜,崔月琳教厨下做出百十碗来,给府内每人一碗,尝新讨个吉利。又叫厨娘另做了一些精细的,除了上面的配菜,又加了香炒瓜子仁儿碎、虾子干儿、醋姜丝儿并新下来的脆甜瓜,装了几大盒子,分别送到柴府和青石街。
忙完这些,前院儿周管家差人来报,说表小姐和表少爷怕三日后就到,教崔月琳早做安排。崔月琳打发人下去,问芸香:“表小姐和表少爷的房间一早就是大官人安排好的,前几日我说趁着日头好,被褥帐子有没有再拿出来晒晒?”
檀香早习惯她称主人家大官人,口角伶俐的道:“前日又晒过一遍。还是崔管家想的周到,逢着天气响晴就教我们拿出来晒晒,要不然这晴一天儿雨一天儿的,可不都霉了去。若是这两日天气好,我再教人拿出来掸掸罢。表小姐和表少爷的屋子也教人隔三差五的去烘艾草,定没有一点儿霉气和蚊虫。”
崔月琳放下账簿点点头,“虽如此,帐子也还是得用。”抬头眼角觑见芸香攒着眉头,一脑门子官司,奇怪的问道:“芸香你是有话说?”
芸香嗫嚅着,她服侍了崔月琳月余,知晓她最不喜欢下人多嘴献浅,口里六说白道的,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
檀香见不得芸香口角迟慢,忙催促她:“芸香,你倒是快说呀!真真急死个人了!”
“崔管家原给表小姐预备的蛾绿草虫蝉纱帐子,昨儿我去针线房拿来准备张挂,雪娘子却拿了顶百花争艳的帐子给我……”见崔月琳不徐不疾的等她说完,忙接着道:“我问怎么换了,她说人手不够,时间又赶,先用这一顶。我回去挂起来一看,那花样委实太好看,手工精巧的不得了,比原来那虫草帐子的花样子要费功夫许多。我偷偷问另两个丫头,都说那帐子是雪娘子一个人绣的,不许她们沾手,足绣了一个月……”
檀香见崔月琳不说话,憋的气紧,抢先道:“她是甚么人,哪里有她做主的份儿?花样子是一早定好的,谁教她任意改动?”她和芸香被送来给苏府,二姨奶奶可是提前敲打过的,不为别的,就是要帮着崔管家拉住权柄,这会儿也顾不得芸香一边给她打眼色,叽里呱啦把这郑雪娘的来历给掀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郑雪娘是城内一户贫家女子,她爹原是个漆匠,早年摔断了腿,歇在家里。她妈年轻时也是个针线娘,老了衰了眼睛,只好扎些花走街窜巷的卖。郑雪娘长到一十五岁,定给了一户卖油的陈姓人家。三茶六礼已过,就待迎娶进门了,也是合该有事,不期那陈小油郎醉酒一个不慎跌到水沟里溺死了,郑雪娘就守了望门寡。后来那陈家发迹,要搬去外地,见郑雪娘给她家那倒霉孩儿守的好,也教她跟着去享福。郑雪娘却拒了,专一留下来照顾父母。陈家见她这般仁孝,便发话听凭她嫁娶,聘礼也不要她家还了。郑雪娘也不再嫁,和她娘一般,做起了针线娘。因她擅长女工,口角讨喜,又有这守贞仁孝的好名声,因此在县内的高门大宅里都走动的开。
崔月琳听了点点头,也是个自立的女子。帐子她绣了一个月,那就是几乎刚进府就开始准备了。要说她没些小心思,崔月琳是不信的。想罢,道:“若她大规矩不错,也不必去计较了。芸香,你去和雪娘说她那新帐子做的不错,就先用着,原来那顶虫草帐子也不能丢,赶着做出来与这顶换洗用。”说罢,也不理檀香跃跃欲试的眼神,教芸香去了。
芸香应了一声告退,直奔针线房。郑雪娘见芸香来了,不敢怠慢,迎她进去坐下。芸香只一板一眼的道:“雪娘子,崔管家说帐子做的不错。只天气无常,原来那顶虫草帐子还是上紧着做出来,阴天晴天的也有个替换。”
雪娘刚开始还不动声色,听了后一句,勉强撑住笑脸,“崔管家说的是,我领会了。”
芸香点点头,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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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崔月琳带着一干丫头仆妇张开二门等候周管家带人进府。不一会儿,听得前院儿杂踏之声渐进,崔月琳远远张望,见打首一个短小的男孩子骑着小头口,脸孔看不清,手胡乱甩着,嘴里嘻嘻哈哈的说笑个不停。旁边儿一顶小轿,不消说应该是表小姐了。
到了近前,姚睿也不下马驹子,黑眼珠子咕噜来咕噜去把崔月琳从头到脚咕噜了一遍,歪头嘻嘻一笑,“你就是哥哥说的崔管家?接着罢!”
