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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七、公西(已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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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十年,身处僵局中的故事,宛如冻结了一般,难以看到进展。

然而,若去细究,在如冻僵般的死水下,暗流仍在涌动。

1、

于是故事实则仍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推进。

这些年间,瞳并未发现他正在经历这个故事,一切都还在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式上演。随着谢衣的“死讯”传开,人们口中口中那些晦暗不明的指代很是流传了一段时日。沈夜明面上愈发严

厉地禁止族人谈论谢衣,实则时有为流言推波助澜。

沈夜对瞳说,最终族人们会发现,谢衣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如烈山部历史上每一个默默无闻死去的族人。数千年来,族人不断地期待,又不断地失望。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将希望和寄

托转移到别的人与事身上。

时过半年,果然又有另一件事将族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心魔砺罂步出寂静之间,袭击了几名未佩戴魔契石的族人。

此后砺罂摆出张狂姿态,恣意挑拨烈山部人心中的恶念。

它道:既是有求于它,便要有求人的样子。吸取烈山部人的七情又算得了什么,自古以来天下生灵无一不是弱肉强食,谁叫那几人忘了佩戴魔契石,袭击他们也算不得违背契约。

此事点燃了族人的愤怒,但他们发现砺罂已今非昔比。沈夜则对众人解释道:或许是因依附矩木这三十年来,砺罂得到了神农血的滋养,往日那任谁都能拿捏的小魔怪才会忽然强横到如此地步。

继而,沈夜慎重警告众人,魔契石是魔物唯一忌惮的约束之物,无论何时都须贴身佩戴。

烈山部人自然不依。他们会容忍砺罂依附矩木,不过是因实在没有生路,却不是为了让砺罂杀害他们的族人。沈夜则于此时抛出了龙兵屿的消息。

族人惊诧过后,又不甘不愿地保持沉默。

这个情况也在沈夜的预料中。

也许是因三十年前的那场大清洗已将态度最明显的反对者除去了十之八九,此时活下来的,则为即使自己不愿意活下去,也不想看着部族覆灭的寻常人。

于族人而言,在下界寻找另一种生机的谢衣已经死了,烈山部只有迁往龙兵屿方能存续下去。做这件事需要砺罂,实力变强的砺罂却又不安分,也只有同样受神农血加护的沈夜牵制得住他。头脑

灵活的人便想得到:暂且将这麻烦的局面交给沈夜,待尘埃落定后再同他算账。

自此流月城总算平静下来。沈夜与砺罂联手演了这一出,其代价是他必须放松对砺罂的看管。从此砺罂不再被拘束于寂静之间,野心虽有滋长。只是实力到底还比不得沈夜,再兼那半年中沈夜往

下界投放的矩木枝又确实让它尝到了甜头,也还算安份。

随即,龙兵屿的祭司们被召回流月城,他们原本就是不那么可信的人。龙兵屿既然会成为烈山部人的新家园,按理说这一群人就不能留在那里了。

但有趣的是,那一群各怀心思的祭司们在下界生活久了,有许多都迷恋上了那一种生存方式。龙兵屿气候温暖,热闹又充满生机。他们不愿意再失去这种生活,纷纷寻找机会对沈夜表了忠心,得

到了再度前往龙兵屿的许可。而沈夜则收获了一批意料之外的忠心下属。

对此,瞳得出的结论是,很多族人意念坚决,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当人们拥有美好安定的生活后再去贯彻所谓的道德与正义时,才会真正开始考虑,该不该为了后者放弃前者。

也是直至此时,瞳才终于明白为何离珠只在无厌伽蓝中服侍了不到半年,就被调至龙兵屿。今时不比往日,沈夜打发祭司们前往龙兵屿,名头是建设新城,实为试验魔气与浊气是否能够相融。而

当下这一批,才须真正背负起建设新城的职责。

因事干重大,那便要求祭司们绝对忠诚于沈夜,离珠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而烈山部人在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波澜之后,终于逐渐将谢衣遗忘。

就仿佛沉入水塘的一粒石子,接触水面的那一刻曾激起涟漪。然而,涟漪终会平息,片刻之后水面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石子则躺在水底,再也不能见到天日。

瞳也只在与沈夜不和的族人离奇死去的时候,才会想起谢衣。

那个将所有人的生命看得同样重要的谢衣,或者说他所留下的形骸……已经成了一名出色的暗部。

再有一日,瞳忽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谢衣的名字,这数十年已是匆匆而过。

2、

龙兵屿新城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便在民居建设完毕,神殿却只建设了雏形的时候,沈夜带着瞳去了那里。

瞳原本是不想去的。数十年间,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如今双腿已切除,平日多以轮椅代步,左手也呈现出溃烂的征兆。

每一次走动都让身体承担了巨大的负荷,纵然心对痛苦的感受已经麻木,生理上的衰竭仍然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不久前瞳从流月城的池塘中见到了自己的倒影,气色很是衰败,头发也已然一片

灰白,看不出年岁与沈夜、华月相当。

瞳看了许久,扯了几丝头发在手中观察把玩,心想原来这就是早衰。

若接受魔气熏染或许能抑制病情,瞳却没有理由接受。他的身体还能撑上数十年,在这数十年间,烈山部迁徙龙兵屿的大业定然已完成。在此之后,部族的命运则不再需要沈夜这一派系的人来引

导。

未来已经隐隐约约地呈现出轮廓,甚至不需要瞳刻意去想象。

正如沈夜一定要在此时带着他来看龙兵屿的理由。此时的龙兵屿有了族民的位置,却还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可以尽心审视许诺给族民的未来,又不用将自己代入其中。

