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心灭(1 / 1)
“姐姐,”沈嫣低下声,小心翼翼的合盘托出:“今日我在练剑时,她与大师兄相伴着走了过来,站在旁边一直与大师兄谈笑我的剑法,我实在讨厌她。”沈嫣敛下眉眼,暗淡了眸光。“就气恼的收剑准备离开。岂料她突然从身后抓住我的袖子,姐姐,”沈嫣紧紧抓着她的袖子,眸中含着点点泪光混着些许惊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下意识,下意识执剑转身。不曾想、不曾想……。”“没事,没事。”沈汐轻声安慰着,“没关系。”反正薛络看上去还活的好好的不是吗?沈嫣微颤着肩膀,伏在她怀里哑着嗓音道,“因为她,大师兄都不爱护我们了。因为她,整片桃林都被烧了。”她说着,又低低啜泣起来,“桃树它们没做错什么啊。它们不该被这么活活烧死的。以往汐儿与姐姐、大师兄、二师兄一起在树下煮酒舞剑,多么逍遥自在。难道大师兄一点都不眷恋?”啜泣声更重,“大师兄……他变了。”沈嫣害怕的看着她,“是不是下山后人就会变了?那要是二师兄也变了,怎么办?”萧云自那次火烧桃林后便被义父派下了山。“不会。”她浅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不会。”
后来,她才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她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诱惑,会让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另一副模样。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说她还有命的话,她真想去山下看看。看看那世间繁华,红尘三千。
她好像又做了一场梦,只是这场梦里她却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痛。那种从心底蔓延而出的刺痛渐渐爬满全身,直痛得她泪眼模糊。真神奇。她嘴角微弯,低低笑了起来。身前人影重重,无数火把在夜色下闪烁,像极了曾经桃花林下的点点萤火。“大师兄!你干什么!”沈嫣比她哭的更凶,拼了命的想要冲到她身前,却被身后的萧云紧紧拉住了手腕。他淡漠的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他的身后,是黑衣黑袍的男子,一如这般的眼色。也对,她似乎马上要死了。只是,为什么呢?她抬首看着眼前的人拔出的剑,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的寒光。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
两个时辰前,她背起竹篓准备去幽谷间采草药。刚关上篱笆门,身后便有人低低唤她。是薛络。她一身白袍,虽然苍白瘦弱,但因着这些天来的调养,脸上总归有了丝血色。“薛小姐。”她象征性的行了一礼。然后无视她,迈步离去。她恨透了她,实在做不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薛络似是全然不知,慢慢的跟在她身后,“你是要去采草药吗?”“是。”她回了她一个字,顾自走上了蜿蜒的泥泞小路。“带我一起去,好吗?”“不行。”她皱着眉,冷冷的拒绝。“我不会添乱的,只在旁边看着。”薛络急切请求道。沈汐不理会她,到时山路崎岖了,她自会退却。只是,沈汐明显预料错了。薛络百折不挠地跟着她到达了目的地,还为留了满头的汗和走过那些曲折的小路而兴奋不已。沈汐沉默地卸下竹篓,蹲下身采着身前的金钱草。“采药入深山,苍茫云海间。盘空穿鸟道,异卉满囊拈。原是这个模样。”薛络笑着对她道。虽然沈汐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勉强还是听明白了。可她实在不怎么想搭理眼前的人,于是便继续低着头默默的采金钱草。
“采药原来是这样采的。”薛络在她身旁蹲下,支着脑袋笑着看着她一弯指一用力。沈汐抬首,静静的看着她,也不再采草药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她回望她,落寞一笑。“我只不过想看看,诗中描述的采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沈汐不言语,静待她的下文。“从小到大,我走到哪都有一大群人护着,除了琴棋书画和发呆。我做什么都不被允许。你知道吗?”她微微沉了目光,“小时候我艳羡丫环们踢着毽子的欢乐模样。有一次,我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第二天你猜怎么样了。”她勾起嘴角,颤抖着用手捂住眼,“她们都不见了。我再也没见过她们。”说没有感触是假的,但对于古代她早就明白了,奴仆的人命便如草芥。她不能奢求让它变成一个她所理想的世界。“我逃过很多次。最后都被抓了回来。”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可所幸,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东西。可也明白了世态炎凉。”她的眼神平视着虚无,像是在想着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道是男子为尊?”静默了许久,沈汐以为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本想继续采草药。却不料她突然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口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女子要被压迫欺凌,不能反抗?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始终如一?为什么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她说着站了起来,“为什么要对女子如此不公?”沈汐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在一个养尊处优锁在闺房里的大家闺秀口中听到。“或许是天道罢。”她不禁一叹。这种想法固然好,可在这个时代里它确实是不该存在的,想要达到怕是难如登天,最后只会把她折磨的体无完肤。“若天道真是如此,我便要逆了这天道。”薛络的嗓音铿锵有力,直直撞进她心里,荡漾出一波接一波的热度。“你当真……”“自是。”明明是个瘦弱娇贵的女子,却大无畏的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她的嗓音一瞬轻了下去,眸色也黯淡了几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是低声道:“只要有无上的权力就可以了。”她抬首仰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身在最高位。即便你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敢阻挠半分。”闻言,薛络空洞的望着远处,颤着身,喃喃自语道:“无上的权力,最高位。”沈汐以为她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正后悔自己怎么不自觉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却不料薛络突然璀璨一笑,笑容妩媚灵动,艳绝天下,声调比方才更为坚定强硬,“那我便要这无上权力!”
