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宫弦坊叁（1 / 1）
下午的时候，天气不错，睡足了也就该出去走走看看。
这临安两三年不来，还是当初一样的盛大繁华。因其是南宋皇城，比起偏北的几座有名都城，更是严谨瑰丽些，街道上车水马龙，有条不紊。
在临江酒楼喝了几杯之后，忽而记起昨晚答应江二小姐的事，饮雪起身放下一锭银子，就要离开。
转身的那一刹那，隔窗似乎瞥到一抹白色。
等他走出阁楼，来到阳台，才发现那一抹白色不是别人，正是江心爱。
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一个人，走在人群中左顾右盼，饮雪目测了下方圆百米之内，并未有任何人在暗中跟着，不觉疑惑。
本想下去见她，现下却好奇她怎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
这里是城北，离宫弦坊远得很，也不知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她看起来有些彷徨，像是迷路一样，时而还到摊位上打听些什么。
饮雪想了一会，难道她是来找自己的？
应该不会，自己可能是想得太多了。
她继续走着，时快时慢，平静的表情露出一丝焦虑。
她衣服穿得还是昨天那一身，看来是没有回过宫弦坊，这让人更加疑虑。
难道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正要下去帮她，此刻从远处突然飞奔而来一抹黑影，速度极快，堪比疾风，他到达江心爱身边的时候，不仅周围人没发现，连饮雪公子也只觉得那不过眨眼的功夫。
是御风。
御风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无非是关心的话语，江心爱点头，最后两个人结伴向北离开。
向北？
可宫弦坊不是南面吗？
*
到达宫弦坊是日暮黄昏。
宫弦坊守卫森严，所以进去时还花了一点时间。更因为不明白江二小姐住的哪间屋子，要不是昨晚来过，恐怕会走迷路。
那时江沉吟正在亭台里趴着桌子，无精打采的说着什么，菁菁本想安慰她，却看到迎面突然出现的饮雪公子，依他的指示，噤声退下。
看她主仆俩现在还在这儿，就说明靖王并没找过江沉吟的麻烦。
可江沉吟还是十分苦恼，“你说他是不是敷衍我……为何我等到现在还不来？”
“饮雪公子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听见这声音，江沉吟立马来了精神，连忙起身回头，“你真的来了！”
但是他来得太突然，自己还没打理好，刚才伏着桌子睡了一觉，现在一定形象全无，得……得赶紧回去重新打扮一下。
可是菁菁不知去了哪里，她自己的院子里，现在就面对面和饮雪公子两个人。
这实在太让人窘迫了，尤其是看他忍俊不禁的样子。
“有……有什么好笑的！”
“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才……才不是！”江沉吟背过身去，“今儿……天气不错，就……就晒晒太阳了。”
“可现在已经傍晚了。”
“……那不还有太阳吗！我晒晒……怎么了？……最近运气一直不太好……晒掉点晦气，不行吗？”
“棉被也没这么个晒法的。”
“你……你过分！”
江沉吟转身跺脚瞪着他，羞愧得像是要哭出来，“你！你明知我等你那么久？你很开心吗！”
饮雪叹一口气，“我很不放心，所以才前来看你。”
他突然变得温柔，江沉吟措手不及，“唔……唔……”
饮雪看向四处风景，方才一路探来，之所以用时过长，只因不仅寻找江沉吟的住处，更有江心爱的。
却想这偌大的庄园，连一丝御风的影子也没捕捉到。
他若保护着江心爱，应当是形影不离的。
*
菁菁离开之后就没出现过，饮雪公子和江沉吟两人结伴在水上游廊里散步，夕阳打亮饮雪公子的容颜，江沉吟无论怎么怀疑，都不相信他是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前辈。