“如若等到神殿竣工再过来,就怕看了会舍不下。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至少须得知道,这么多年竭尽全力为族人延续的究竟为哪一种光景。”

沈夜说道。

瞳沉默,继而点头,他的确就是这种看过之后会舍不下的人。

像他这种人,为了从绝境中活下来,会给予自己美好的愿望。如今距离愿望实现的日子越来越近,该做的就是完善自己的职责。而不是在见过美好的事物之后,生出新的念想。

那样会让他想要没完没了地活下去。

虽说瞳当真不想来龙兵屿,但他后来仍然推动着轮椅四处查看。

一切都与流月城不同,龙兵屿的气候温暖而潮湿,温度仿佛有了实体,黏黏糊糊地裹住了身体。瞳只待了片刻,忍不住搓了搓手指,觉得指尖里会渗出暖热的水珠来。

四周海风绵绵不绝,带来腥咸的气味,很新鲜,感觉不好也不坏。

岛上的花草树木皆在风中摇曳不止,不时有大浪撞在峭壁上,碎成了雪□□尘般的水花。

瞳观察着,推动轮椅的速度越来越快。龙兵屿的道路还未完成开拓。除却一条算不上宽敞的主干道就没有其他道路了,四下都泥泞不堪。沈夜知道瞳起了兴致,伸出手稳稳地扶住轮椅两侧,一脚

接一脚踩在烂泥里。

瞳很感激,轻声道:“多谢尊上关心。”

沈夜则笑着回答:“本就是本座勉强你来,理应出些力。”

两人又走动了片刻,瞳生出了实感。下界才是烈山部人的真正归属。而他此刻作为一个烈山部人,他们从高居天顶的流月城回到了地面上。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凝聚了烈山部人数千年来的心血。

他又忽是想到,不知谢衣有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幕。

于是他问:“尊上可是将初七留在了流月城内?”

沈夜怔了一怔,但对于突如其来的提问并不是很吃惊。

这数十年来,瞳像是完全遗忘了谢衣一般,却对初七再度拾起了兴趣。他又不止一次地去见初七,每一次见了后,都会对沈夜说,他又研制出一种新蛊,可以使初七的外观看起来更为自然。

沈夜则回应没有必要,初七只须保持着最初的形态便好。就算是活傀儡,也不必像同物件一般改来改去。

漫长的时光让沈夜的心思变得更加深沉,只有对待身边人的时候,才能看出些许情绪波动。

而瞳注意到,不知不觉间,沈夜在对待初七的时候,也流露出了一点微末的本心。

那就是为他做事的人,他都会多看顾些。

许多年前的沈夜就是抱着这念头,经历了瞳初次对谢衣发火的过程。此后他再也无法将瞳视作单纯的棋子。

因此,沉默了片刻,沈夜轻声道:“他在我身后。”

瞳没想到沈夜在这种时候也将初七带在身边,但随即又觉得沈夜的做法可以理解。

于瞳而言,初七和谢衣不是同一个人。但对沈夜来说,他怕是无法分得如此清楚。

于是他追问了一句:“尊上,你可是还恨谢衣?”

沈夜想了许久。“瞳,你胆子很大。”

“请恕属下儹越。”

“……他所做的事,不管过去多久,都让本座憎恶不已。但本座今日带初七前往,仅是为安全起见,与他无关。”

沈夜答得很快,音量也极小,就像是顾虑着身后的初七。只此一句,是不愿再让瞳深入下去的意味。

瞳却听出来了,沈夜越是恨谢衣,越是要将初七与谢衣区分开来,继而,也愈发会因厌恶失望或是不甘而理不清……

初七到底算不算谢衣。

“尊上,你带初七下界,不怕他那具身体在见到下界光景之后想起些事情?”

瞳问,沈夜神色冷了下来,哼了一声。

“想起又如何?本座曾对他言,太多的好奇只会折损他的锋锐。若他不肯听这一句教导,本座便继续教下去。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十次百次……总能将他教转过来。”

沈夜虽将话说得扭曲而偏执,瞳却听得移开了视线,心里在想:又来了。

这数十年来,只有瞳能与沈夜谈论初七。沈夜每次都道是他在好好教导初七,虽说也当真是在教导……

说的次数多了,无情的言语中则沾染上虚张声势的意味。

这即是说,沈夜身上终归有扭曲之处,伴随扭曲而生的,又必然是执念。他不让瞳修改初七的身体,他自己却在以“教导”之名修改初七的心。并且,随着解脱的日子临近,沈夜的偏执心愈发的

重。

手段虽也极尽残忍,但如果这就是沈夜平衡自己的方式,瞳倒觉得无可厚非。因为沈夜也从不议论他的活傀儡。

瞳便忍耐着沈夜口吐残酷之言,以放任一己的偏执。他不禁去想象,身后隐去身形、屏住气息的初七听到这些话,会有什么感受。

好在沈夜却比瞳更早放弃。

他见瞳未答话,趁势换了话题。“罢了,不提他。好不容易来到此处,不妨多转转。你我不比华月,能时常来看这新城。”

华月么。瞳会心一笑。

沈夜自己不常来龙兵屿,怕是见了会舍弃不下,却让华月监管龙兵屿新城的进度。看来他已在考虑继承人之事。

沈夜也知他的手段太暴戾,烈山部经历了残忍无道的时代,急需休养生息。因而下一任大祭司最好具备刚柔并济的手段与气质,华月倒也合适。

最重要的是,沈夜希望华月能对龙兵屿……也即是对“生存”生出留恋。

沈夜却没有这样要求瞳。于是对瞳而言,龙兵屿的一切都很新鲜,却还不至于让他产生依恋。他已做了近百年恶人,未来的龙兵屿容不下他,也只能趁着现在多看看。将烈山部人的新家园记下来