崔月琳只觉得黑影儿一闪,直奔头前来,她下意识伸手一抓,低头一看原来是条小皮鞭子。亏得他人小力薄,才没伤到人。
崔月琳暗暗皱眉,这熊孩子的举动怎么看怎么熟悉,心里才掠个影儿,就想起了苏庆芳。崔月琳几乎要扶额,这份顽劲儿简直是“家学渊源”,有其兄必有其弟。
“睿哥儿,可使不得!爷之前千叮万嘱过了,老太太和舅爷没到,来了教你听崔管家的安排,不许胡闹。”天锁一本正经惯了,言语又不会转圜,这番说出来就有些逆姚睿的耳朵。
姚睿生下来就没了妈,是姑娘苏老太太一手养大的。苏老太太哥哥儿子都是不在家的生意人,她守着姚睿,便愈加溺爱,要一奉十,渐渐养成他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性子。长到七岁,除了他爹和夫子,姚睿是任谁也吓不怕的。这会儿听天锁拿苏庆芳压服他也不慌,“切,她一个下人,凭甚么教我听她的?要么是哥哥糊涂了,要么是你瞎说!”
天锁寻思,爷耳聪目明的,自然不会糊涂,府里来信他也真真的看了好几遍,万万没记错。他自来老实本分,嘴巴也不甚伶俐,一时就不知如何答话,只把眼睛往轿子那边儿观觑。
姚珍这才揭开轿帘走出来,“睿哥儿,没规没矩的甚么样子!你若是再顽皮,自己骑回芦阳老家去!”见他还想犟嘴,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不吭声了,方才转回首打量崔月琳几眼,不言不语的。
崔月琳也偷偷打量姚珍一回。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生的粉脸窝圆,朱唇樱小,只花枝儿一般鲜润的脸庞微微沉着。见她头正身直,目不斜视,一声不吭的端在那里,崔月琳哪里还不明白,带着丫头婆子上前一步,行过礼,“表小姐,您和表少爷的院子都收拾好了,不如先下去梳洗一番,去去尘气,再摆饭如何?”
姚珍见她礼数周到,言语恭敬,心下先满意了三分,脸也不耷拉了,只口气还生硬着,“好,教人带路吧。回头我和弟弟自家院子里吃,你们不必伺候了。”说完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先一步走在前面,后面几个丫头婆子紧紧跟随去了。
见人走远了,檀香忍不住小声儿道:“这表小姐好大的架子。”芸香见崔月琳没听见,偷偷瞥了她一眼教她住嘴,被檀香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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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住处,姚珍见院子轩敞明亮,花草葱茂,甚是精致整齐,不由欣然点头。姚睿从后面挤进去,边跳边笑,四处疯跑起来,嚷着要去自己的屋子看看。姚珍也没心思再管他,只教丫鬟带她到闺房。一个人推开门,明间帘栊潇洒,陈设华美。绕过屏风到了内卧,见纱衾珠帐,锦被牙床,芙蓉妆镜明而亮,狐文几上花果香。姚珍走到妆镜前,拉开屉一瞧,不由直了眼睛。胭脂檀粉螺子黛,玉酥杏油兰膏香。再打开一个,花镊金钗,珠簪翠翘,也有虾须镯,又有玉条脱,翠钏缠臂不消说。
姚珍到底是小姑娘,又是爱娇爱俏的年岁,左一屉,右一屉,如打开杜十娘的百宝箱一般,大开眼界,爱不释手。正看着,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是她的贴身丫头春杏问何时摆饭。
姚珍静了静气息,才缓缓道:“一盏茶后在厅里摆下,教睿哥儿穿戴整齐了,一道来吃。你一会儿教人打水进来,我梳洗一下。”等春杏脚步声远了,才伸手摸了摸脸颊,热汤烫的。再看那些珠玉,只觉得把眼睛移开都是件艰难巨大的事,索性全部关上,转身出去了。
