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009燕亭花雨(1 / 1)
──燕亭花雨,如初痴缠,何为所求?
009
换过一身轻便的夏衫,齐仁帝神状慵懒的倚在燕尾亭红木栏杆,其上格棱雕花颇有雅趣。
宴过,尚有几分酒意,却无碍。
天色灰暗,看不出早先还阳光明媚。
他想起了什么,动动鼻子,轻嗅空无,又放开肤上的触感,感知。
湿润呢,不是池塘水气的味道,是来自天上水气的味道。
「皇上,武威侯到。」太监恭敬说道。
齐仁帝抬眼望,看不出喜怒表情的陆云霄正直视着他,既不问候也不跪拜,就是看着他而已,两人间流淌的诡谲,在场的人多少心知,却不敢多想。
齐仁帝让人找陆云霄来,是有事相商,但看着陆云霄一身甲衣,想起天气闷热,甲衣厚重,应当不适,皱眉,又不想这人误会他有不好的意图,便遣人帮陆云霄脱下甲衣,又命人拿来外衫,让陆云霄穿上。
「林德安,再帮朕打两把伞放亭外,看这天气,有备无患。」齐仁帝吩咐道。
林德安领命,蹦蹦蹦的跑了出去。
宫女替陆云霄解甲换衫,动作利落快速,齐仁帝一直都将视线放在莲花池,一眼都没有看,只用耳朵听着声响,等待。
等声响都停止了,林德安也回来了,带着纸伞,也让人送上茶水。
「朕要和武威侯议事,你们都先下去。」齐仁帝捂着额,觉得有点沉,又说道:「对了,不能让人靠近这里,若有人想闯,就栏着说不准。」
「是。」
林德安领着一干太监宫女退下,又着手让人守着路口,分咐就是嫔妃皇子都不能靠近。
当齐仁帝再挪眼看向还站着的陆云霄时,他身边伺候的人都退了有几里的距离。
「侯爷也坐下吧。」齐仁帝停止一瞬,又淡笑说道:「朕不会越矩,只是想与你说些事,不必防着朕。」浅浅一段话,隔开了两人致方才还纠结的氛围。
因为话中夹话,齐仁帝不想陆云霄想起那段过往而不自在,忍着想再看几眼的欲望,又将自己的视线投在粉嫩的莲花上,嗯,荷叶上还有一滴凝结的水珠,滚在正中央,此景颇可爱。
多少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陆云霄信否,只知他终归落坐在对面。
「虽然迟了四年,但朕一直想,如有机会应该当面与你说说,朕之所以会联合萨塔族建立大辽的缘故。」带有一丝缅怀,齐仁帝闭上眼勾着嘴角,「那时皇兄还在,却……」
齐武帝那时,因为卧病在床,清醒的时间有限,就是有时间也是和他议政,应该也没有再写信与边军的陆云霄,或者有写,但不如直接口诉来的更为详细。「当年你大胜耶律,耶律来使降,欲与皇兄谈战败赔偿、与我国结兄弟之谊,当我方提出了赔偿条件,对方也提出若是我国看在兄弟之谊上助耶律一统北族,便全额赔偿不说二话,称我方为大哥,但我方怎么可能答应这般荒诞的要求?」
齐仁帝冷笑,「先拿着箭矢对着我国,又想拿我国战士去为他们打天下,就算事后赔偿翻了两倍,那也会使战士国人失望,更会留下让耶律以兄弟之谊要挟大齐成功的前科。后来我方坚持不肯,耶律就以我方拒绝为由,欲要砍价,皇兄病倒,让朕替他,朕看出了耶律讨价还价不过是作戏而已。到最后不论大齐退让与否他们都会应下,因为从一开始,就希望拿大齐当剑使,当大齐不肯,那他们只会另寻他法与我大齐毁约。而后,耶律一族连萨尔族攻大齐,也验证了朕与皇兄的想法。」
齐仁帝的手指拨拨栏杆上冒出的水珠,抬头上看,下雨了。
毛毛细雨,沾上了他的手臂,他还伸出手去摸摸彷佛雾气的蒙蒙雨点。
「所以,朕联合萨塔建北庭,那并不是朕的想法,是朕挪用了耶律一族的野心,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而已。朕知道,李桐给你看信的事,只是朕在信上没有解释过,以李桐的个性,应当会将此计归到朕的身上,现在与你解释,不要与李桐计较,他……有时候护卫的过了分寸。」
