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七 玉环(1 / 1)
次日二人天不亮起身,泷柳早已吩咐下,给应天长亦安排了马匹,两人骑了一青一花两匹马,慢悠悠向西湖而去。应天长显得颇有精神,一路上讲解风俗掌故,那嘴就没有停过,罗宛照例不做声,都当耳边风。约莫巳时,二人在一处茶店打尖,罗宛听他对新茶评头论足了一会,赫然是半个地主样,道:“你在临安呆过几年?”
应天长想了想,道:“也没几年。不如说统共来过三次,三次加起来,可能有两年工夫,这是第四次了。”
罗宛道:“临安两年,洛上三年,蜀中三年。你似还去过塞外。”
应天长开始不解,后来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查户口么。”
罗宛道:“你是去过不少地方。”
应天长道:“你都想知道?”
罗宛道:“我是想知道,可我不知道。”
应天长心一沉,道:“你也来过临安?我看你一路走过来,也颇胸有成竹。”
罗宛道:“一次,十天。”
应天长道:“我也不知道。这不就结了,扯平。”
他强词夺理,起身结账,罗宛几次试探,不如说冲撞,实在不得其法,但他自遭变故,性子恣肆了许多,不像少年时那样谨慎,纵然冒失,也不顾后果,不觉悔意。何况看应天长各种狡猾应对,还真有那么一点趣味。可是他的耐心也差了很多;他觉得有些烦了。
两人又走了半个时辰方入山。环抱西湖多山,多半清秀可人,这山很不同,位置偏僻,入口十分难找,找到又崎岖难行,荒草秃石,丑的没有一点特色,人烟罕至,加上天色愁惨,连应天长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垂头丧气的。
行了数刻,道路越发佶屈聱牙,马已不堪再走,两人只得将马拴在道边树上,竭力向上攀登。突然眼前显出一堵如削峭壁,足有数丈高,岩缝里生了些细弱草木,几无落脚处。
应天长道:“这上去便是了。”深吸一口气,纵身而起。罗宛紧随其后,刹那间到了峭壁上方,竟是一片开阔平地,木栅栏零零散散,又有两间破烂不堪的茅屋。屋后有泉水顺石而下,汩汩的倒也清新。
罗宛道:“这里就是那玉环居处?似乎许久没人住了。”
“正是。”应天长四顾环视,见罗宛要往前走,伸手拦他一下。“我好容易打听到,前日来查探,屋内陈设,落能有一寸灰,少说三年没人气。你小心些。此处植物,多半有毒,一个轻举妄动沾上了,那冤的没地说理。”
“既是如此,我们这次前来岂不扑空?难道你已有消息,她近日必会回到此处?”
应天长笑的很开心。“不是近日,就是今日。不但是今日,我还知道最迟不过午正之交,这位玉环姑娘非露面不可。不过好友之鉴在先,也许是个男的……”
罗宛自动自发把后一句忽略。“你又如何得知?”
应天长指指园圃中一株二尺来高的植物。“你看那个。”
那株草茎身苍绿,叶片越往上越转为暗红,顶端结了一个饱满的火红花苞,在微风中吹弹可破。应天长道:“这草名为绿减红休,花是极其稀有的药物,十年才开一次,时间极短,多不过一个时辰就会凋谢。我上次找到这里,遍寻无所获,只见这花将开,掐指一算,就知道就算主人已数载不归,今日也非回来不可。”
罗宛道:“说得轻巧。万一真是忘了呢?”
应天长道:“那这花归我。千辛万苦跑这一趟,岂有一无所获之理。”
他这句话音未落,脑后忽然袭来一阵劲风,应天长居然还有空对旁边的罗宛笑了一笑,侧身闪开。罗宛避也不避,未出鞘的刀向身后反手一挥。只听刀身几声轻微的“叮铃”,数枚细针掉落地下。
应天长便大声喝彩到:“好好好!”
他这一吼,紧张气氛化为尴尬,罗宛转过身来,只见茅屋后走出一名荆钗布裙的青衣女子,约莫二十余岁,瘦的简直嶙峋,却丝毫不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眉眼极是清俊,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之意。
应天长马上道:“姑娘芳名起差了,如此轻盈窈窕,应叫做飞燕才是。”
他这马屁拍的不伦不类,那女子瞪着他,眼神更加警惕。应天长咳了一声,又道:“姑娘不仅毒使得好,暗器工夫也精妙绝伦,当真名不虚传。”
玉环嗤了一声道:“招待不速之客是正好。”
应天长深施一礼道:“人命关天,不得已之下多有冒犯,还请玉环姑娘恕罪。”
玉环道:“人命关天?谁的命?你的?若是你的,乖乖等死,我治不了。”
罗宛冷不丁开口道:“你既以毒闻名天下,为什么解不了?”
玉环道:“因为他中的根本不是毒。”她不理会二人,径直向那株绿减红惜走去。
应天长身形忽动,竟也是冲着药草而去,说时迟那时快,竟是抢在了她前头。玉环又惊又怒,衣袖一扬,银针暴雨般射向应天长。应天长向后一仰,剑气随发,青光一闪,那朵初开的红花已落在剑刃之上。
玉环又扣了一手暗器,厉声道:“你想夺物来威胁?!”
应天长赔笑道:“姑娘切莫误会。绿减红消虽是圣药,花茎却奇毒无比,拗断时会于日光下一瞬消散,若用手摘取,恐生不测。”他恭恭敬敬将剑送到玉环面前,又道:“姑娘博学多识,自然明白,是在下担忧心切,多此一举了。”
玉环接过花朵,半日说了句:“世上竟有你这等矫情之人!”
