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1 / 1）
花绯铅望着窗外的梨花树，想来至今都觉得是一场梦，但他既已许诺，便也无任何违约的念头。也许今后会是不同的生活，也许今后再也不能策马纵酒——但也并不坏。当今国主疾病缠身，平王与静王分掌内政外兵却也是斗争不断。宁王府并无宁日，而天下何处又有宁日呢？与其逃避在山水丘陵不如做些有益之事方不负侠义之心。
他这么想着，觉得一切都成了不可半途而废的事情。
十二年，也许就是转瞬之间……
左臂似乎还麻木着，据说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自己无事大概也是托了伤口尚浅和莲昧医术的福。他还在意着昨夜失去意识之前离殊的那句“我不会杀你……”
那是他认识的人么？是怎样的关系呢？
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去妄加推测，只是若不知道真相他便对一些事情无法释怀……
一些只有他和某个人知道的事。
正在为此烦恼的时候，看见宁澜推门进来。花绯铅对这个人是不太有好感的——太过轻浮，丝毫没有为王的稳重。
然而今日，宁澜的脸上是不同的神情，严肃，沉默，略皱的眉头里透出不可挡的锐气，仿佛一把尖刀，在抬眼对视时炸出一丝寒意。他端着的是描金朱红的漆木盘子，上面的白瓷碗里是气味浓烈的药汤。他坐在床沿上，随手把盘子搁在了身旁的几案。
穿蓝色华服的男人扯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你本不必答应他的……”宁澜望着花绯铅的眼睛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恋旧而已，和本王一样……而你，何必要赌上生命？本王说过的，许你三年五载锦衣玉食又何妨？”
“殿下可是误解了什么？花绯铅不是东花巷里的卖艺人。十年刀尖上走，若是一朝放下，拿起拍板苟活只怕会为江湖不齿。”红发的男人挑起嘴角一笑，眼中的媚气不可言说。
对面的人看他如此坚持便也不再多劝解，只是那年轻眼中闪现的正直认真令人不得不去喜欢。“好好好，你想如何便如何吧！只是说好，不许不惜己命，不许逃离此地。”他脸上的温柔在说话时更深一重，伸手揉乱那一头红发，端起药碗递给了花绯铅。
花绯铅觉得这样的待遇太过折煞，却也推辞不得，只好默默地接下药碗。
宁澜看他低头时忽闪着的如飞燕翅膀般的睫毛，觉得那双金棕色眼中有太多故事。
“本王问你，你当真是男人？昨晚又为何要骗本王？”
他抬眼回道：“如果殿下不近女色，我也省得这些工夫。至于是男是女……”他一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殿下想试试么？”
宁澜被他这句话呛得一时语塞，转念一想却又大笑起来，“你果然有意思，不过至于后者，本王可消受不起。”
花绯铅听罢无言，只是默默一笑。
宁澜看着那张脸，问出了另一个许久想问的问题，“看相貌你并不是本国人，倒像是……”
“我是居留国的遗民，自小被一个住在关外的人养大。后来混迹江湖，杀人，械斗，颠沛至今日……但从未觉得有丝毫不公，天道本无常。”花绯铅说着，却不减脸上的笑容，仿佛一切都不关己。
“本王……”宁澜欲言又止，发觉瑟缩在战场边界的自己真是懦弱得可笑，“你昨夜弹的曲子，让本王想起了那个地方。”
“居留吗？”
“是，很久以前，在残城夕阳下目送先父出征。那时也是这样一支曲子，十三面琵琶弹得声动九霄，催人泪下。那是什么曲子？”
花绯铅低头不语，人人都知道，宁澜的先父是在那场战役中殉国的。他半晌才开口道：“那是居留人的战歌。”
“你是为何要弹那首战歌的呢？”宁澜不免心生疑惑，那样悲怆的调子，论谁都不会再歌坊中演奏。
“只是……殿下，江湖中有一句话，叫做‘避者必亡’。”
“是吗……”
花绯铅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一般说：“殿下，昨日之事必定不会就此罢休，若是再加退让，只恐……”
“你不必说了，本王自有分寸！”宁澜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他知道这宁王府中没有不透风的墙，而牵连进花绯铅，则是他万万不可允许的。“你在担心本王么？”他悄悄凑过去将唇贴在花绯铅耳边轻声说。
但宁澜磁性声音的诱惑力似乎盖过了话语本身的内容，大概听到这样的声音以后任谁都会心跳加速吧——毕竟他总是借着这一招哄骗东花巷里的年轻女人。
花绯铅不例外，缩着肩膀想逃开那撞击鼓膜的温情。
