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三 秋山月(1 / 1)
无论何时,刀都在手边。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练完刀,就把它交给妻子保管。妻子是个不懂武功的女人,却很喜欢他这刀,时常用丝绢擦拭的一尘不染,放在同样一尘不染的刀架上。
“这刀名字也好听,也很和气。”她说。
“刀哪里有和气的?”他取笑她。
事后证明他说得完全不错,然而这只能让他感到一种深重的悲哀。
整整三十日,他从未离开自己的刀。甫一恢复知觉,他便紧握右手。刀还在那里,刀没有离开他。掌心满是胶着湿冷的汗液。
一个青年站在三步之外,正微笑的注视自己的右手。他完全没有往前走的意思。
“真是把好刀。”他说。“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寅卯之交准时唤醒了他。罗宛至少有两个习惯,一个早起,一个练刀。当然也不排除特殊情况,比如昨日他和应天长在马车上颠簸,就不能练刀。
他无声躺着。窗纸透进一种混合了水色的,乳白的晨光。奔腾不息的江水那种湍急而单调的声响足以令人沉迷。
罗宛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友人。应天长睡着的面容非常安静,几乎没有呼吸。他看了一会,一无所得,于是披衣起身。那对老夫妇也起床了,正在烧火做饭。看到他,很热情的表示也做了他们两人的份。
罗宛道了谢,朝江边走去。走了很远,也只是烟波浩渺,漫漫芦花。他折身回去小屋,隔着窗户看见应天长已起来了,正弯下腰穿鞋子,见他进来,抬头说:“好友。”
他脸色还苍白,凌乱的黑发散落在颈边,但神气很宁定,让罗宛恍然觉得昨夜的兵荒马乱都不很真实,包括一些细节,他这时候想起来,比如漂浮在江中垫脚的船板,应该是应天长吩咐船家逃走时顺手安置的;这时候都显得很不重要。应天长见他不答话,也不在意,说:“我向老人家打听了,这里离瓜洲不过数里之遥,我们中午之前必能赶到。”
“你想在瓜洲暂留数日?”
“我在瓜洲有一老友,我们可以叨扰他。你身上有伤——”
“我的伤无碍。”罗宛打断他。
“我的伤有碍。”应天长说,没给他继续的机会。“我们吃过饭就走吧。”
二人用过早饭,辞别了老夫妇,朝瓜洲城而去。一路上应天长都不说话;平时一向是他在说话,罗宛虽然不大应答,总是听着,所以这时候他不开口了,气氛就有些不动声色的尴尬。应天长仿佛在思考什么,神情格外凝重,罗宛转过头看他侧脸,应天长猛然接触到他目光,竟是下意识往旁一避。
罗宛愣了一愣,觉得有些恼怒,自己千里迢迢过来出生入死,不是为了看应天长这时候阴阳怪气的。但也不开口,只是默默走着。应天长似是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勉强笑道:“算来七八年没见,也不知我那老友是否还在瓜洲城。不过俗话说了,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
“你那朋友?”
“是个和尚。”
两人入了瓜洲,这是个古朴清丽的小城。应天长用淮语向当地人打听问路,罗宛只听得懂十之三四。问完了,回头告诉他:“秋山寺还在原处,只是时日久远,有些忘记怎么走,方才问清楚了。”
秋山寺藏在一条小巷深处,并没依山靠水,只寺前种了几棵枫树,虽然离闹市不远,倒像是化外的清净之地。门掩了半边,能看到有个小和尚在扫院子。应天长隔着门道:“这位小师父,不知涸泽大师可在?”
那小和尚抬起头道:“师父不在。”
应天长道:“钓鱼去了?”
