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情殇(下)(1 / 1)
战火其实不过百多里外,洛城内外却是如常度日,多赖于陈国边境守军在瑞王调配下,战斗有序、粮草充沛,不至影响周边百姓。
这一场齐陈之战,双方虽不是投入众多兵力,但数月经历大小战役,是两国至今最大规模的一次交锋。开战原因,为了两国边境说不清的归属,齐国也不算偷袭,虽是堂堂正正的一战,但齐国取了新路奔袭陈国,于是瑞王此番更不能让齐国占到优势。交战双方忙得不可开交,秦国耐着性子做了壁上观,而卫国惯于自处,自身地形占优又有独一无二的水师,向来是不参与冲突的。
镇守边境是一回事,如今守防变作前线,两国交战非同小可,阖府上下一家大小,若说是不担忧不慌乱,那必然不真实。魏婷婷一向胆子小,一会儿担心王爷受伤,一会儿又担心从江南来的补给是否按时到了前线,如此,连带她的病情也反复起来,往往今日还在陪婉仪玩耍,而翌日却又卧床不起。诺依自己有时也会想东想西,而最稳妥的却是美瑛,她的身子日益沉重起来,心绪却始终平稳。诺依不由感叹她的坚毅顽强,只有为了心爱的人和他的孩子,才会如此强迫自己镇定自若吧。
相隔一段日子必有烽火家书,大抵是瑞王得了喘息之时,就往王府写信。王妃收到的大约都是些安抚的家信,前线的事件是写来给美瑛的,诺依居然也有,每次就四个字:安好,珍重。
美瑛会请诺依一起读信,当然绵绵情话早被她藏好,王爷写的战事她大致能看懂,还能绘声绘色讲给诺依听,但偶尔有些艰涩难懂的词汇,须得诺依解释给她听。
若说因此她们两人走得更近,那美瑛与婷婷却是分得更清。美瑛经历孕期的种种不适,王妃却是装作不知或是爱理不理,按说她自己生育过,好歹给些法子说些安慰话,但是没有,一句也没有。
本来诺依也不甚明白,直到有天婷婷对她说:“我怀着婉仪时候,除了初期的孕吐,没有半点不适,可后来生产过程异常辛苦,还险些丧命。美瑛的腰酸腿疼和胎动,我能说上什么呢?或许说了反而以为我别有用心,去问问有经验的稳婆吧。”
似乎也在理,这牵扯不清的,诺依哪里弄得明白,只盼王爷赶紧得胜归来吧,届时美瑛平安生产,继续和睦相处。
可是事与愿违,措手不及的事就这么来了。
深夜里,美瑛身边的玉竹慌张来找鸿雁,房门拍得震天响。
“鸿雁姐姐,我家主子像是要生了,快让你家主子去如意楼拿主意!”
“什么?这才七个月就要生了吗?稳婆都还没请呢,这要如何是好?”
“好姐姐,你快去请你家主子吧,我这会儿得去通知王妃,唉,你知道的,王妃主子身体不好,或许她也不一定会理。”说罢,玉竹匆匆走了。
鸿雁回过身,诺依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中。将夏未夏,这时节夜晚走路还有爽朗微风,但诺依走到如意楼,自觉背上已全是汗水。临出门她就嘱咐鸿雁去把管家找来,待她走到楼前,管家已经候着。
“这可如何是好?”管家也有些不知所措。
“管家,劳烦你赶紧去找大夫和稳婆。”诺依说道。
“哎,哎,好。”
管家要走,诺依却又叫住他问:“管家,我且问你,王爷可有留话?”
“留话?”
“我只是说万一。”
管家明白过来,道:“您意思,是保大人还是孩子?这个,王爷似乎有交待……但我此刻……哦,对了,王爷说按皇家宗室规矩来。”
这……岂不就是以孩子为先?
诺依也不避嫌,赶紧到内室去瞧美瑛的状况。
“怎么办?我好像要生了。”美瑛发着高烧,气若游丝,
婷婷此刻终于赶到,在场也只有靠她的经验,她指挥丫鬟烧开水准备干净布匹。
“美瑛你先别急,省着力气一会儿用啊。”
直到大夫和稳婆都到了,两人才退了出来。
“这时候有个御医就好了。”诺依如是说。
“唉,其实大夫来不合一般规矩,不过,眼看这形势,也只能将计就计。”婷婷无可奈何说到。
大夫搭了脉,立即出来开方子,说道:“婴儿的脉象已经极弱,这时候也只能催产了。”
婷婷让彩云打赏了,和大夫说仍然候在外间。
室内美瑛的叫声几近惨烈,婷婷和诺依也进去帮忙。
一直到日出再到午后,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只是这微弱的啼哭若有似无。
稳婆抱着孩子说:“恭喜,是个小公子。”随即见她面有难色,诺依没有让她说下去,转身对着美瑛连声恭喜。
婷婷着稳婆举起孩子,让美瑛看上一眼,美瑛满足得昏厥了过去。
鸿雁和彩云眼疾手快,稍稍收拾,赶紧又让大夫进来。
这时,稳婆再也忍不住,说:“哎呀,这孩子恐怕要不好!”
“哭声是弱了点,未足月出生的缘故吧。我以前听人说,七个月的孩子也其实长成。”诺依悄声说。
“还有得救?”婷婷问。
“小人已经尽力,可是这孩子气息是越来越弱呀。”稳婆一手抱稳孩子,一手在孩子心口极轻地揉压。
诺依和婷婷劳累了几乎七、八个时辰,此刻却是大气不敢出。
直到大夫转出来确认,这命薄的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两个女子立时红了眼眶。
管家却在这个时候进来:“王爷打胜仗了!王爷派人来报喜讯,他明早就能回府了,快告诉……这……”
他的话语被眼前的景象打断。
“两位夫人,且去看看大的吧。已经极致危急,气血两亏已然是强弩之末,恐怕撑不过……”
婷婷已经两眼茫然,诺依花了很大力气,才使得自己双腿挪动。在进内室之前,她又回转身,朝着管家说:“即刻派人去请王爷!家中有急事,务必让他尽早回来!”
