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洞庭春(1 / 1)
四、洞庭春
丰和十四年十月初五,檀越长安公主梁嘉佑下嫁北昭国二皇子的圣旨终于还是昭告了天下。由于北昭地处严寒之地,迎亲的使者必须在寒冷来临之际返回北昭,于是长安公主一行的出发日期订在了下月初五。
长安公主的母妃许氏与荣流景的母亲封氏是姑表姐妹,幼年的荣流景和妹妹常常受邀入宫与年岁相仿的七公主一起玩耍,一直到荣流景跟随母亲在九岁那年离开洛城,与父亲团聚,到今年年初归京,一别竟是十载。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七公主的母亲许妃在丰和十一年病逝,而荣流景的妹妹荣轻尘则在丰和十三年死在了北昭国。
七公主一双明眸,顾盼神飞,她面带笑魇,打开手里的一副画卷,沉吟片刻便递给了身旁的荣流景。
“景哥哥,可还记得这幅《寒雪访梅图》?那年你打碎了我的琉璃盏,去向如意馆罗老头求来的画。”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回到了丰和四年的夏天。那年檀越的盛夏酷暑难挡,几个顽皮的孩童在蓬莱殿后面的锦瑟湖边玩耍。自告奋勇的小流景不顾宫女太监的劝阻非要下湖去摘荷叶,结果连人带船一起翻进了湖里。好在他深谙水性,还没等小太监们下湖捞人,自己已经笑嘻嘻地爬上岸了,湿漉漉地走到梁嘉佑跟前,脚下一滑,扑倒了一旁的案桌,将桌上皇上才赏赐的一对琉璃盏跌了个粉碎。
再要一对琉璃盏似乎难度大了些,可爱的小公主便问小流景要一件消暑的礼物当做补偿。
人虽小,却极聪慧的小流景便想到问如意馆的罗大人要了一幅《寒雪访梅图》,梁嘉佑拿到画的时候,哭笑不得,倒也算作了数。
“罗老头去年告老还乡了,父皇还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七公主接过画,重新卷好装进了盒子里。荣流景看着她,一件件打开架子上的画卷、字帖、书卷又一一合上。他知道她在收拾行装,即将离开故土的行装。北昭那么远,这些檀越的记忆她想全部都带走。
“景哥哥,这支青白玉镶金梅花簪,可有记忆?”七公主唇角扬起一抹极为动人的笑,眸清似水,目不转睛的看着荣流景,指尖握着一支小小的簪子,许是岁月久远的关系,簪子似乎失去了原来的光泽,有些黯淡。
“公主——”。荣流景迎着她的目光,穿过那双明净的眼眸,丰和四年春天的记忆再度袭来。
“佑儿——”。七公主打断了他的思绪,纠正道:“以前景哥哥从来不叫我公主的。”
“佑儿。”荣流景连忙改口,他无法拒绝那双干净的几近透明的眼睛。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突然觉得浑身扎满了利剑,一种万箭穿心的刺痛,他颤抖的手,接过她手里的青白玉镶金梅花簪轻轻地斜插在她的发髻上。汗水一下子从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一下子瘫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七公主身子挺拔直立如同一株纤细的青竹,叶青净明,灵气充沛,清灵的眸子里有种不可言语的高洁,仿佛天地间唯她一人万千风华,而他不过是她脚边的一粒砂砾。
“侯府还有要事,我先回去了。”荣流景片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如同被剥光衣服无处躲藏的小丑,亦或许,本来他就是无处可逃。
“父皇昨日送来几坛今年澹丹国进贡的洞庭春,我记得以前景哥哥极爱喝,说它味甘气清,好像整个春天都在唇齿之间,回味悠长。”她面容恬静,似乎在回想那些早已久远的记忆。她说完招了招手,两个小太监,将一个湛蓝色玉壶春瓶形状的酒坛,并两只青瓷耳杯,一起摆在书架前面的条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酒坛上贴着封条,上面用篆文写了“洞庭春”三个小字,用的是澹丹国的文字,荣流景小从跟鸿胪寺的少卿谢无牙学过澹丹、北昭的文字,自然是认得的。
“景哥哥,下月二十五就是你和文家二小姐的大婚之日,我已备下了大礼,直待吉日相送。”她揭开酒坛口的漆封,解开扣紧的金色细麻绳,淡绿色的液体注入到了洁白无瑕的青瓷耳杯里。她目光如炬,眸底升起炙炙烈焰,然唇边的笑意仍未散去。
“第一杯酒,贺我与景哥哥十载未见,今再聚首。”七公主举杯,一饮而尽,荣流景跟着饮尽杯中的酒。
“第二杯酒,自然是贺景哥哥与文二小姐百年好合。”她收起了嘴角的笑,墨瞳幽深,有些骇人。荣流景微张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略一怔,依言再次饮尽了杯中的酒。
“这,第三杯。”她柔柔一笑,突然提高了声调:“这第三杯,先不饮了。”
荣流景有些诧异的看着她,轻声说道:“洞庭春虽甘甜,然是粟米所制,后劲极大。此酒尽情即可,无需尽兴。
“这酒喝不完,景哥哥如何离开这里呢,还是景哥哥有心留在这里过夜?!”她压低了声音,略显微醺,星眸微转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引诱。
荣流景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燥热了起来,他一下子起身,一把抓起条桌上的酒坛,张口接下倾巢而出的淡绿色液体。酒水顺着嘴角滑到下巴,跌落胸怀,很快一坛洞庭春见了底。
“喝完了。”他放下手里的酒坛,人一下子软软地滑了下去,还未落地,便有酥软的身躯相迎,他似乎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却无力睁开。
“醉了么。”那具柔软身躯的主人自然是七公主了,她环抱着荣流景,却无法抱动他,索性抱着他,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语,那双明眸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着荣流景的脸颊,唇角微微一动,在他耳边低喃道:“我知道是你,不是他。”
梦里的轻尘和哥哥流景,笑盈盈地望着躲在姨母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女孩,虽然人藏在身后,却藏不住那双明亮的双眸发出熠熠光辉。
“佑儿,快来见过流景哥哥和轻尘姐姐。”姨母许贵妃将小女孩拽到身前给他们介绍:“这是你们的小妹妹,以后三个人一起玩儿。”说完,将三个小孩子的手叠在了一起。
檀越国七公主殿下,生于永徽二十六年,今上还未即皇位,赐名嘉佑。永徽二十八年圣上即位,改元丰和,同年加封年仅两岁的七公主为长安公主。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弱冠之时,先帝册封的正是长安郡王,对长安公主的宠爱可见一斑。
七公主直起身子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修长的眉、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双唇;手指肚带着暖意,如同画笔一笔一画,勾勒了一张生动的脸,这张自己永生都无法忘记的脸。
她眼神迷离,透过蓬莱殿,从长乐宫拂过的风里,仿佛看到了丰和四年的夏日,那张雀跃的笑脸送给自己《寒雪访梅图》 、那支青白玉镶金梅花簪、丰和三年的秋日西泠峰上的那枚火红的枫叶、还有那一声声柔软动听的“嘉佑,嘉佑,佑儿——”
那几年的七公主是世上最快乐的孩子,并不是因为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不是人人称羡的帝国公主,而只是那一声声“佑儿——。”
“来人!”七公主起身,无力的摆了摆手:“送小荣将军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