即使记不住全部,将来能想起一个隐约的轮廓也好。

继而,瞳更专注地去看风景。

沈夜推着轮椅,走得很平稳。

但不久后,平静忽然被打破。海面升腾起大浪,发出剧烈的咆哮声。

然后是强大的灵压逼近,在龙兵屿上的众人有所察觉的一刻,岛上的结界便破了。

众人来不及反应,一名男子踏着翻滚的巨浪而来。

那名男子身形瘦削,白皙的面孔生得有些妖冶,乍看好似女子。面貌自然很年轻,眼里却盛满沉沉的雾霭,仿佛凝聚了千年的阴翳。

瞳看得心冷,随即又生出了兴趣。因为那名擅闯龙兵屿的男子极为阴郁,即便是在烈山部,也寻不到一个比他更阴郁的人。

他正在观察,颈侧忽然一凉。有一道劲风从他身边掠过。

随即视野又变得乌黑一片。是沈夜上前两步,玄色绘金边的法袍挡在他眼前。

瞳侧过头,从他此刻的视角,可以看到沈夜的口型——

初七,不可妄动。

瞳立即反应过来。初七是沈夜唯一的暗部,不能在这种情形下暴露在众人面前。气氛如同冻结了一般。那名美貌阴郁的男子也打量了他们许久,而后目光定在沈夜身上。

“你可是此处主事之人?”

不得不说,此人眼光极准。

沈夜冷哼一声,算是应答。

“敢问尊驾又是何许人?又为何擅闯我族地域?”

“你族地域?”那人似是听到了最拙劣的笑话,阴恻恻扯了扯嘴角:“你说这是你地盘?”

而后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枝小枝条。碧翠的叶子笼罩在一层金光中,想来是那人在枝条上施加了封印之术。

沈夜见了,面色陡变。

那竟然……是沾染着砺罂魔气的矩木枝条。

3、

“在下海市客公西,今日前来本不是为了追究龙兵屿的归属问题。诸位且容在下先问一问,这一件邪物,可是与你们有关联?”

自称公西的男子如此说道。他声音黯哑,有如毒蛇吐信,语调中又带着一种极为从容的慵懒与散漫。

因而,他一开口,沈夜便知道他不好对付,面上流露森寒的冷意。

“尊驾何出此言?”

公西不答,只将矩木枝收回袖中。“果然同你们有关。”

沈夜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是或不是,尊驾本就心中有数。本座看你似是术力深厚,那又师承于何处?”

瞳心中一动,沈夜这是在转弯抹角地打听公西是否隶属于中土修仙门派。

数十年间,沈夜数次下令往下界投入矩木枝。他最害怕的是事情曝露,是以每一次的投放地点都是选择远离诸大国,神佛不顾的边陲地带。饶是如此,他们也时常听到中土修仙门派惩恶扬善、匡

扶正义的传言。

沈夜则又开始担心那些人会管闲事管到烈山部人身上。

世间太多弱肉强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为不变的法则。

因而,沈夜甚至可说是极为忌惮那些人。

公西却冷冷一哼,拿那双盛满雾霭的眼扫过沈夜。“在下术力经由万年苦修而来,与他人何干?”

“噢?难道尊驾非人?”

“你们不也不是人?至少不是女娲造的那批。”

公西说道,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徐徐摊开,扇了几扇。

据说下界男子为求风雅,随身携带玉佩、折扇等物件。公西满脸阴沉,偏偏容貌又美艳惊人,风雅不足,倒让瞳想起族中那些……寡妇。

“大约万年前,在下还很年轻,见过地上最初那批人。他们与你们有些相像,只是不似你们满身恶浊魔气。万年河山多经变更,许多神籍后裔消逝,也有些部族存续下来。他们若不是举族得道,

就是找了一处洞天繁衍生息,鲜少出没世间。在下还是第一回见到上古遗民出没世间残害生灵。说罢……你们又是哪一族?”

生就一张寡妇脸的公西冷冷道来。短短一段话,透了些许他自己的来路,却也只是他想透露给沈夜一行的部分。

譬如非人、修行上万年、经历过数度天地大劫。

他对沾染着魔气的矩木枝毫无惧怕,则可见它是一名术力深厚,却不知为何未能得道的大妖。

沈夜唇角动了动,继而微微点头,终究不敢透露他与矩木枝的来路。“若那枝条的确是我族之物,尊驾又当如何?”

却见公西将折扇收回袖内,摸了三枚铁核桃,放在手心里不住转动。

“矩木枝是么?那就得新仇旧恨一起算。”

“……”

沈夜面上终是流露出一分惊讶。公西见了,笑得诡谲,转着铁核桃又是一番娓娓道来。

“你自己办事不牢靠,瞪在下做甚?捐毒国那样混乱的一个地方,内有浑邪王的苛政,外有圣元帝大军围城。有些小妖偏就喜欢在那种国运将尽的地方浑水摸鱼。你那矩木枝一投,小妖们出了事

,海市便得到了消息。

至于在下为何知晓那邪物叫做‘矩木枝’……则因这枝条上同时存在着四股力道。

其一,为它本身的草木灵力;

其二,为与之类似,却又极淡的神祇之力;

其三,为魔气;