罗宛突然道:“深有同感。”
玉环脸色缓和下来,道:“也罢,我其实一早知晓,你既能判断我今日会回来,在此守株待兔,可见非是池中物。阁下高姓大名?”
应天长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应天长。这位是在下至交,落雁刀罗宛。”
玉环道:“我三年未归,屋里只怕还不如外面,就不请你们进屋说话了。”两人连忙点头。“你二位一者神完气足,一者之症非我所能,”应天长马上道:“无妨,在下非是为此来劳烦姑娘。”“则你们寻我究竟何事?”
应天长道:“江湖中近日有人死于姑娘的独门毒物,姑娘对此可知情?”
玉环漠然道:“我的毒,流出去其实不少。你说的是哪种?”
应天长道:“中毒者四肢会逐渐出现鞭状红痕,最终红痕蔓延到脖颈,其人肌肤发紫而亡。多年前因缘际会,如今再见,知道是姑娘手笔。”
玉环道:“你所说的并非毒,而是一种虫。”
应天长失声道:“虫?”
玉环道:“这虫嗜血而生,通体透明如玉,我给它起名叫做红瑚;一旦进入人体,会溶于血中四处游走,咬破各处经脉,所以不断出现红痕,直至全身血脉破裂而死。但若使用得当,活血通淤有奇效,多年来我一直以自身血液饲养。”
应天长道赞叹道:“这当真奇绝妙绝。可否借在下一观?”
玉环道:“已经丢了。”
应天长道:“丢了?!如何丢的?!”
玉环蹙眉道:“丢就丢了,你还要管我是怎么丢的?”
应天长忙道:“非也非也,姑娘误会了,只是人命关天……我命关天,还请姑娘不吝告知那红瑚虫的下落,说不定还能帮姑娘寻回失物呢?”说着又是一揖。
玉环沉默了一会,道:“寻回是决不能了。也罢,告诉你们也无妨。——上个月我渡江之时,在江上偶遇一轻浮少年,哭着喊着要遗我玉佩,我三次将玉佩丢到水里,他竟三次捡回,功夫倒是不错的;说句公道话,人长得也不差,虽然跟你二位尚有差距。这还不完,他说道投桃报李,硬要我回赠信物。我实在想给他一下了事,又怕尸体污染了浩荡江水,就指着养紅瑚的小瓶说,你若敢收,就把这个赠你。结果那倒霉孩子竟拿过去看也不看,一口吞落肚中。”
“我就说,你可知你要死了?他说那却不一定。我欲将虫召回,他无论如何不肯,说若我有方法不死,必会再回来找你。我说可以,你若有再回来一日,我准你为所欲为。他说了句一言为定,大笑着跳上岸去。”
俩人听了,久久无语,不知怎么发表感想。应天长道:“这……真是一段……咳……佳话。姑娘可知那少年名姓?”
玉环道:“薛飞鹖。”
这话一出,罗宛第一个反应是先看向应天长。只见应天长脸色铁青,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雅的字眼,深吸一口气,复又和颜悦色问道:“姑娘当真?”
玉环冷笑道:“他要说了假话,我又如何分辨。”
应天长道:“姑娘可知薛飞鹖现况?”
玉环道:“已经过这许久杳无音讯,除了死不会有别的下场。你二人是查探他死因而来,如今既然明白,若要为他动手报仇,那也请便。”
应天长道:“非也非也,姑娘又误会。”他表情变幻不定,突然转身向罗宛道:“好友对此作何想法?”
罗宛道:“太过可疑。”
玉环眯起眼,道:“你是说我的话不足为信?”
罗宛道:“正相反,你的话我却比较愿意相信。”
玉环看了他一会,道:“与我何干。”她面上忽现厌倦之态,一挥手道:“想问之事既已问完,你二人可以走了。”
应天长道:“在下还有两件事请教姑娘。”他见玉环不出声,就小心翼翼道:“那红瑚虫除了姑娘之外,是否确无他人知道驱除之法?”
玉环道:“这我可很清楚告诉你,没有。如果强行运功逼毒,只会加速发作时间,长则五六天,短则两三日,运功越剧,死得越快。”
应天长道:“如此。那姑娘可曾听说过风月琳琅阁?
玉环道:“闻所未闻。”
应天长道:“多谢姑娘。叨扰已久,在下这便告辞了。”他走出几步,又道:“虽然我说不出缘由,但希望姑娘近日能多加小心,最好是暂离此地一段时间。”
玉环道:“这不劳你费心。数年来从未有人能找得到我,你是唯一的例外。”
应天长小声道:“但我还挺想知道你的行踪的……”
玉环勃然变色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呢?!”
应天长被她吓得一个趔趄,迭声道对不住,拉着罗宛跃下断崖,轻飘飘落至山道上,甫一站定,说:“你想笑就笑好了。”
罗宛道:“不要乱猜,我不想笑。”
应天长摇头道:“这事蹊跷,太蹊跷。……若她所说是真,薛飞鹖赫然一个大情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到是死到临头又后悔?……那又何必编出一大套有声有色的话,还牵扯上我?又或者那薛飞鹖所言是真,你往庐州一行,亦有佐证,则玉环说的是假话,她又有何图谋?”
罗宛道:“好好走路,不要跌倒。”
应天长沮丧的说:“我真想跌死算了……”他踢开一颗石子,罗宛突然站住,应天长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再抬头时颜色已变。
“血腥气。”罗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