床上的美瑛似乎醒着,可她苍白如一张纸,眼神涣散。
“你听我说,”诺依上前紧握她的手,“美瑛,你好好歇着,王爷已经在路上了,你的祐霆要回来了!”
美瑛嘴角抽动,像是听懂了,她气息慢慢稳定,如入睡一般。
诺依勉力支撑着自己,嘱咐小荷和玉竹守着美瑛,自己转出来问婷婷:“王府里可有上好的人参?”
“彩云,即刻去取,挑上最好的拿来!”
诺依从稳婆手里接过小婴儿,他那么小那么轻,这么快已经完全冰凉。她用锦缎将他裹好,轻轻祝祷:“乖孩子,乖,你保佑你娘亲好好的哦。”
待她将早夭的婴儿放进特制的婴儿床,她与婷婷几乎是相互搀扶着来到客厅,室内死亡和污血的气息快要把她们逼疯。
两人坐下,婷婷突然呜咽起来。
“你怎么了?你……”诺依跳起来,弯腰对着婷婷凶恶地问:“你做了什么?做过什么?”
“我,我心里愤愤,我一直想她千万不能生个男孩。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想。”
“想也不能!”诺依看着婷婷的双眼,知道她胆小不至于真做过什么,但是祐霆会如何?盛怒下可会迁怒?
“你且回去吧。一会儿被王爷看到,你这点心思如何瞒得?”
婷婷暂停哭泣,头一次觉得诺依凶起来很是恶形恶状。
“你也回去吧?”她问,拼到此刻她已经累极,身子也不太爽利。
“我不累,我在这里守着吧。”或许美瑛又会醒转,总得有人陪她。
诺依回到内室,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美瑛的嘴里含着上好的人参,可是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她原先健康红润的脸颊,此刻像是已经凹陷。一动不动,全然没有往日活泼。
小荷到底是和美瑛亲厚些,守在一旁不断抽泣,而玉竹虽然看得淡些,可她质朴勤劳,在劳累了一夜后,特地端来热水,帮美瑛轻轻擦拭脸庞,这会儿又给诺依端来一杯茶。
“你们俩轮流休息会儿。”诺依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疲惫。她留在这里又是为何呢?她和美瑛并未许多共同,只是同一屋檐下,一些相伴的情谊。眼见生命瞬间由盛而衰,比她当初伴着久病的娴太妃,到底哪个更令人伤心难过?
诺依能做的也就为美瑛绾一下发丝。
快要黄昏,美瑛仍然一动不动,心有独钟的美瑛,她安静地等待,无论如何,她要见到他最后一面。
诺依除却闭目养神,不曾休息,一整天只喝了水,并未进食,直觉也快支撑不住。这时候,终于传来了马蹄声。
祐霆一路飞驰而回。这情景似乎有些相似,大概一年多前,他也是急忙赶回来,守在外室一整晚,终于等到长女的出生,王妃虽然情势危急,但总算转危为安。府里急事,速回,他猜是美瑛早产,虽然心急如焚,但心存希望,觉得总会有转机。他心无旁骛直接走进卧室,一眼看到诺依,突然他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她不会随意出现在这里,守候在这里。淡然透彻的诺依转过来一张忧伤的面孔。
她站起来没有摇晃,稳稳当当地行礼说:“王爷,美瑛在等着。”她示意小荷随她一起出去。
美瑛似是听到动静,幽幽睁开眼,轻声呼唤:“祐霆……”
祐霆急忙坐到床前探视美瑛,说:“美瑛,我回来了。”
本该走到门外的诺依,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明知回头会后悔,但却不由自主。
“我以后没法陪着你了……”
“别这么说,美瑛,我们日子长着呢。”说着,祐霆轻轻将美瑛连同薄被一起搂在怀里,想借着怀抱的温暖留住她。
“祐霆,我就知道你待人极好,我此刻已不敢照镜子,可你……”似乎是回光返照,美瑛唇角带笑,话语清晰。
“你别着急,先不忙着说话。等休养好了……”
“我知道,不会好了。祐霆,我们一起的日子,我很满足,就算这么短暂,我也不后悔。”她微笑,嘴角流出鲜血。
祐霆慌忙用袖子为她擦拭,说:“我知道……可我们还有好多事……我答应你的……”
“好在我们的孩子可以伴着你,你以后能不能记得我,我倒也不是十分在意。”渐渐她气若游丝,说什么诺依听不到,屋子里一瞬间极静,她站的位子只能瞧见祐霆背影。隔了一会儿,祐霆耸动起伏的肩膀,无言诉说他内心悲痛。
美瑛就这么去了,她完整她的爱意,勇敢执着。如果爱是飞蛾扑火,一早知道如此,她仍这么选择吗?
诺依当年如果有她一半的勇气,她可会顺从自己心中真实的悸动?
一切都已经迟了,如今祐霆的心里更不会有缝隙,美瑛声声的忘记勾画出他心底深深的一道伤痕。这道伤痕且深且长,像是一直划到了诺依的心间。他的伤痛,就是她的伤痛,就算天色向晚,无可挽回,她错过又错过,此时的她却再不能转身离开。
她想得通透,知道不会有回应,她又极其糊涂,径直已经走到他的身后。
她伸出纤纤玉手搭在他肩膀,想要分担掉他全部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