其四,为与补天石极为接近的灵力。

草木之力与补天石之力虽然被你们刻意抹去,到底留了一点痕迹。若换做别人定然认不出,在下却在近万年前有缘拾得一块补天石的碎屑,方能有今日的修为,自然认得出。

再要说能让四种力量共存一体的草木……在下便想起上古时代,神农曾以一株矩木为基,兴建了炼制补天石的极秘之地,称流月城。这矩木枝上沾染的神力,则为神农之力。神农自西行消失后,

流月城的传闻也湮灭于仙妖之口。倒不想到时隔多年,这至洁至圣之物也被魔气玷污,你们也算有些本事。”

来龙去脉又是交代得清清楚楚。公西把玩着铁核桃,半眯着阴沉的双眼,懒洋洋的调子绝非是有心解释的语气,倒像是不耐烦对方的种种追问,干脆先一口气说了。

瞳开始觉得,这公西知道的未免太多。

公西口中的补天石即是五色石,捐毒则是长城边的西域小国。圣元帝为中土当代君主。数十年前,中土正值朝代交迭,亦是国政混乱,群妖出没。这一朝的开朝□□正是靠着斩妖除魔上位,而圣

元帝的前半生,也与许多除妖的传说联系在一起。

数个月前,沈夜命令瞳往西域小国捐毒投放了一批矩木枝,理由正是捐毒国政混乱,又值两军交战之际。

沈夜猜测圣元帝的大军平定捐毒后,绝不会将捐毒的异状声张出去。因为,如圣元帝那般自傲的帝王,定然是将中土的繁荣昌盛视为一己的功劳。而一个“太平”国度中,只有君威无上,绝不容

许有能力的妖魔存在。

瞳伸手抚上眼罩。沈夜行事一向谨慎,若不是公西因缘巧合之下与五色石有些渊源,定然想不到矩木与流月城竟与魔物有了牵连。他知道得那样多,沈夜也绝不会留他性命。

看来他也得做准备了。

4、

恶战虽不可避免,沈夜仍向公西确认了些事。

“尊驾从捐毒国中得到了矩木枝?”

“不错。混迹于捐毒国内的小妖出了事,在下寻着魔气前往捐毒,见到矩木正要枯萎,赶紧折了一枝保存起来,心想便寻着这条线索找下去,总有一日会同事主算账。”

“那么,捐毒国内的矩木枝可是已尽数枯萎?”

公西恻恻一笑。“不告诉你。”

沈夜也笑了笑。矩木的枝条与主干相连,无论枝条被投放于何处,主干不死,枝条亦不会枯萎。他却唯恐矩木枝在人间现身久了引发事端,特意让瞳做了些手脚。一旦魔气发散范围内再无七情可

吸取,矩木枝就会自动切断与主干的联系。

听这公西之言,它前往捐毒之时,矩木枝濒临枯萎,事情本该尘埃落定。也唯有公西这般有能力的大妖,才能从魔障未散的捐毒国全身而退。而公西所示的那一枝矩木枝上施加着封印术,想来是

恐矩木枝枯萎。

沈夜便道:“那么……本座最后再问一句,何谓新仇,何谓旧恨?”

公西眼一眯,右掌收紧,顷刻,铁核桃碎作粉尘。

只见他覆手将铁粉抛洒,又自袖中掏出一枝银烟枪,信手引火。妖冶阴郁的面孔便于烟雾中若隐若现。

“旧恨么……在捐毒国内出事的一名小妖是在下枕边人的友人。它出了事,令在下心爱之人担忧不已。她不开心,在下自然要替她出口气,这笔账该不该同你们算?”

“理当如此。”沈夜应道。

“新仇则是在下得到这一枝矩木枝后,寻着魔气四处寻找,终是在今日路过龙兵屿之际,发现了相同的魔气,却不想连龙兵屿都被你们占了。”

“此话怎讲?”

公西抬手,镀银的烟枪指向南面。“南边那一处卫滩,原本是在下心上人的修行之所,你们害得她失去了故乡。此处原本又有许多妖物聚集修炼,与她皆是故识。现在一个都见不到了,她不知又

会伤心到几时。”

“竟有此事……”

这一条倒有些出乎沈夜意料。沿着袅袅的烟雾望去,海面南端,一片金黄的沙滩隐隐露出轮廓,沈夜的眉蹙得愈发紧。

龙兵屿原本是一座大岛,烈山部人在建设新城之际,也将附近数里内的小岛悉数划入“龙兵屿”范围内。

那些副岛与卫滩,自然是横立于大海与龙兵屿本岛之间的第一道防线。

再兼龙兵屿亦是灵气鼎盛,并不比传说中的洞天逊色。烈山部的祭司们寻到龙兵屿时,的确有许多妖物聚集于此修炼。沈夜下令将它们杀戮殆尽不说,这些年来为防止走漏风声,但凡登上龙兵屿

的妖物亦尽数葬身此地。

如此一来,公西与烈山部人之间虽然没有深仇大恨,但也绝非能建立善缘。

再者,沈夜原本就不打算让公西活着离开龙兵屿。

沈夜思量片刻,问道:“旧恨新仇加起来,尊驾打算血洗此地?”

