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破挑拨月琳剖白(1 / 1)
赛天香收了伞,撩着被雨水湿透的裙摆,甜腻腻的朝金宝卿一笑,“好姐姐,我又不是你那俏冤家,你怎地看我看得呆了?”
金宝卿脸色一窘,立时上前相迎,见她衣衫尽湿,忙让金婆子取个小火盆来与她烤。自己则随手从箱笼里抽出套衣裙,让她去墙边的屏风后脱换。
赛天香转去屏风后,瞅了瞅手上的衣服,新翠色桃花流水纹样的织金小袄,钉着一式的翠叶鸳鸯桃儿宝石钮子,松花色的银挑线软裙,一条海榴初绽的红色流苏汗巾子。件件料子华美,针脚细密,都是簇新簇新的。刚才金宝卿取衣服不过随手一拿,并不甚在意的模样,这样的好衣裳怕有三四个箱笼不止。
赛天香边换衣裳边发酸嫉妒。赵濂包她也有大半年了,虽亦与她金银衣裳,但他一个吃家靠老子的,出手总不如柴融阔绰,又从不提赎身的事儿。且他生性浪荡,朝三暮四,若不是她用尽百般风月手段窝盘他,怕是早被丢开手了。家里的妈妈又手段厉害,只怕赵濂一厌弃,她又要过苦日子了。
她自认样貌比金宝卿和琳官儿更出落,又有好一身风月本领,凭什么她们如此好命,一个才梳拢就排布了这许多好物儿捧着供着,一个还没梳拢就要先赎身出去的!赛天香越想越气,心洼子里不觉酸出一缸酽醋来,银牙紧咬,心说今儿必要给她们挑上一挑,看出好戏来。
打定主意,换毕衣衫,腰肢款扭的走转出屏风来。见金宝卿怔怔的坐在牙床上,一脸的心事儿。赛天香见了不免幸灾乐祸,脸上却装出副关切的样子,拉着金宝卿的手问:“姐姐这是怎么着?苦着张脸,倒像是受了委屈?”
金宝卿强撑出个笑面,她和赛天香也无甚深交,肚里有话也对她倾吐不得,只得摇头,把桌边儿的银镶雕漆小茶盅推给她。
赛天香啜了几口热茶放在一边儿。满肚子官司的坐在床沿儿,一会儿抿头发,一会儿抠指甲,又一会儿搓衣角,一副有话想说又说不得的样子。她假意扭捏半天,见金宝卿只顾着自己发呆,不来兜揽她说话,心中暗骂她蠢妇,只好撇着嘴道:“姐姐,亏你还有工夫发呆,可有件天大事,我须得对你说分明。”于是便用一张泥烂油滑的口舌,把崔月琳如何自己送上门去,又在房中与柴融盘桓多时,出门时怎样衣襟不整,脸含春-色,两鬓鬅鬆,描说的如亲见一般。
又添柴加火,编出一套谎话,把柴融如何要散千金为琳官儿赎身,又何处为她连夜置办了宅子,买了多少婆子小婢,打了多少钗环首饰,备了多少珍贵衣料,添盐着醋、翻黄倒皂的编排与金宝卿听。
只听得金宝卿脸色雪白,胸中心裂般的疼,也顾不得分辨其中真假。一时又想起上午那攒盒点心的事故儿,更是信了个笃定,扑在枕上痛哭个不住。
赛天香见火候到了,在她背上拍了拍,推波助澜道:“我的好姐姐,柴大官人不过一时被那小娼妇迷住,千万莫要让他替那贱人赎身,否则以后哪里有姐姐的立锥之地!切记切记!”说完,立在床边儿得意的抿着嘴儿无声的诮笑了一番。笑够了,也不换下金宝卿的衣裳,只包了烘的半干衫裙,便扭腰撒胯的走了。
金宝卿又哭了好一阵儿,抬眼见床上鸳鸯戏水的双绣枕和并蒂莲花的锦盖被,胸口更是难受的紧。心说那琳官儿模样比自己好不说,又满腹诗书,能说会道,若是得了她,融郎哪里会再看自己一眼。可怜鸳盟才结,他就变了心肠。想着想着,打开床头一个宝相花拣妆,拿出柴融昔日梳拢定情时所赠的一柄金鹊镜摩挲,两下里又默默流起泪来。
金婆子在窗外听勾良久,见赛天香走了,金宝卿也无个声响,忙拐进来解劝,见劝不住,胸中有气,便脱口骂她:“不争气的东西!你的肉滋味儿还没尝出来,就落到人家碗里,也不去争上一争,只是哭天抹泪儿顶个屁用!自古男子多薄幸,平日里我早劝你,多刮剌他些金银不吃亏,偏你一颗心扑上去,想跟他做长久夫妻!若他真是良人,如何家里美妾成群,还来包你?又要给那琳官儿赎身?几句蜜话儿哄的你痴了,凭地呆蠢!”
又骂了几句,扬手指着外面,“要我说,我去请柴大官人过来,你问问再做个计较!若不成,娘再给你找个好的,青春标致的,有甚难处!”