小和尚道:“咦,你怎知道师父爱钓鱼,看来是师父的好朋友。你们二位进来等他吧。”
应天长道一声谢,二人跟着小和尚进了客室。干净是干净,近乎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矮几,墙上挂着草帽、蓑衣等渔翁装备。小和尚也不怕人,拿出两个蒲团拍打拍打让二人坐下,用袖子把桌面一抹,又麻溜的去提了一壶茶来,说:“这是师父出门前砌的顾渚紫笋,刚沏上就匆匆走了,我又不敢动,二位请用吧我也沾个光。”
应天长笑道:“多谢小师父。只是小师父忒也开朗,万一我并不是你师父的至交好友,甚或是初次上门,涸泽大师回来看见这样好茶款待了不速之客,岂不怪罪于你。”
小和尚道:“唉,喝都喝了,哪那么多计较!”就一气喝干了手里茶碗,吐吐舌头道:“不好喝。我看师父那么宝贝,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我平时喝的柳叶子水。”见两人都饶有兴致看着他,有点脸红,说:“二位暂等,我还要出去扫地,这是我的功课,师父回来要查的。”一扭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二人对坐,檐下日光清柔,院中传来宛转鸟鸣。罗宛这次南来,其余诸事都不在眼里心上,这时候对于耳熟能详的江南之美,却突然领略了一点出来。应天长犹自看着小和尚背影,笑吟吟的。“涸泽好友倒是好福分,收个这么伶俐的徒弟。”
“有其师必有其徒。”
罗宛声音仍旧平稳,应天长心下突然一凛,不动声色接下去。“说的你好似面还未见到,就已经对我这好友知根知底了。敢闻其详。”
“这孩子年纪还小,基本功却很扎实,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未必能与之相比。能应接,又颇洒脱,自然都是耳濡目染,为人师长的功劳了。”罗宛淡淡的说。“而且这位大师还钓鱼,钓鱼就罢,还宝号涸泽。”
应天长大笑。“你真是见微知著。”
罗宛摇头。“我看人一向不准。”
“唉,看来施主也觉得和尚作为出家人颇不相称,难怪今日一无所获,阿弥陀佛,汗流浃背。”
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主人声音,两人都站起迎接。涸泽和尚约莫四十来岁,愁眉苦脸,头皮有一阵没刮,头发毛毛的长了半寸来长,露出脑门一块精致的斑秃。
罗宛欠身,说了句“不敢。”应天长刚要开口,涸泽和尚摇手说:“你先别说话,叫我猜一猜。和尚见识少,然而这位大侠,武功可算是不入流了。”
罗宛自有生以来没听过这种评价,虽然向来淡泊荣辱,由不得大吃一惊。应天长笑骂道:“和尚说话,没个分寸。”向罗宛道:“这和尚眼里习武之人,一到十八流,各有品级。他说不入流,那意思是鹤立鸡群,一般武者决不能相提并论的。”
涸泽和尚马上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加上这刀,刀身细长,形如新月。再加上与应天长为伍,这答案很明显了——应天长你这闯祸精如今还能来活着见我,显然是落雁刀的功劳。”
“你这话就很对。”应天长深以为然。“不过这事你也听说了?”
“少来这套,你那点破事恐怕整个中原都听说了,再过两天都能传到塞外去了。”涸泽和尚表情越发愁闷。“虽然我老早就知道你别的不会,兴风作浪是一把好手,也没料到你有这胆量。你可知薛老头为了逮到你,天都能许下来。”
“好友这样淡泊名利,一定不放在心上。”
“我做了好几天的心理挣扎,刚刚下定决心,顺应天意,把你赶尽杀绝,这才向人出去打听你的行踪。”涸泽和尚不停的叹气。“谁知打听之下,情况复杂,有说你已经死无全尸的,有说昨夜还看见你在江边逃命的。结果你居然走到我这来,真是自投罗网。”
“大师收敛些,我旁边这位可是会当真的。”应天长一本正经。
“怎么着,抱头鼠窜了几天,现在有靠山了,讲话都大声啊?”涸泽和尚一瞪眼。“不过和尚见到你,实在也有些惭愧。再一想,薛老头纵然吹破天,能给人些甚么。无非是宝物美女,武功秘籍。学武之人稀罕他那三招两式,和尚的武功也未必输给他。倒是叫你欠我一个人情,说不定还能弄些更有趣的东西来报答。”
“那自然的。只是在那之前,要叨扰好友几天。”应天长一揖。“之后你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从纹秤大师的手卷残页到京师第一美女用过的夜壶。”
“应天长,你有病。”涸泽和尚中肯的说。
室内又只剩下二人,窗外日影已逐渐西斜。晚风带着竹叶的清苦气息,又掺进新鲜的油烟香味,那是涸泽和尚亲自下厨在做晚斋。
罗宛看着应天长静默的侧影。应天长似乎在与别人说话时候,还比较生动些,对那种夸张的装腔作势的表演气氛很乐在其中似的;人一走,就突然陷入静默。回忆有些模糊,罗宛竟不能分别出应天长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还是最近才变得如此。然而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房间里的气氛称不上舒适。多少是紧张的。
从今天一早隐隐出现的那种恼怒的情绪又浮动起来;罗宛甚至有丢下应天长一走了之的冲动,更有甚者,他想应天长此时也未必真的很需要他。应天长朝他转过脸来,微弱的笑了一下。罗宛默不作声的向窗外瞟了一眼。
“这个人能够信任?”