“这个嘛……”公西从袖中掏出了茶盏,慢悠悠品了一口,掏出洁净的帕子抹了抹嘴,最后慢条斯理将茶盏与帕子放回袖中。

“在下在一处名为海市的洞天经营买卖。那里卖宝物,也卖各种生灵。在下那名枕边人常因此事与在下争执,只因她也曾沦落到被买卖挑拣的地步。那么……在下若是废去你们这一众主事者的术

力,带入海市发卖,落得她眼中最悲惨的下场,不管她是否于心不忍,反正在下是能消气了。”

言罢,公西手中烟斗翻了一转,又换上新的烟丝。

一旁,瞳终是想问了,这公西袖子里到底放了多少东西。

继而,公西斜眼打量着面前这一众。

“你们是上古神裔,术法定然与今世流传的不同,皮相亦尚可,想来会有附庸风雅的妖怪愿意买回去装点门面。不过……那一个卖相就差了些。”

他说“那一个”的时候,视线正落在瞳身上,从骨子里透出轻蔑。

“……”

瞳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就下界标准而言,连同沈夜在内,龙兵屿的祭司大多容颜俊美、肢体匀称,他则为久病之态,“卖相”是不及沈夜。

那一方,沈夜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却又见公西定定地注视着初七那一方,看了许久。

“满身血腥,锋利如刃,不生不死……再兼还能隐藏气息,最为实用……你倒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初七那一方纹丝不动,想来并未受公西言语挑动。但瞳忽是觉得面上一凉,像是有海风擦过。再去打量沈夜,见到他的右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大半。

不过也还能瞧出,袖子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公西能发现初七的存在,也的确有能耐。总归得战上一战。瞳饶有兴致地抚上了眼罩。

“尊上,切勿让初七与属下对视。”

瞳说道,或许是有些期盼这一刻的。

沈夜微微点头。“瞳,干涉众人五感,务必让他们看不到这边的情形。”

下一瞬,又听得沈夜道:“初七,现出身形。”

瞳立即了然。到了这一刻,沈夜仍不愿意初七的存在曝露于祭司们眼前。

四下气流似是停顿了一瞬,初七暗色的身影出现在沈夜身前,单手握着偃刀,已是备战的姿态。

沈夜竟还有余裕微微一笑。“初七,那一位觉得你比本座与瞳值价,你高兴么?”

初七侧了侧头,思考了片刻,周身流露出戒备的气息,仍然无懈可击。

“主人无价可比……那人不识货。”

沈夜笑出声来。“也只有在少数几人眼中,本座可卖出高价。”

那一厢,公西周身郁气更重,眼角眉梢全是郁结,但不显半分哀怨。看久了,只觉得那阴沉也成了种傲慢。

“只你们三人?在下以为这岛上的都会一起上。”

沈夜仰头,姿仪比公西更傲慢。“我们只出三人,尊驾可会放过岛上余下诸人?

“这个嘛……须得看在下心情。世间弱肉强食,你们三人若比不过在下,他们更比不过在下,届时如何处置皆为在下自由。”

“弱者服从强者,确为世间法理。本座本就不打算让尊驾活着离岛,如今为了族民,更须贯彻初衷。”

“呵呵,说得好。你看,世间本没有死仇,你我皆要为这一场比斗寻个由头,则也有了……血海深仇一般化解不开的孽缘。”

公西森森地笑着,雪白的牙齿嚓嚓磨动。下一刻,端着烟枪又吸了一口。

“那么……请罢。”

烟斗再度翻转,白皙的面孔好似失却了生气,死气沉沉而又殊丽无双。

在他身后,海浪便如那只烟枪一般,以铺天盖地的姿态被翻转过来。

沧海怒啸,连天的巨浪一道接一道扑打过来。

浪头迸裂,散落为漫天的水珠。水珠又化为无数支利箭,一箭一箭皆为穿心之势。

瞳等人有条不紊张开瞬华之胄。公西是一只能控水的大妖,这一点从他踏着海浪攻破龙兵屿结界开始便未曾加以掩饰。烈山部人则为上古神裔,沈夜有神农血加护,术力自为族内第一人;初七身

上残留着谢衣的术法资质,剑术则较百年前更甚一筹。而瞳能干涉生灵五感,三人联手,更非等闲。

即便公西不清楚众人的底细,但以一对三本就需要小心谨慎,他却极为张狂,大约另有后招。

“雕虫小技!”

这一厢,沈夜冷哼一声。灵力于一瞬之间悄然凝聚成剑的形状。继而,剑尖金芒迸生,数枚巨大石柱轰然自天而降,稳稳接下水箭的攻势。

此为沈夜自创的术法,奔石。

烈山部人生来灵力充沛,许多人自幼起时习剑术并非只为了防身,亦是意在用实体武具引导周身灵力游走,以防止灵力失御的状况。于他们而言,最合适的引导器具便是偃刀,因此也便有了剑术

上的精进。

而沈夜素来皆以术力化刃,可见他对自身灵力的控制极为精准。

瞳从未见沈夜在实战中使用偃刀,但他清楚,沈夜并非不擅剑术,只是从未遇上难缠到迫得他必须使用实体武具的对手。由此可见,沈夜还不觉得公西难缠。

奔石。石属土,土克水,思路没错,然只能化解公西的水箭。随着轰隆巨响,又是两枚石柱降下。

“初七!闭气!”沈夜低低喝道,起手又是“奔石”。

那一边,初七意会。一跃而起,将身体隐藏在石柱之后。

石柱一枚接一枚朝着公西所在方位袭去。起起落落之间,初七漆黑的身影迅疾如电,轻巧穿梭于石柱之间,宛如一抹散不开的烟雾。

两人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时,瞳也领会过来,灵压骤增,于无声之间朝着公西那一边探去。