薛络站在空旷的岩石铺就的光秃地面之上,身后是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巍峨山峰,偶有几只雄鹰引吭着翱翔于天际,雄美而壮丽。寒风将她的袖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直直的凝视着自己,突然轻笑一声。“沈汐,你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可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沈汐闻言,也跟着一声轻笑,“机会总是要自己创造的。”不错,她想杀薛络。就在方才,薛络背对着她,只要她在身后稍稍一使力,薛络便会摔下陡坡,必死无疑。可是最后,她终究是劝服自己,这般做太容易落下把柄,即便要她死,也必要做的天衣无缝。
“如果可以,”她的眼中带着灿烂的笑意,缓缓细语道:“我想: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知己。”可惜,没有如果。可惜,慕然依在。
沈汐看着她一步一步顺着山中小径离去,眯眼远望,谷中竹林繁密,竹叶青翠。清风拂动,带起沙沙声响。那声音仿若鬼魅凄厉的哀泣,远远的传至她的耳畔。薛络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看着远处竹涌磅礴,心想:那个女子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弯下身,想要拿起地下的竹篓。却是手一抖,竹篓倾倒,草药立刻倾洒了一地。她这才发现手颤得厉害,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却是全身也不由自主的发颤起来。那个人会死,一想到死,一想到是自己间接的害死了薛络。她的心突然难受忐忑的厉害。她曾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接受了十八年生命重于一切的教育。那就像是一种印刻在她身体里的符咒,渗透进骨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翻腾吟诵。芜言闭上眼,一咬牙,终究是狂奔下了山。
她们来时的山路经过一片竹林。白天自是无碍,可若是接近夜色,林中白雾四起,身陷其中便如入了迷宫,如何都走不出来了。而且,林中毒物最喜黑夜觅食,夜色中一旦踏入,必定尸骨无存。她愣愣望着那一抹白色跑入竹林,即使她如何凄厉的嘶喊都止不住那人欢快的步伐。她站在竹林之外,呆呆站了半响,才恍惚回神,颤抖地想要飞奔回庄里。她知道义父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有的。只是还没等她迈上一步,便有人一脚将她踹远。力道之重,痛得她几乎忘了呼吸。她倒在地上,喉中泛起腥甜之味。“没想到你竟如此恶毒,要取她的命。”依旧是青衫白襦,眉眼含笑,一如她的义父温良无害的模样。可她知道这种人最是无情冷血,城府深沉。她冷冷的望着他,吃力的支撑着晃晃悠悠的身体站了起来。衣袖抬起,抹去嘴角的血迹。“那我做的可还让你满意?”他一笑,仿若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无欲无求,超脱尘俗。只是,在开口的一瞬,却沦为从万丈深渊下爬出的恶鬼,残忍、嗜血。“原想让你使毒,最后却是用了这种办法。也罢,只要是能让她活不成便行了。”他手中的折扇还淬着虞美人的毒汁,“虽说你也不算帮了我什么忙,但总归还是出了些力,”他的眸中泛起凉凉的笑意,带着慵懒的嗓音缓缓道:“便留你一个全尸。”他的身后渐渐走出一个黑袍黑发的人,如冰寒般的面容,正是昨日宴会之上虚与委蛇的贵客。原来是这样。她一手按着腰侧,那里痛得彻骨。他盯着她的眼神一如昨日,冰寒透骨。原是早已将她看作了死物。
她颤身蹒跚着一点点退后,眼前的长剑在地上划过一条浅浅的余痕。她这条命兜兜转转几回死里逃生,实在是舍不得就如此草率的在这里被断送。死得这般不明不白。缓缓向她而来的人突然止了步伐,薄唇紧抿,眸色微沉。“呵,”他身后的男子轻笑,红艳的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中的折扇轻抵在额角,眯起的双眸流闪着危险的波光。倏然,青衫一闪,他入了竹林。寒意缠绕的黑袍男子冷冷的睇了她一眼,转瞬也消失不见了。若不是腰间刺骨的痛意,提醒着她刚才险些命丧于此,她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可怖的噩梦。
隔着十几米的远处那偷听的人终是被逮住。“少将军。”墨黑的宽袖一卷,轻拭过冰寒的剑刃。珃暝看着几步之远遥遥而立的背影,冷漠的声调一如既往,“可莫忘了你们萧家倚仗的是谁。”宽伟的背脊一颤,袖中的手心紧握发汗。竹叶瑟瑟,凉风习习,那人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她咬着牙回了庄里,原想抓住个人回去禀告沈梓铭。可奇怪的是,沿路几乎了无人迹。“你真要这般做?”眼前树影婆娑,她眸光一亮,小跑着寻声而去。只是,她刚跑了几步,便再也没有心力抬脚向前。“汐儿入了宫,便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可那皇帝已有六十岁高龄了。”杨荛一如往常般温声细语道。“可是,夫人。”她第一次听到沈梓铭这般的叹息声,夹杂着深深的力不从心。“你是想要嫣儿入宫吗?”如死一般的寂静下,她的手脚渐渐冰凉,“那便……听夫君的吧。”
一抹身影极快的在她眼前掠过,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形掩在繁花绿枝之后。“师傅,师娘。薛小姐入了碧竹林。”执剑的青衫弟子跪着禀告道。“碧竹林!怎会去了碧竹林!”杨荛声中含着难掩的急色。
她站在花丛之后,呆呆的看着三人快步离去。夜色渐拢,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寒意渗心,她才倏然发觉整个逸逍山庄寂静漆黑的可怕。她不该在这顾影自怜的,薛络还不知生死,她怎可自私的想着自己的事。双手紧紧抓住裙摆,她抬首看着远处微亮的火光,嘴角微勾泛起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