“我不知道。”
“你究竟在想什么?”罗宛有些忍无可忍的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
应天长用一种近乎于死心的语气说。房间仿佛一刹那间暗下来。过了一会,应天长走到他身边。“抱歉,好友。”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为我说过的不妥当的话。”
罗宛皱眉看着他。“你一天下来要说很多话,每句话似乎都不怎么妥当。”
“是吗。”应天长松一口气一样笑了一下。“那是我多虑。你别放在心上。”
他说话时有种格外慵懒的感觉,微微垂着头,延伸至下颔的弧线显得极为温柔。恼怒的情绪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焦躁的冲动,罗宛几乎要着魔似的伸出手去。
他果真伸出了手,却只是放在应天长的肩上,微微用力。应天长扭头看他,那样子意外的很温顺,似乎在等他说什么。罗宛突然皱起眉。
“你没听到?”
“好友指什么?”
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却并非随之平静;隐隐火光由远及近。罗宛拔脚就要走,被应天长拉住。“你去哪里?”
“去厨房。”
“不用了。”应天长苦笑。“他不在那儿了。”
罗宛死死地盯着应天长。“他不可信。”
“你说的对。”应天长用一种类似于梦游的声音说道。他整个人看起来征征的,正当罗宛要给他一拳助其清醒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做了个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袂,便要踏出门去。
“我会护你周全。”罗宛在他耳际低声说。这话以前从没说过,想想都是一阵恶寒,然而今天的应天长太过反常,以致罗宛觉得有必要给他打气,虽然自己也不免被自己恶心了一下。
应天长楞了一下,摇头。“放心,我必不会连累好友。”
细密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达院内,听声音来人竟有数十之众,且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二人出来廊下,火光一拥而入,将整个院子照的明如白昼。
罗宛站在应天长身侧,手按刀柄,心下默数,院内来了三十七人,虽然两人都有伤在身,逃生几率仍然很大,然而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涸泽和尚若真是敌非友,就算单对他一人罗宛也无十成把握,更何况还有一人正在院外。这三十七人虽目光炯炯,但都是一片沉默,对应天长期盼的目光毫无反应。应天长只好提高声音喊道:“薛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这几句套话说完,人群终于分开,缓缓走出一个老人,身形高大,须发怒张,一望即知十分难搞。他手中提着一把无鞘的剑。那剑狭长翠绿,微微发着光亮,如同美玉一般。
应天长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薛白雁开口,声音却极其沉稳。“你可知道这剑?”
应天长微微欠身。“是在下的剑。”
“是你的剑,为何如今在老夫手中?”
“在下无能。”
薛白雁冷笑了一声。“无能?我看你已经太有能耐。你要再有能耐些,只怕不光犬子,老夫也要死在这剑下。”
应天长汗流浃背,挤出几个字来:“前辈言重。”
薛白雁突然一扬手,将剑向他掷来。应天长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下意识接住,剑柄尚留着对方手上余温,他不能置信的看着手中长剑,似乎有些陌生。这一下连罗宛都惊愕的看着薛白雁,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
薛白雁厉声道:“你既不否认吾儿死于你剑下,就用你的剑,跟老夫决一死战!”
应天长道:“前辈且慢。令公子虽死于此剑,却非死于在下之手。”
薛白雁细细的看了他一会,冷笑道:“虽然也听说小辈里公子昭瑶最为爱惜性命,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应天长毫不脸红,道:“前辈明鉴。”
薛白雁突然重重一顿足,方圆一丈内砖石尽裂,两人虽站在檐下,犹觉震动自脚底传来,一股刚烈气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两人暗暗心惊,各自运动内功以抗,与此同时,那三十七人竟都向院外退去,刹那之间,退的干干净净,如同从没来过一般,院内只余薛白雁一人。薛白雁恨声道:“杀人的是你的剑,你却说不是你动的手,难道是吾儿自寻短见?!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老夫誓不为人!”
应天长竟不否认这话,坦然道:“前辈若查看过令公子遗体,当知他有其苦衷。”
薛白雁道:“什么苦衷?!”
应天长道:“毒。”
薛白雁脸色突然变得极为瘆人。
应天长道:“令公子虽看来是死于我的剑下,真正致命的原因却是毒。我见到他时,他的性命不过三日。他之所以指名要我去,就是为了这毒。”
薛白雁道:“你能解这毒?”