待灵波触及公西,瞳一怔。这只妖物……

那一边,初七借助石柱的起落起伏,已近公西之身。

黑气骤生,初七手中所持偃刀形态暴涨。仔细一看,也是剑气凝聚成了偃刀的形状。

公西控水,水能于瞬间变形。初七也只能用形体更为巨大的武器去压制他。便有了这一招,以偃刀引导剑气聚形,又以剑气作为更强的武器操控。

寂。

那本该是瞳未曾见过的招式。却因手法与沈夜同出一系,落到瞳眼中,并非全然陌生——当年沈夜下令废去初七大半术力,他只凭着剑术便能精进至此,也实属难得。

剑气自上而下朝着公西劈去,待接触到对方,预料之中的抵抗并未出现。公西的身体为剑刃破开,碎作无数粒水珠。

下一瞬,水珠再度聚形,公西漫步一跃,气定神闲地挥袖。数道冰障横立于两人之间。

初七不假思索将冰障劈开,公西已经避得远了些。他却并未追上去,只专心将冰障清理。公西面上终是流露出些许惊讶,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一道细长的金芒笔直刺来。

是沈夜将术力化为剑鞭,将公西一剑穿心!

公西怔了片刻,身形终是又散裂开来。

这一次未能再度聚形。水珠无声为地面所吸收,连水泽都未留下,只残存微弱灵力。

地上只余一枝矩木枝条,与一枚泛着柔和淡光的银烟枪。

“这一个并非公西本体。至于他的实体,应仍是在岛上某处。”瞳已全然了解,淡声道。

瞳能用术力干涉生灵五感,方才他的术力波动触及公西之际,却是什么都未感应到。那时他便知道,面前这一只“公西”,连傀儡都不是。

这一只“公西”却又委实弱了些,看来并不具备攻破龙兵屿结界的实力。继而瞳终于可以做出判断——

真正的公西攻破了龙兵屿结界,继而他操纵假“公西”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他的真身,仍然隐藏在岛上某一处,以其强大的术力与灵压干扰着众人的判断。否则,以假“公西”的实力,待不到众人动手,便会被看穿。

“幻影?”沈夜问道,信手以剑鞭毁去矩木枝。

“非也,实为海水。”

公西那宛如毒蛇吐信般的低哑之音再度响起。“方才在下急于同你们见面,懒得做□□,随手用海水做了一具躯体来会会你们。”

言罢,地面那枚银烟枪泛出白烟,公西阴郁的面貌自烟雾中浮现。情形自然有些诡异,不过依然美艳惊人。

“至于这一枚烟枪,则是在下所收藏的法宝,虽非一流货色,总归便宜了你们。”

原来如此。瞳等人彻底明白过来。假“公西”的躯体仅是寻常海水,那形似烟枪的法宝才是术力的媒介。

而先前“公西”不住做出怪异举动,从袖中掏出许多东西,实则都是为掩饰法宝。

“不必得意,总能将你找出来!”沈夜冷哼道,正要以剑鞭毁去烟枪,忽是色变。

初七抬起偃刀,挡下了沈夜这一招。

而后,初七以刀尖挑起烟枪,恭敬跪下。

“属下猜测,主人仍有话对此人说。”

“……不错。”

沈夜怔了一片,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厢,公西的幻影干笑了两声。“在下常见到暗部与其主心思契合。不过若是这样的暗部,很快就会升为幕僚替其主出谋划策……倒可惜了他们的一身武艺。”

“本座如何用人,无须尊驾置喙。”沈夜冷哼道,继而又问:“余下的矩木枝又在何处?!”

一字一字皆是从牙缝中挤出,杀意愈发浓厚。

他知道,先前公西定然说了谎,他手上的矩木枝绝不会只得一枝,否则,公西也不敢孤身闯入龙兵屿。

果然,公西恻恻地笑了。“矩木枝在海市,诸位若是有本事,大可随意去取。不过此时此刻,你们还杀得了在下么?”

沈夜闻言,面色阴沉起来。确实已杀不了了。

流落在外的矩木枝事关重大,公西既能知晓矩木枝的来路,也能判断它对沈夜极为重要。如此,还有谈条件的余地。

正因不是没能力杀,却要掂量着轻重与公西继续纠缠,沈夜的杀气愈发浓厚。

“尊驾到底目的为何?”

“的确是打算心上人出口气。”

公西仍旧懒洋洋的,一副怕麻烦才主动将事情说清楚的腔调。

“身上沾染着魔气的神族后裔真是举世未见,因而在下也想摸清诸位来路。先前与诸位唠叨许久,则无论如何也要诱得诸位出手。果然,上古神裔之力至清至正,这股清气……也只有上古的大神

才及得上。”

这只大妖……果真不好对付。

瞳听得心动了一动。原来,先前沈夜的剑鞭触到假“公西”之际,对方一瞬间的停滞,并非操纵假躯不力,而是在感应沈夜术力。

“在下身在卫滩。”

眼见众人愈发沉默,公西忽然说道。

瞳扭头看去,卫滩那一边,没了障眼法遮挡,一名男子身形显现出来。

他们赶紧追上去。待到了目的地,又见公西眉眼一弯,皮笑肉不笑道:“做个交易如何?”

公西本人与他所制的幻影极为相似,只更美艳三分,也更阴沉三分。他与瞳对视了一眼,神色如常。

“左瞳赤红……是为不祥之兆,卖价又得跌一跌。可惜已不能卖了你们。”

“……”

瞳默默将眼罩带上,既然他的灵力不能与万年修为的大妖相抗,也就不多事。若是误伤到初七就不好了。

而此刻,公西周身已经是寒气逼人,他偏偏还不怕冷一般,持着一柄折扇摇得极欢。

沈夜则沉声道:“如何交易?”