听闻他十年前在江陵蓝台封剑，自此世间少了一个杀人嗜血的饮血公子，而多了一位风度翩翩的饮雪公子。
放下剑的饮雪，看起来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弟，衣冠楚楚，举止优雅，很难想象他当年拿剑的样子是何等威风。
再往前推算，饮血公子那会儿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他不仅斩杀武林败类，更有贪官污吏也逃不了他的剑尖。饮血公子浪迹天涯五年，五年内为百姓除害不计其数，而后又十年，江沉吟实在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年岁了。
当初只是道听途说，以为这样一个成名十五年的人会是江湖上的中老年前辈，就算不是白发苍苍，那也应当老练成熟。可是如今，侧身回头对她微笑的饮雪公子看起来就像二十出头的少年一样。
但是，尽管那张容颜是比想象中年轻很多，但气质浑然天成，其成熟稳重远不是二十的少年可以相比的。
江沉吟也曾问过身边人，饮雪公子大致的年龄。
姐姐道：“三十而立。”
那是两年前。
所以现在，已经三十二了。
弄清楚这个问题后，疑惑反而更大了。
难道天门山真有修仙之术，以致他现在还是如此年轻。
“我听闻你是楚门中人，自天门山而来。”
饮雪点头。
“那里真有修炼了就长生不老的武功吗？”
饮雪想了一会儿，以他对天门山的了解不算少，但也不是全部，所以只道：“谁知道。”
“你都不知道，你怎么还是一张不老容颜？”
饮雪终于明白她话中之意，原来是在称赞自己，便解释道：“天门山地理气候适宜，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能活得长久。我楚门既不干涉武林，也远离朝堂，百姓安居乐业，比起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别人，自当活得长久一点。”
“那里是世外桃源？”
“对。”
“那我也要去那里，我也想活得长些，不想变老。”
“你豆蔻年华，倒是担心那么长远的事情？”
“我是觉得……”江沉吟抚摸着自己的长发，走过饮雪身边，“一身荣华富贵倒不如退隐江湖来得逍遥自在。”
这点饮雪不敢苟同，他是经历了无数风雨才规划好数十年之后就在十里瞳华度过余生，可江沉吟这个连宫弦坊都没怎么出去过的女孩子，连世间的繁华美妙都没见识过就去过那平淡的生活，一定会把她闷坏的。
但是，“你有你的想法，不错。”
“我跟姐姐不同，她这一生有允王青睐，无忧无虑，所以每天都过得那样安宁。可是我，每天都在忧心着会不会被不认识的王孙贵族带走，会不会……一辈子也没人来找我，就这样孤老终生。”
看她如此多愁善感，饮雪倒不知安慰她什么。相比于江沉吟的患得患失，江心爱的确要冷漠淡然得多。
“你们虽然是姐妹，却一点也不像。”
江沉吟道，“那是自然，我们本就不是什么亲生姐妹，只是姐姐怜我，认了我这个妹妹罢了。”
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你们不是亲姐妹？”
“不是，”江沉吟摇头，“虽不是亲姐妹，但姐姐待我极好，会让不知情的人误认为是亲生的。”
怪不得两个人姿容姿态上，没有一点相似。
“我自小就被卖进这宫弦坊，原本只是丫鬟的命。在我十三——也就是三年前，姐姐才搬到这里，她第一次见我像是把我认成了别人……也许就是她真正的妹妹吧，是她将我从丫鬟提携到人人尊敬的大小姐。”
饮雪侧身聆听着。
江沉吟抚摸着左眼下方，“姐姐说，她的妹妹眼角有一颗痣，可爱又漂亮，我很像她，以后我便是她的妹妹了。”
“那她真正的妹妹呢？”
江沉吟摇头，“我不清楚。”
“听闻姐姐来宫弦坊，也是为了找她妹妹，但是妹妹没找着，却遇到了我。就这样，我们成了同进同出的姐妹。”
“我比姐姐小一岁，虽然来这宫弦坊已经十六个岁月，却没有姐姐那样好命，一来就被允王相中，自此衣食无忧，不受外人打扰。”