应天长道:“不能。公子也并非为了让我解毒。据他的说法,这是他与某人的约定,愿赌服输。然而此事,他希望我能查清。”
薛白雁冷冷道:“犬子竟如此信任一个萍水相逢的你,倒真让老夫震惊了。”
应天长道:“晚辈自知无能,不敢担此重任,是以当场婉拒。但令公子显然要比晚辈所想坚决的多。”他暗示性的看了看手中的剑。
薛白雁道:“天下皆知我必除你而后快,你要求生,唯有指望我相信这个故事。”
应天长躬身,又道:“前辈明鉴。”
薛白雁道:“关于那人,你知道多少?”
应天长道:“金环银环,不及玉环。”
薛白雁久久不语。应天长话都说出,也是轻松,转头去看罗宛,却是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唯有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良久,薛白雁沉声道:“纵使你方才的话,或许并非全是谎言,然老夫就这样放过你,岂不是愚不可及。”
应天长道:“这是简单之事,前辈自然有办法。”
薛白雁眯起眼,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往前一推。应天长伸手接住,并不打开,只是仍旧以百分之一百二的诚挚目光注视着对方。
薛白雁道:“吃下去。”
应天长更不犹疑,将盒盖一掀。罗宛突然心中一沉,伸手欲阻,应天长动作快如闪电,一张口一仰头,罗宛竟未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不知是否因为吃药不喝水太干,应天长随即呛咳起来,开始只是轻咳,越来越厉害,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捂住口唇,罗宛自余光瞟到他手心窝下一泓暗色。
待咳嗽渐止,应天长笑道:“前辈所赐仙丹,果然非同凡响。”
他笑声轻快,好像事情已经圆满解决。薛白雁悠悠道:“这药可治愈你体内掌伤,甚至可暂时助你功力再上一层,然而三个月内如无解药,则你必全身血脉破裂而死。”
应天长道:“理所应当。”
薛白雁道:“那就请尽力而为。”他眼中显出一种颇残酷的笑意,道:“但也不必过于勉强。纵然没有结果,能有公子昭瑶赔命,犬子九泉之下,想必也能瞑目了。”
罗宛凝神听了一会动静,道:“人已去尽了。”
应天长道:“不然。还有一位。”
罗宛刚欲说话,院中蹿出一道黑影,原来是那小和尚。小和尚也不待他们问话,自顾自的就说道:“两位真是好气魄!我在柴房里,吓得牙齿一直打颤,说起来真见笑。他们拿的那明晃晃的,都是真刀真枪呐,要是真打起来,啧啧,房子也要给掀了的,两位还这样谈笑风生,果然是高人高人高高人,我佩服的了不得,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像你们这样?”
应天长笑道:“可别,其实我怕的要死,怕的都走不动路。不知令师可还在么?”
他问的极是随意,小和尚仿佛不知自己要说的事情多么严重一般,一拍脑袋道:“啊呀,差点忘了。师父告诉我,饭菜在炉边,他已经先行离去,就不向两位告别了。他有句话要我捎给你。”
应天长道:“大师真是脚底生风。他说什么?”
小和尚道:“他说,既然这次没能成功给你添堵,也就不能不识相的留在这了。他要外出云游,房子随便二位住,住多久都行,还留下我服侍你二位。啊,二位有没有什么吩咐的?”
应天长道:“好,那就劳烦小师父烧点洗澡水。今夜已经无事,你就自行休息去,不必在意我们。”
小和尚答应一声,欢快的跑了开去,应天长长出一口气,道:“这回应该是真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紧绷的线突然松弛下来,身子有点摇摇欲坠。之前被忽视的虫鸣一瞬间大起来,几乎嘈杂刺耳。罗宛突然道:“你之前说你说错了话。”
应天长道:“你也说我一天说太多话。哪句?”
罗宛道:“你说我动心了。”
应天长张了张口。许是之前确实说了太多,喉舌干涸,他没能顺利的发出声来,只是有些疑惑的看着罗宛,思维停滞了一般。……他怎可能停止思维?就算脑袋不转,直觉也会帮他思考。他知道结果了,仿佛放在他面前的书卷,只是还没有读。
罗宛道:“你没有说错。”
“什么时候?”应天长终于道,口中满是鲜血腐败而腥甜的味道。
“就在刚才。”罗宛道。“你吞下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