公西恻恻道:“海市位于一处神秘洞天,城池建于一只蚌精的蚌壳之中,这只蚌精又归在下所有,因此还是也大致可以算作在下地盘。海市中平日皆有三界人、妖、灵往来,消息流传极为迅速。

在下所主持的博卖行十日一小市、三年一大市,但凡出了些事情,不足一月便要传遍世间。”

公西却不答,只是恻恻道:“海市位于一处神秘洞天,城池建于一只蚌精的蚌壳之中,这只蚌精又归在下所有,因此还是也大致可以算作在下地盘。海市中平日皆有三界人、妖、灵往来,消息流

传极为迅速。在下所主持的博卖行十日一小市、三年一大市,但凡出了些事情,恐怕不足一月便要传遍世间。”

这话为暗示。矩木枝在海市,海市属于公西,如果公西殒命于此,矩木枝的消息难保不会流传出去。

沈夜如何不明白,咬牙道:“既是交易,自然求个皆大欢喜。”

公西面上不见半分难堪。“说清楚了才好。在下惜命。”

沈夜没了言语。公西便又慢悠悠摇了会儿扇子。“至于条件么……其一,交代你们的来路;其二,交代流月城所在之地。”

但这两个条件,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可泄露的机密。

沈夜冷笑道:“不成。”

“二选一,只交代一个?”

“也不成。”

公西又思索了片刻。瞳本以为已无条件可谈,谁料公西竟又退了一步。“那诸位可否告诉在下,为何近万年来,世人皆寻不到流月城?”

“尊驾又为何想寻流月城?”

“流月城是神农炼制补天石的地方,里面必定还有补天石残存。上古神物,即便只寻得一块,也能卖上好价钱。”

公西理直气壮道。暗想这只妖怪或许做生意做久了,但凡提到好东西,居然不是为占位己有,先倒要考虑能不能拿去卖。仿佛将各色人与物“卖个好价”才是它毕生追求。

沈夜许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虽是想笑,到底未笑出来。

“流月城浮空运转,并无定住,本就不易寻。数千年前,伏羲惧怕世人打补天石的主意,又在城外施加结界,叫人进出不得。自然更找不到了。”

“诸位又是如何寻得流月城,并能破界而入?”

“那便是我族特有的法子。”

“与其说是特有的法子,倒不如说……有了奇特的际遇罢?待在下猜一猜……莫非……诸位遇到了烈山人?”

他这一言,算是触及到了机密。“烈山人”三字一出,瞳觉得事态已超出控制。

他将杀意迅速压制下去。耳边听得沈夜沉声道:“尊驾为何会有此问?”

公西咯咯笑了,雪白的牙齿摩擦作响。

“诸位既为上古神裔,应听过曾有一部族名曰‘烈山’。烈山部人向来信奉神农,流月城初成之际,烈山部人自请进入流月城助神农炼制补天石。待灾劫过后,烈山部人受伏羲嘉奖,特许举族入

了洪崖境侍奉神农。

虽不知当年之事是否当真如此,这数千年来也虽未曾听闻他们在俗世出没的传言,不过,这漫长光阴中,他们总会将秘密透与旁人。又或许,神农喜欢凡人,时常出没世间,身边总有几名烈山部

人跟随侍奉。而那些跟随着神农的烈山部人,又遇到了你们。”

“……原来世间竟是如此传言?”

沈夜沉默许久,眸中终是流露出一抹无法抑制的森寒。

——举族入洪崖境侍奉神农!

怪不得公西虽所知甚多,却从未将沈夜等人视为烈山部人。想来是当年伏羲封了流月城,又命天界诸神如此散布流言。

当年之人皆以为烈山部人白日飞升,却不想……这为伏羲“嘉奖”的部族数千年来拘束于寒苦之地日日饱受疾患折磨!

这可真是……

瞳也以偃甲所制的手指缓缓敲击腿侧。金铁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亦引得公西侧目打量了片刻。

但愤懑只有一瞬。更多的不满,烈山部人早已在数千年间经历过了。数千年前,神农的失言、伏羲的无情便已注定烈山部人会走到今日的田地。

以洪崖境诸神立场,会做出此事不足为奇。即便是更为高贵的神祇,谋划与运筹也与烈山部人相差无几。而瞳明知生灵本性皆是为求存而不则手段,但同样的事由自诩更为高贵的神祇做出来,终

归则……更为厚颜无耻。

那一厢,沈夜也总算将怒意压制下去。

“烈山部举族入洪崖境何等惹人羡慕,听闻尊驾之言,却似不相信?”

公西半眯着眼,缓缓点头。“确是不信。因为在下不喜伏羲。盘古初陨之际,妖也好、兽也好、人也好、神祇也好,皆是自盘古气血中脱胎而生。众生只有强弱之差,并无贵贱之分。伏羲强大,

成了天皇,本也无可厚非。他制定法则,众生遵守,亦是应了强者服从弱者这一条。只不过……他行事本是随心所欲自私至极,却总要为其所为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末了,又摇了摇折扇。“天界追求无情、公正,是为‘仙家无情’……何其可笑。当年洪崖境那一众神祇不过也是众生之一,伏羲却将自己当作法与理,这又何其荒谬?叫在下怎能相信由他口中

流传出来的消息?”

公西毕竟是从数度天地大劫中顽强存活下来的大妖,不信正理、不信天道,只相信弱肉强食那一套,对天界诸神的看法也不同于世人。

它的观念实则更接近瞳等上古遗民。若非是在今日的局面下相遇,瞳倒会觉得这只大妖倒也有趣。

沈夜不动声色:“那么尊驾以为,当年真相如何?”

