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崔月琳初掌家事(1 / 1)
车马徐徐而行直奔城东,足有快一个时辰才渐渐停了下来。早有门子遥遥望见,卸了门槛候在那里。待一行车马进了院门,贺俊生才上前请崔月琳和崔皓下车。
崔月琳下了车,却发现是个方正的院落,正房并两厢天井,虽不甚大,却收拾的干净整齐。天井两边落落两个卵石花床,植着时令鲜花细草,蓬蓬勃勃,甚是细巧。旁边石桌石凳,古拙可爱。东南角大牡丹三株,高花怒放,出于墙外。其余几壁下都是山兰香草,芬华茂美。崔月琳大感奇怪,这并不是上次来的苏府。
贺俊生忙为她解惑:“这处小院儿是专给崔小姐预备的。正门出去就是大街,绕过西厢穿堂,后面还有个门,直通咱们府内二门首。我们爷说了,平时您们二人就宿在这边儿,出行也不需经过府里,到底见便些。每日只听凭回事再去府内,地界儿就在二门首的小花厅,也不费脚程。”
崔月琳听了又惊又喜,原来还为难住在府内何处。崔皓必不能住在苏府后院儿,她又不想和弟弟分开。她不是苏府正经女眷,不过雇佣关系,住在苏府二门内到底不合适。这样安排,却是极好。
天钥在旁边接着给溜缝儿:“我原说后院儿地方轩敞,还是我们爷想的周到,说怕崔小姐住府内不方便。这院落虽蜗窄些,但胜在还齐整。爷没叫工匠动土,只等崔小姐来了按自己喜欢排布。爷还说了,要是……”说到后来不免摇头晃脑的兜不住嘴,被贺俊生一个眼神儿给掐住了。
崔月琳见崔皓也是满脸喜色,回头冲二人点点头,哂笑道:“大官人果然想的极周全,此处甚好,我再没得挑的。只不知大官人何时有空闲,我好当面致谢。”
“唉,别提了,咱们爷昨夜里就奔京城去了。不是爷为了接崔小姐进府,我们哥俩儿也早就跟去伺候了。你说这天高路远,路上又不太平,爷也没个端茶倒水的,不知过的多辛苦……”说着说着,天钥又开始摇头摆尾弄精神,好像他的爷离了他就生活不能自理。
贺俊生撇撇嘴,教崔小姐住这儿的主意还不是自己拿的。按爷的意思,怕不就在后院儿正房给安置了。别说天钥,就连爷,对于女人的心思,哼哼,还摸不着四-五大六。他恰到好处的打断天钥继续废话连篇,免得一会儿他说豁了嘴,“崔小姐只管安心住下,这几日柴爷家的二姨奶奶会过来帮手。爷走之前吩咐了,府内后院一切事务,听凭崔小姐张主。若有其他事情,可去前头找周管家。”说罢,只留下几个婆娘帮着崔月琳搬卸行李,和天钥急三火四的走脱了。
崔皓让崔月琳住了正房,自己择了带书房的东厢。眼见收拾的差不多,崔月琳教婆子自去歇息,自己走上台阶,越过两侧雕栏,进了明间儿。正中一套花梨木的桌椅,中间一个玉色小插瓶,瓶中插着两朵白色的昆山夜光。地上铺着翠色软毡,行走无声。往里是内室,门前银线珠帘被撩起,挂在一侧点翠蜻蜓的帘钩上。微风吹过,泠泠有声。茜纱窗下,梳妆台上匣子拣妆安放满满,一面西洋玻璃镜,光可鉴人。
崔月琳在绣墩上坐了,一时惘然。时光倒退百年,她在这一方静谧的小天地里,像做着个离奇古怪的梦,满眼琳琅,古色古香。来到这个世界,她没有长久的人生计画,不过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可这被重视的感觉,让她的心生出一丝拳拳之意。
“琳妹妹,看我和谁来看你了?”院子里有人笑着高声道。
这世间的矫情,果然都是闲出来的。崔月琳眨眨眼睛,把思绪抛到脑后,起身迎了出去。
