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章(1 / 1)
那个凌晨发生的事,多年之后对莲昧而言,还彷如昨日。
被从睡梦中叫醒的他,睁眼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
“陛下恐怕……国师若现在去应该还能见上一面……”
记不得是如何到了王宫,莲昧回过神时发觉自己披散着头发跪在国主床前。
对面的人已是形容枯槁,似乎只剩下一口气徘徊在人世。他虚弱地动了一下手指,屏退了他人,只留下莲昧在他眼前。
“国师……”他开口,声音轻得让莲昧不得不附耳过去。
“是……”
“安宴昔做的事,朕都知道……只是你……你本不必如此。”他轻笑着,面色苍白如纸。“辛苦你了……”
白衣的男人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那个被任何人都无视的存在,却是看得最为透彻的人。
“我……陛下……”
对面的人摇摇头,慢慢说,“朕不闻不问……这天下,托付于你了……”
说完,那双本无神色的眼便合上了——却不会再有睁开的一天。
白衣的人手足无措,一瞬间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个人撒手西去之时,大战在即;他却更想,不顾及成败为这个人恸哭送行。
二者择一。
白衣的人缓缓站起,口中呢喃:“是……莲昧将以性命相守。”他转身,打开了房门,门外星辰陨落,晓雾迷蒙。
这天地间,仍未又光明。
大臣心怀忐忑悲戚,向莲昧询问,那白衣人答道:“陛下驾崩……传令下去,宫中众人服丧斋戒,违者斩。不得踏出宫门一步,违者斩。大臣与亲眷迁入宫中,违者斩。都城内藩王不得擅动,违者斩。都城百姓三日之内撤出国都,违者斩。”
众大臣听后,暗自为那杀气腾腾的号令吃了一惊,各自散去安排。
莲昧看他们走远,慢慢闭眼,一滴泪水滑过他的脸颊,却随即被擦干。
他已经不是那种会哭泣的年纪,也更不是毫无担当的年纪。
……
旧历四月,国主安轻时驾崩。
三日后,内乱爆发。
……
……宁王府外……
宁澜看着对面一身戎装的安宴昔,不禁失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你我会共赴战场……”
穿黑色盔甲的人答道,“风云巨变,沧海桑田……无论鹿死谁手,都先灭了储形贼子如何?”
“好。”宁澜点头,“宴昔,你敢不敢与我打赌?——此役结束,你我都不必再起烽烟——今日你向南门,我向北门,不旋踵者当取天下!”
话音掷地有声,打在在场每一个人心中。宴昔大笑,“生死尚且谈笑间,何惧一赌?”他将手中的长剑拔出,勒马回转,剑指南门。
“三军听令!死守南门,敢有惧战后退者,斩!”
此时都城已空,只留下军队。而在那一片沉默之间,发号施令的每一个音节都悲壮得催人泪下。门外就是四方而来的大军,这场战斗定然是生死难料,但没有一个人会后退,因为他们早已无处可去。
宴昔也是这样,上千日夜里梦想着的东西已经在手前,他不会轻易罢休。
宁澜看着他们远去,望了一眼花绯铅,开口问:“你是要随军去北门……还是……”
“我?”没想到红发的男人只是一笑,“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生死不易。”
“好……”宁澜回头,“离殊,你呢?”
扎马尾的男人迟疑了片刻说:“殿下,请恕离殊无礼,我想去了结……一段孽缘。”
宁澜点头默许,如同宴昔一般拔剑,剑指北门。
于是这两个原本水火不相容的人,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却为了同一个理想而战。
……国师院前……
大军路过了国师院,莲昧向宴昔说:“殿下,不如让我去占一卦胜负如何……我随军也没任何益处。”
宴昔犹豫着,却还是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把莲昧带入刀光剑影之地——只是内心深处的不安越来越明显——甚至有一瞬,他有一种错觉,莲昧这一去就再也不会有相见之日。
“莲昧!”他还是开口叫住了那个人,“你的簪子……”
白衣的男人惊诧地回头,却看见宴昔手中拿着两年前那一日自己的冠簪。他脸上一红,夺下簪子就回头离去。
宴昔看着那个背影却开始后悔。
如此一来,自己就再也没有关于莲昧的任何东西了。
……北门……
宁澜登上了城楼,对面有无数弓箭。
“诸位,本王不知诸位是为何兵围都城……若是受了奸人蛊惑,不如就此离去。若是执迷不悟,诸位今日所作所为,恐叫天下人不齿。中军,你是先父旧属,今日对着国都城门拔刀,是何居心?!犯上作乱,图谋不轨,草菅人命,藐视律规。先父□□吞鳞在此,若有胆敢僭越者,尽管上前!”
城下中军的将领不由后退,宁澜话语中的杀气已是扑面而来。
“宁澜,你休得狡辩!若是兵多粮足你为何要逞这口舌之能?!”储形拔剑直指城门,大声下令,“攻城!”
——开战!
宁澜料定以少胜多几率极小,他看向花绯铅,把先祖的吞鳞□□递给了他。
“绯铅,杀了安储形!”
红发的男人看着宁澜,那双眼睛里最沉痛的果决。万人之中取上将首级谈何容易?但宁澜深知,若要取胜便别无他法。
于是花绯铅换上了敌军的盔甲,将□□背在身后,跨上战马。他回首,风扬起发丝,心中明白——不成功即成仁。
……国师院……
那是莲昧在几天前才做出的决定。他自知身为国师,做错的已经太多——国都开战,专权横行。但他一直放心不下的是宴昔和宁澜——所以他从未对自己做出过任何裁断——而现在,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最后占一卦吧,为这天下的去向。
他独自走上了无心台——那从两年前一直未敢涉足的地方。
他自言自语,“宴昔,那一日,我今生唯一一次为自己占卜,你知道是哪支签吗?——就是宁澜那支‘既是命中注定之人,必有相逢邂逅之日。’啊……明明只掉出过这两次。”他说完,却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眼前一片模糊,无心台上的风景从未如此令人留恋。一切都有了改变,似乎两年前不曾流动的时间又开始奔腾。他自己最明白其中的原因,因为从两年前开始,自己的眼中只剩下一个人——其他东西的改变,自然已无法察觉。
四周已经寂静,原本国师院里的人也已经被遣送避难。在这一片空旷里,那些飘飞的经幡纱帘都变得轻缓。
归去。
他最后一次拿起秋心的熏香点燃,最后一次把银镜放入水盆里。两三句祝神的话,却有最丰富的感情——这次他是真心想求得一个答案。
玉签落地。莲昧只求一个是非。
而答案是他所不敢相信的。
“宁澜……”
白衣的人自嘲般勾起嘴角,“想不到机关算尽……”
他抛下那玉签,知晓了上天的旨意。自己所作所为皆是无用错误,最终也不得善果。
不过自己对安宴昔而言大概也就是个可有可无锦上添花的过客吧……
一了百了。
他拿起了手边的烛台,将身边的纱帘点燃。
“莲昧肩负国师重责,不思匡扶社稷,与谋权篡位之徒勾结……实属当杀……国主,不知此重罪之躯,可否殉葬?”
他选择这样的方式将那日不能两全的事做到完美。
漫天碎片火星舞动,仿佛星辰炸裂。白衣人眼中回归了了无悲喜,他静坐手中握着那支冠簪,将那些俗世恩怨抛之脑后。
可不明白的,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就算舍弃一切,安宴昔那张脸还是珍贵得难以忘记。
“别了……我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