金宝卿听到男子薄幸二字,心道不错,原是自己妄想了。从前晓得他家里有几房女眷,自己从不去多问,不过想与他长久眷恋。只是枕上情浓不过几日,他便要越过自己琵琶别抱,凭地负心薄幸。既如此,不如当面一问,得个究竟。若他真要替琳官儿赎身,自己便和他相舍,百般物事尽还与他,也不触景伤情。从此息了这颗心,只了得残生便好。打定主意,便点头同意。
金婆子夸了句有气志,转身踩着雨出去了。半晌才踅回来,说柴融不在,出城会客去了。金宝卿见窗外暴雨如瀑,哪里是出门的好天气,以为柴融故意托辞撇开自己不见,心登时如沤在三九天的冰雪里,刚才的豪情壮志立时委顿了去。只对镜垂泪,默默无言。
到得下午,金婆子正预备烧汤与金宝卿沐浴解乏,只听院外有人叫门,忙撇了灶火去应。开门一望,竟是崔月琳撑着伞。金婆子胸中的怒气顿时有了去处,开口便骂崔月琳千淫-妇万花娘,任人骑的贱人娼-妇,又把从赛天香那听来的话挑拣着骂将出来。
崔月琳一听便知金宝卿已经知晓,对金婆子的咒骂左耳进右耳出,懒得理会。闪过身走进院中,凭金婆子如何喝骂跳脚,只对里面高声道:“宝卿姐姐可在,琳官儿有话特来与你说!”
屋里的金宝卿听了愤愤,不想这琳官儿如此咄咄逼人,诱哄住了融郎不说,竟到自家里来逞威风,真真可恶至极。于是高声还言道:“你有话说,我却不耐烦听!妈妈,送客!”
崔月琳不理会金婆子的阻拦,辨着声音就向里闯。三下两下绕到门前,一脚踏进金宝卿的屋子,双手一背,将门严严关上插住,凭金婆子在外面抡着拳头海凿。
金宝卿气的身子都哆嗦了,指着她,“你这是要做什么?如此无礼,亏我还当你是诗书人家的小姐,把你另眼相看!还不快给我出去!”
崔月琳见她两鬓散乱,双眼红肿的桃子也似,脸上更无半点脂粉,哪有在宴会上见到的半点妍丽模样。又低头,见她床上散乱着锦被,上面撇着把精致的镜子,镜背两只交颈金鹊,方知是男女定情之物。金宝卿见她瞧了去,脸色一僵,忙用被子胡乱掩住了。
崔月琳见了摇摇头,开门见山道:“宝卿姐姐,却是我请柴大官人替我赎身的,但柴大官人与我并无半点瓜葛。”见金宝卿脸上讥诮,知她不信,又正色道:“宝卿姐姐,你的柴大官人再好,却不是我的良人。”
金宝卿听了不屑一笑,气崔月琳拿乔作势,又看低了自家情郎,心里窝不住话儿,便把赛天香给她学舌的一番话倒与崔月琳听。崔月琳听着,心说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这个赛天香可真是能编。听金宝卿讲完,捂着嘴笑了起来,“宝卿姐姐,我说的你不信,怎么赛天香讲的你倒全信?她讲的如此绘声绘色,倒像是贴在我身上专盯着我和柴大官人说话似的。”
金宝卿先前只顾着伤心,这会儿仔细一回想,赛天香的话里却有些出入。只是想起那攒盒,又有些狐疑,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崔月琳见她一脸官司,知她有话想说,忙道:“姐姐有话但问,小妹没有不答的。”
金宝卿红了脸,只把眼睛瞅着窗外的雨帘,小声儿问:“两日前,融郎可是让来蚨送了一攒盒点心给你?还有一对玉条脱……”她脱了口,才发觉叫了平日里的昵称,脸上烫的更是厉害,连雪白的颈子都微红了。
崔月琳见她娇娇女儿之态,不觉暗叹了一声,心说这个金宝卿怕是对那柴融动了真心。只是听说那柴融家中妾侍甚众,看着又不像是个安定性子,只怕她一片真心错付,不由替她惋惜。想到这,遂点头道:“不瞒姐姐,确实送了那样一个攒盒,怕是柴大官人知道我心急赎身的事,特意安抚罢了。但并没有什么玉条脱。”
说着,声音低下去,“姐姐怕也知道,我那妈妈厉害,前些时一直逼着我给钱老爷做小。若我再不想法子脱身,没有钱老爷,也还会有什么张老爷李老爷等着我。咱们女儿家生来就身不由己,落到这腌臜地方,更似浮梗飘蓬,无依无靠,任人摘采攀折……”
金宝卿听了想起自己的身世境遇,难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意,“你也是个苦命的,家里遭逢大变,还有个弟弟要看顾。”
崔月琳见她态度软化,忙去拉她的手,又红着脸垂下眼睑道:“我有一些话只讲与姐姐听。刚才我说柴大官人不入我的眼,绝不是哄骗于你。我……我……我父亲在时,已与裴生的父亲交换了信物,原本待我们年长些便成亲。只可惜后来……既落在这不见天日的胭脂巷,我也不指望与他能有个结果,只想将定亲信物亲手交还。妹妹今生再不想委身他人,求姐姐在柴大官人面前替我进言一二,出了这火坑,姐姐的恩情妹妹定会报偿!”
崔家的事,当年闹的满城风雨。金宝卿自然也知晓一二,这会儿听崔月琳满脸凄然的讲起那裴生,以为她对那裴生难以忘情,不由更是触动了女儿家的浪漫心事,眼睛霎时一酸,紧紧回握她的手,“原来如此,之前是我昏了,信那小人的话,倒让妹妹看笑话了。妹妹且放心,若见到融郎,我自当尽全力帮妹妹说项。”
崔月琳赧然,为了不让金宝卿误会,她不得不把那裴世瑜拿出来当了挡箭牌,好和柴融撇清关系,免得事情再出差池。没想到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却让金宝卿如此待她。她见金宝卿面色坦然,言语赤诚,心中更是羞愧不已,只得对她真诚道谢。金宝卿摇了摇头,两人同时展颜一笑。
金宝卿胸中垒块尽消,这才想起自己并未梳洗打扮,忙让金婆子去掇盆脸水,又对镜梳头理妆,忙了多时,总算又换回个粉腮檀脸的玉人出来。又亲自泡茶备果,留了崔月琳午饭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