春棠和春荷左右扶着已经显怀的金宝卿,逢春和其他几个姨娘带着一堆丫鬟婆子陪在一边儿。
宝卿笑道:“你搬了新居,我们特来给你暖房。”
逢春递上两个匣子,“这是咱们一点儿心意,崔大管事莫嫌少,好歹赏咱们一杯茶喝。”
崔月琳不由感动于二人的好意,谢过后忙让众人进屋落坐。宝卿见景色怡人,就与众人在院内坐下。崔月琳打发婆子剥了各色果仁,动灶起火,泡茶款待。众人团团围坐,喝茶吃点心,说说笑笑,直热闹了好一会儿才散。
临走崔月琳把一个小坛子递给春荷,对宝卿低声道:“上次听二娘说你害口,吃不下饭,这是我自己腌的酸梅子,给你杀杀口。”顿了顿又道:“随你吃多少,只别耽搁了正饭。”
金宝卿谢过,带着众人走了。
隔了两日,逢春派人请崔月琳过府内商议家事。崔月琳见花厅外面站着两个穿戴体面的婆子,身后跟着一众妇人和小丫头,安安静静的站着。
逢春迎她进来坐了,这才敲敲肩膀,“琳妹妹,你可算进了府,要不然我怕是要累死了。”
崔月琳见她一张圆脸儿都累细了,眼下青影黯淡,粉更是微微浮在脸上,吃不住的光景,便知她累的狠了。“二娘连日辛苦,有甚么我能做的,只管吩咐我就好。”
逢春心道,我若是敢吩咐你,后头那太岁指不定如何收拾我呢。她虽想赶快撒手苏府这一摊子事务,但苏庆芳临走轻飘飘一句“你多看顾她些”,让她到底不敢不精心。
真是曾被霜雪苦,杨花落也惊。
逢春拿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这是我按柴府的模子编写的,你先掌掌眼。”
崔月琳接过翻看,里面记载苏府门房、车马房、院落、厨房、库房、花房、针线房等处的详细信息。包括地理位置、职司范围、现行人事安排及月例待遇。翻到最后,另有四时节令宴飨安排、县内衙门军卫处所、酒楼铺子经营范围和招牌、杂耍曲艺班子及打赏分例、寺庙道观法事、各行各业能工巧匠等信息,五花八门,几乎包罗整个县内的衣食住行。
崔月琳看完几乎瞪大了眼睛,“二娘,你做事实在精细妥帖,我自愧不如。你的心意,我领了。多谢你。”
逢春心中苦笑,我这半个月白天忙的脚旋天,晚上还要点灯熬油的妆猫头鹰,得你这一句,也不白费了。“哪里,不必与我客气。现下府里人太少,我叫了牙婆过来,今儿咱们买丫头仆妇。”
崔月琳听了点头,就要起身,被逢春一把拉住。
“且教她们再等等,杀杀脾性。有那耐不住性子的,先剔出去。”说着,拉崔月琳到窗前,从窗棂格里向外打量,指点了几个眼神游移、交头接耳的。崔月琳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才掀了帘子出去。也不走近那一干人,逢春用团扇遮了嘴巴,低声道:“买丫头仆妇,别人都是先看手。看指甲、指节处是否干净,齐整。可你知道这些个刁婆子,送来前一晚,都教人跪着洗个底细,哪个看着不干净?我不看这个,我专看耳后,洗脸最易囫囵过去的地方儿,有没有积年的老泥,还有肘节,是不是脱皮屑,就辨出是不是个真干净人儿。咱们平时是要她们左右伺候的,若是腌臜人,教她们给咱们端茶倒水,梳洗打扮,可不苦死了。”说完,走过去,和崔月琳一一验看,一半儿的人就被剔出去了。
逢春儿接着教她:“看完这些,再教婆子去看脚,有没有脚病脚臭,是不是小脚儿或是放脚的。”见崔月琳面带疑问,接着道:“现下也不大兴裹脚了,偏有些人还留着,有的穿了大鞋塞棉花妆大脚,还有的中途放掉的,怕都不良于行。这样的,一定不能要。府里有了急事,莫不还教咱们等她一步步儿拧过来?”