一盏茶后,姚珍与姚睿在外厅吃饭。一众丫头鱼贯摆饭上菜,姚睿见菜式颜色清淡,仿佛素多荤少,撂下筷子就先撅嘴,“我要吃肉。”姚家早年家贫,盐菜淡饭吃多了,做起人家后就顿顿肥甘厚味,浓油赤酱。
姚珍才要说话,负责传菜的丫头舒梅就道:“回表少爷,崔管家怕二位路途奔波,吃不下油腻的,多备了些清淡爽口的素菜。也不都是素的,这几道就是荤的。这道是芙蓉虾,这道是茶香鱼片儿,那道是清炖狮子头,王瓜小肴肉……”
姚睿撇撇嘴,“名字倒好听,不定有我姑娘做的烧蹄膀好吃,还有酱鸭子、猪头肉……”
舒梅天生弯弯眼,翘嘴角,一副就是生气也带笑的模样。姚珍不晓得,以为她看了笑话,忙喝止了姚睿数冬瓜,道茄子的说下去。
舒梅给二人一人盛了一碗汤,白白绿绿的,教她们先喝。“崔管家怕表小姐表少爷水土不服,特别命厨下做了豆腐汤,喝了汤,再吃菜,肠胃舒服些。”
姚珍小小喝了一口,清清淡淡没甚味道,就放下了,姚睿更是一口没喝,只盯着肉菜吃个不停。
舒梅见了,也不好多言语,只暗暗可惜崔管家的一片婆心。
到夜里二人就拉了肚子,丫头春杏夜里凿门求药。崔月琳听春杏说并不严重,还是不放心,连夜请了郎中来。郎中也说无甚大碍,留了两副药走了。崔月琳这才安下心来,又嘱咐了春杏好好照顾,见她年小,又蹀里蹀斜的不稳当,点了四个年长些的丫头杞菊、郁金、泽兰、冬青分别留下伺候姚珍姚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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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檀香悄悄给崔月琳咬耳朵,“崔管家,表小姐不教杞菊她们进屋伺候,只留那春杏一个贴身使唤呢!表少爷那里也只是一个小丫头铃儿在里头。”偷眼瞅了瞅崔月琳的脸色,又低声儿道:“有些事体表小姐不晓得,闹了些笑话,郁金她们也不好说出来,直问我怎么办呢……”
崔月琳听她继续唠叨,原来不过是些香膏子擦错了地方,头面带错了顺序的琐碎小事儿。等她说完,才点点头,“我知道了。”见檀香还要再饶舌,心说这丫头机灵,就是口角有些快,便道:“她们新来乍到,大家长没来到,大官人也不在,有些提防也寻常。再有,谁是一生来就万事都懂的?看过见过再用心学学,也就明白了。就是我,也不敢说你讲的这些我都明白呢!” 她来到这个世界,还真是不懂的太多,不过偷偷看,悄悄学,万事都走点心,才没露甚么大马脚罢了。若是去捉细处,那怕是千疮百孔了。
崔月琳见檀香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冷下脸来,“你能把这些报给我,对我忠心,自然该赞许。但你心里想什么我也清楚,不外乎表小姐和表少爷出身寻常,家里不过新发乍富,有些低搭瞧不上眼罢了。你不过在富贵地界儿伺候人几年,如何学得这副眼孔看人?况且主人家如何,有咱们说嘴的份儿?” 说罢叹口气,“檀香,你是个百能百俐的,我只怕你聪明过了头,日骄日躁,不定哪天脸上带了出来,被人瞧见,岂有好下场去?”依那苏庆芳的脾性,若是知晓有人轻看他弟妹,哪有轻饶的道理?
檀香听了崔月琳的话,登时如冬日里冷水淋头一般,想起苏庆芳处置潘坠儿的手段,通身大大打了个寒噤。她原还不太服气,听了此番话方知崔月琳是真心待她。若是别人,恨不得踩她下去,如何肯这样一字一句拆解给她听。就是偷眼见了,怕还裂嘴等着看她的笑话!想罢,脸上动容,插烛也似的跪下去,“多谢崔管家教会,檀香省得了,往后万万不敢了。”
芸香在旁边听了也极受教,跟着跪了下来。
“你们快起来吧,我又不是主人家,平白跪我做甚么。你们去和她们四个说,绝不许有人欺贱表小姐表少爷,有不懂的做错的,教她们四个想办法慢慢透露出去,只不许伤了表小姐表少爷的颜面!衣食住行,必不可有一丝怠慢!”
二人听了面上一凛,恭敬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