“本王相当中意你，中意到无药可救……所以你……”他轻轻吻着红发男人的耳垂，将他搂在怀里。却不曾想下一秒有冰凉的温度贴在脖颈上——那毫无疑问是刀刃。
“殿下还是小心为上……”花绯铅挑眉说，却藏不掉脸上的绯红。他推开宁澜的手。对着对面人惊异的脸他也只是轻笑一声，然后收起刀子。
宁澜看着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才发觉眼前的人不过十七八岁而已，言语里带着不掩饰的率真而心中又有铁骨铮铮，像是看不见锋芒的刀刃。
……国师院……
“殿下，今日来此不知所谓何事？”莲昧故作镇定地将茶杯摆上桌，却难以抑制指尖的颤抖。对面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安宴昔。他对这个人的情感太过复杂，恐惧，诅咒，憎恨却又不顾惜一切地去纵容维护。
宴昔大概是这乱世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吧！
莲昧时常会这样宽慰自己——但绝顶聪明的他却又怎会看不透？
他对宴昔怀有的，只不过是一种无比扭曲的情感罢了。
太过憎恶，以至于不能忘记而罢休；一味追逐，以至于堕入爱恨不分而执迷不悟。
“刺杀宁澜的事，你做了手脚吧……”宴昔啜一口茶，慢慢发问。
然而对面却只是沉默。
宴昔见他低头不回答，冷笑道：“雇江湖上的人——国师也有糊涂的时候么？”
“我只是——”
“你只是对宁澜念念不忘！”
“不……我……”莲昧想辩解却说不出一句话——比起那样残酷的句子，他更愿意承受对面人的怒气。他最后只好扭头回避宴昔那锐利的目光，尔后轻声回答，“是，我是对宁澜——”
“砰！”白瓷的杯子在墙上摔得粉碎，破裂的刃口在白衣人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在那张原本就憔悴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扔出杯子的人眼中有有如雷云一般的愤怒。宴昔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休得得寸进尺！你三番五次阻拦本王，对宁澜却处处留情袒护，到底是何居心？！”他走过去，揪起莲昧的衣领，看着那双平静得有些异样的眼睛，“你记住，你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若是心中再念及宁澜一分一毫，本王让你不再有这心脏！”
莲昧的眼中不知为何朦胧，他哽咽着说：“好，殿下还是眼不见为净……杀了……”
宴昔没有等他说完，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能够下手杀了眼前的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希望能用这暴力不过的方式将莲昧留在身边。因为他在心底深处，也像莲昧一样害怕失去，害怕在这乱世里一人漂泊伶仃。
而这一次，他预感，一些一直摇摇欲坠的东西崩塌了，并再也无法挽回。
开口？
但是宴昔只会沉默……
他松开抓住莲昧衣领的手，内心怅然若失。宴昔径自离去，徒留给那失魂落魄之人一个绝望的背影。
……宁王府……
院内是一片澄澈清明，花绯铅的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宁澜抬头望着这一片梨花，惊觉繁花将老，而这朱栏碧瓦也已消磨了二十多个春秋。如今大厦将倾，他却也无力扶持，空坐此地，只得叹息。
花绯铅回头，看见宁澜沉思不语。他从未知道原来这个看似轻浮的男人内心有如此多的愁绪，也从未知道这个看似超然的男人内心又有如此多的不甘。渐渐觉得他的笑是长叹，他的欢喜是凄然。花绯铅才发觉宁澜的日子并不好过——朝不保夕，如履薄冰。他第一次对宁澜产生一种心痛的感觉——却又似乎不仅于此，沉重，苦涩，压在心底令人日思夜想。
他不自觉的靠近宁澜，想给那个孤独的身影些许依靠。但他不知如何去做，只是把头靠在宁澜的胸膛上，轻声说一句：
“殿下也会孤独么？”
宁澜看着他不禁苦笑，“若说现在……倒也并不是……”
也许在那个瞬间，为王的男人才下定了决心。他抛却了那些对未来不可知的犹疑，踏入那个战场。而他心中的壮志，也将在这天下间掀起风浪。那毕竟是纵横四海之人的嫡子，也毕竟是诛贼讨逆的藩王。但恐怕宁澜自己都不曾料到，那天踏上的道路所指引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