“最后教婆子闻口气,看皮肉,有无其他恶疾。再说几句话,把口齿不清的都去掉。若都通过了,剩下的才带来给你看,只拣合眼缘儿的留下。教管事婆子调-教半个月,把那油头滑脑、掐尖儿好强的都卖了,再余下的,就能安排事儿给她们做了。做好了是她们的本分,做不好嘛,哼哼,要么狠狠罚她,要么提脚卖了。若是有那黑心肝的,只管送官去,就是打杀了也不为过。”说完又面色一肃,“琳妹妹,你初来乍到,定要使出些手段平伏她们,要不然恶奴欺主也是有的。”
崔月琳听了暗暗咂舌,难怪柴融没有正室,却依靠这柳逢春当家理事,她却有一把好手段。就她嘴里这本账,整个一古代丫鬟仆妇招聘培训手册。虽然有些手段听着不太人道,但入乡随俗,自己万万不可与整个制度抗衡。遇事再凭自己判断,尽量秉正处理就好。想罢,打定主意,教婆子把人先带下去挑拣了。
逢春见了了这一摊缠账,又教婆子带了两个丫头上来,一个叫芸香,一个叫檀香,都是从柴府过来的,能写会算,人也伶俐,专门送给崔月琳做帮手。还有这段时间的银钱流水并账簿册子,都一并交给崔月琳收着。
逢春怕崔月琳多想,忙说:“琳妹妹,我这里可没打撒手儿不管,待你全上手了,我再回柴府去。苏大官人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早一日交给你,好早一日给这帮下人立立威。他说你只管信手管着,若是哪个敢跳出来,正好杀鸡儆猴。”又笑着看了崔月琳一眼,“苏大官人却是十分信重妹妹的。”
“承蒙苏大官人信重,我自当尽力操持,也好教二娘早日脱离苦海,好好歇歇。”崔月琳打趣两句。
逢春见崔月琳脸上没一丝忸怩,倒替苏庆芳捏了把汗。
捻指不觉一月已过,崔月琳按逢春的旧例管理众人,又另外定了个职事册子,划定每人的职责范围、规矩和交接对象。逢春见崔月琳样样都摆布的开,账目清楚备细,人事安排得当,只手段有些慈软,怕她拉不住权柄,又底细叮嘱几句才回柴府去了。
主人家不在,职事又清闲,有几个婆子见逢春去了,又看崔月琳不是府里正头女眷,一个受雇的女管家,言语又宽和,不似别家横眉立目动辄打骂,于是拱动些小心思,到了夜里就阖门吃酒调笑。一日两,两日三,见无人发现,又做了局玩骰子赌博。
不想三-四日后,就被崔月琳带人一窝子捉个正着。崔月琳连夜教众丫鬟婆子燃了烛火起来看审,当众讲明几人所犯何事,违反了职事册子哪条哪款。也不打也不骂,只不管她们如何求饶,天一亮就叫了牙婆净身领出府去,不许带走府里一丝一片儿。众人见崔月琳雷厉风行,再不敢欺她青春面嫩,规规矩矩各司其职,把府里操持的有模有样。
***
苏府针线房。
曲婆子喝了口茶,悄悄道:“我说雪娘子,你和咱们不同,好歹是那边儿姨奶奶安排进府的,又跟那二管事有亲。听说你进来原是要给表小姐做女师傅的,怎么也住在下人房里?”
郑雪娘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真诚,“主人家不在,自然听崔管家吩咐。不住下人房住哪里去?”
曲婆子观觑左右无人听壁角,小声儿道:“老身只是为你鸣不平罢了。你一手好针指,且能读会写,又这般人物儿出挑,安放到哪里怕也是千人道好,万人道强的,你就甘心这么窝在针线房么?”
郑雪娘咬咬嘴里面的腮帮子肉,强扯出一丝笑,“曲妈妈说笑了,甚么甘心不甘心的,我可听不懂。还有几个幔帐要安排丫头绣,我先走了,您慢慢喝茶。”说罢,起身进房里面去了。
曲婆子因着老姐妹儿赌博被崔月琳撵出府卖了,愿想借着这郑雪娘给崔月琳添添堵,没想到这娘们儿烂泥糊不上墙,歪嘴巴啐了一口,拐手拐脚的走了。
郑雪娘窗口见了撇撇朱唇,教我给你个老东西当枪使,怕你还没那好造化!随手拿起给表小姐绣的百花争艳帐幔,紧紧咬住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