“允王为何看中你姐姐？这宫弦坊的美人不计其数，比她好看的，应当多得是。”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兴许那就是姐姐的魅力吧？她一来宫弦坊，就被允王相中了，自此飞黄腾达，这里哪个人不羡慕她？”
太匪夷所思了，不仅是江沉吟，连饮雪都觉得江心爱像是一个谜团，让人难以琢磨。
“允王他为人高雅，跟别的纨绔子弟不同，他和姐姐相敬如宾，两个人看起来好不般配。姐姐有了允王的庇佑，不仅对我，对这宫弦坊的每个人都很好，外人要是敢欺负我们宫弦坊的，姐姐一定会主持公道。”
“对了，说起来——”饮雪环顾四周，“你姐姐住哪个院子，我来时并未看到。”
江沉吟恍然大悟道：“哦！姐姐她不住宫弦坊的，她有允王的恩准，一向是住在允王的别院的。”
原来如此。
“昨晚因为有祭典，她才过来一趟，她甚少过来。宫弦坊人多嘴杂，皇宫内院的人又经常来这儿，允王怕打扰到她，就将她安排出去了。”
江沉吟不知是吃醋还是羡慕道：“那个允王，可不准别人妨碍姐姐一点呢！”
“别院？是在城北吗？”
江沉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果然天下事都逃不过饮雪公子的眼睛吗？”
饮雪不语。
“那可是十分保密的，我也不太清楚，估计整个宫弦坊除了允王就御风知道吧！”
“你姐姐被安排出去，是不是因为……有什么病痛在身，应安心静养，不宜被扰？”
江沉吟瞪大眼睛道：“你连这也知道！”
饮雪心想，果然如此。
江沉吟不知该不该说，有些矛盾道：“姐姐她……她……我也只见过一次而已……她疾病发作的样子……像是十分痛苦。那一次我吓得半死，好在御风赶到及时，否则我只怕……被她打伤了。”
“打伤？”
“姐姐虽没有武功，但力气大得很，那次她不舒服，突然就揪住我的衣襟，像是忍受不了，又不忍伤着我，一把将我推开了。御风赶过来之时，姐姐已经昏迷了。姐姐走后，我看到那桌子上的一个被子都被她挣碎了。”
饮雪睁大瞳孔。
“你姐姐得的是何种疾病，允王为何不找大夫给她看看？”
“我不清楚，我事后也问过，姐姐只说没什么，允王那里我更不敢问了。”
饮雪再三思忖，有些事情可能真的只有找到本人才清楚。
但看饮雪陷入沉思的样子，江沉吟不开心道：“你老是在说我姐姐，怎么也不关心一下我？”
饮雪道，“是你把话说开的啊。”
江沉吟想想也是，“那……我说得也够多了，你也该说说你的了！”
“我的？你要听什么。”
江沉吟不服气道，“你在江湖中闻名十多年，天下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定有很多过去吧！”
“既然人人知晓，我又还要说些什么呢？”
江沉吟真是被他气道了，“我就是好奇他们口中说的你嘛！”
“哪件事好奇？”
“好奇你为何长生不老。”
“我没有长生不老。”
“好奇你为何蓝台封剑。”
“……”
江沉吟以为他又要敷衍自己，却想饮雪停顿了，他眨了眨眼睛，“过去的……就不想再提了。”
“你就是小气不肯告诉我！”
饮雪倒真不是小气，只是过往的事情，有些确实不堪回首罢了。
他只能叹一口气，打开折扇挡住耀眼的阳光，“看似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沉吟连忙拉住，“你怎么了？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惹你不开心了？”
“怎么会。”
怕江沉吟不相信，饮雪示意她看向远处，“你瞧，有人来了，我得走了。”
江沉吟赶紧放开他，但看他就这样离开，还是十分不舍，“你——你以后还要过来！好不好？”
饮雪轻轻放开她的手，“我会的。”
转眼消失不见。
江沉吟坐下来，肚子都饿了一圈，她在这凉亭里从早等到晩，好不容易等到了他来，可时间又过得那么快，他又走了。
江沉吟想，若姐姐没有拜托允王去帮自己那也是不错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离开了宫弦坊和饮雪公子双宿双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