“谁知道烈山部人是去了洪崖境,还是跟随神农去了别的地方。伏羲不愿补天石的秘密流传出去,总得寻个名头封了烈山人的口。”

“不错。”沈夜笑了。

公西的猜测已极度接近真相,但仍是温和了些。即便是经历了诸多残酷之事的大妖,也想不到伏羲赏罚不分,直接将烈山部封锁在寒冻之地中任其自生自灭。这又仅仅是因为——当年的烈山部想

为补天尽一份心力!

“尊驾又可曾想过,若你推测无错,一旦补天石现世,又会不会引得天界测目?”

“若论做买卖,在下还从未失手。”公西似是胸有成竹:“倒是诸位恐怕比在下更为惧怕引来旁人注目,你们也该于尽快决定……到底要不要与在下谈成这一桩交易。”

继而,秉着互惠互利的生意经,公西又送了沈夜等人一条消息——捐毒国的变故,引来南疆天玄教介入调查。

5、

天玄教。瞳对这三字并不陌生。

近百年前,烈山部的祭司们一面在俗世中寻找容身之地,一面探查谢衣的行踪。得知谢衣曾与两支擅偃术的门派有所接触。一支为神农冠百草谷,另一支即是南疆天玄教。

两派虽非修仙势力,却与中土各修仙门派关系良好。因此,沈夜遣人往下界行事,一向都小心避开这两支门派。

而在那一厢,公西又道:不久前捐毒大变,率军与捐毒对持的中土大将军名唤乐邵成。察觉捐毒有异,遣教徒入捐毒遗迹调查之人则为天玄教偃女族传人傅清姣。许是人不如天算,原本八竿子打

不到一处的两人,不久前竟于中土江南地域偶遇,更是互相看对了眼,两人成婚的消息,也于这几日间流传开来。

“乐邵成与傅清姣……”沈夜沉吟着,将这两人的名字记下了。

一个是有心调查捐毒的异变,一个本就是捐毒异变的当事人。两人凑到一起,知道的定然不少。

“天玄教遣了三名教徒入捐毒遗迹调查,无一人生还。这情景为在下亲眼所见。”

公西斜眼打量沈夜姿态,知道他又起了杀心,死白的面颊上居然泛出了一丝生气。

“天玄教调查无果,接下来便会有百草谷介入。百草谷与神农颇有渊源,相传谷中那一株冠月木便是由神农亲手所植。你猜……百草谷的墨者会不会察觉到矩木的存在?再者,若是百草谷全无办法

,太华山、天墉城等修仙门派大约也愿意插手。哪怕圣元帝不喜见到他的太平盛世里妖孽横生。”

“怎样?诸位是愿意见到海市与你们结为同盟,扰乱这些门派的消息来源,还是与他们联手,好让他们更快查到诸位的来路?”

公西说了这许多话,又从袖中摸出了茶杯与烟枪——这一次是真正的茶盏与烟枪。

待慢悠悠沾了沾茶水,又抽了口烟,他咯咯地笑道:“商人求利。在下知晓与正派合作捞不着大利益,有利益而不作为也不符在下本性。想来想去,还是与诸位结盟好处最多。”

相较先前的飞扬跋扈,公西此刻姿态近乎和善。沈夜蹙眉片刻,终是忌惮了继天玄教之后,可能会出动的百草谷与各中原修仙门派。

“尊驾想要的是什么?补天石?”

“不错。”

“不需要再探查流月城所在?”

“这个嘛……在下虽也想亲眼见识流月城,你们既不愿意,那就算了。”

“更不再追查我族的来路?”

“诸位如此行事,总有一天会将真相曝露于世人眼前。在下就压制下好奇心,耐心等待那一日到来便是。”

言罢,公西望了一眼龙兵屿新城,意味深长道:“横竖诸位亦是为了入世才会有这诸多动作。”

沈夜笑了。公西所言无错,总有一日,烈山部会回到下界,成为俗世众生中的一员。秘密也永远不会是秘密。

至此时,公西才真正交了底。他只要五色石。

前面提出的诸多要求都是障眼法。在下界,虚虚实实进进退退的提议也是商人惯用的手法。

“除却补天石,尊驾果真再无所求?”

“暂时如此。”

“也不为心上人出口气?”

“……”

公西终是被将了一军,捏着烟枪狠抽了一大口,而后眯起眼,缓缓将烟雾吐到沈夜脸上。

“诸位本欲隐匿行止,秘密却被在下拿捏,自然是不快的。你们不开心了,在下便也未她出了气。况且,诸位虽然伤了她的朋友,占了她的地盘,在下也颇为感谢你们,算是扯平。”

“感谢?此话怎讲?”

“说来惹诸位见笑。在下活了万余年,于情爱一事上想法与凡人有些不同。若有情,纵使再温柔体贴,想法终归有异。即便一时情浓,也难保将来陌路。而所谓情爱一言,不过因众生孤寂,总得

寻一人作伴。”

继而,公西半真半假道。正因没有人想法全然相似,若遇到了心上人,就算心意不通,也不想勉强彼此改变性子,只要能凑在一处做个伴便好。

饶是如此,活得越久的生灵,情意越是有限,能多得一分也是好的。

公西枕边人的朋友在捐毒出了事,便又少一人来分走她的情念。而烈山部人占了龙兵屿,她则又失去了一处容身之所,只能依附于他身边。

所以,就公西本人而言,他倒是有些感谢沈夜等人惹出的这许多事情。

公西作为存活近万年的大妖,随心却又谨慎地活着,对其所能占有的一切皆是横征暴敛,自私至极。

但这才是上古生灵原本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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