齐仁帝早就从信里的语气推敲出陆云宵也有看他寄过去的信,只是从来都是陆云霄说,李桐代笔,这在军营里很常见,但放在陆云霄身上,齐仁帝知道有疏远的意味,所以他才没有挑开来在信里问,后来李桐自己也有寄过一封信与他说明状况。
「皇上与臣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陆云霄开口问。
「其实朕曾也很怀疑,当年耶律主动进犯,所图究竟是什么,后来又以什么方式说服了萨尔族一起连手。」当年因为天气恶化造成的掠夺模糊了焦点,他也无法追究,「萨塔伽和朕谈了合作,朕才豁然开朗,原来一切缘故都来自两张一半的地图。一张存于耶律,一半存于萨尔,耶律那张地图属于前半段,他们从此得知,我国西境玉守关是必经之的路,才大胆趁新皇上位时攻我国北面,欲夺一路城池。如今统一,萨塔便得了两张图,合为一张。」
当时早已谈妥了相助的代价,得地图是意料之外,所以那张地图的所有权现在是大辽的,大齐无权共享。
「西域地图,利得匪浅。」
如真有萨塔伽所说的那般多的国家,物产富饶,确实会带来可观的利益,不论是物产方面,甚或是知识方面的互通有无,都不容小看。
「萨塔伽给朕提了两种方式,一种每年给大齐租金,让北庭能借道通行,一种与大齐合作,共享地图开拓西域商路,代替二十年商路租金,其后再按年缴纳商路租金与大齐。」
在友谊的情况下,当然偏选第二种,如这时大齐什么都不选,恐怕两国间的纷争还会继续,如选择第一种,那么大辽在进步,大齐却在原地踏步,恐两国间的友谊也会失去平衡。
况且选第二种,更有力说服朝臣在次动用国家资金,支持兵队西拓,并让大辽借道西行。
只是如果选了第二种……
齐仁帝收回歪斜倚靠的腰杆,面对陆云霄正座好,「萨塔伽应当与你提过,也跟我说了。」
「他希望是由你领军西行。」齐仁帝知道,陆云霄就是有那种才干,能让人欣赏信任,所以萨塔伽能这么轻易的就跟他推荐陆云霄,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意外呵。
「如果你愿意,朕便让你去闯闯,北边,李桐一人足以。」
不拖累,不牵绊。
他喜看他热血沙场,恣意遨翔的模样,无法比肩,也该供给不断。
这是他能给予的,能做到的,这些年他换得的代价……齐仁帝不自在的捏了捏衣角。
「待你来归,许是……」
齐仁帝话还没说完,被陆云霄打岔。
「皇上。您不怕么?这或许是臣与大辽国主勾结欲对大齐不轨的第一步。」陆云霄捏着茶盏边缘,慢悠悠的问。
齐仁帝一愣,他确实不曾这么想过,但是他为什么不曾这么想……
齐仁帝的眼神坚定,不曾闪烁迟疑:「朕信你,即使你不信朕,朕也信你。」这便是为什么,他不曾怀疑陆云霄有不好的念头的理由,只是无条件的信任而已。
仅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却分明一点也不简单。
「呵。」陆云宵起唇,笑的讽刺。
从一开始,便不曾真正正眼看过他的人,怎么能说出这般好听的话?分明坐的这般遥远,远的碰触不着,还对着自己说不会再碰……
在那之后,眼前这人还能碰女子,让那些女子听着他好听的声音,抚着他的肌肤,看着他情动粉润的双颊,感受一点一点上升的温度,或者看着他安详美好的睡颜。
一个又一个皇子的诞生,让这种愤怒不断的被压缩,压在心里,开始扭曲成不正常的阴影,然后分裂开来,悄悄蔓延。
凭什么可以将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他恨他,恨不得掐死他!
所以他用言语割伤他,扭曲他的好意:「皇上后悔了么?您这么说是想要弥补还是掩饰荒唐?」
他分明知道当年还有他看不穿的隐情,却忍不下胸口在次涌上来的怒意翻腾。
「呵,都晚了,若想掩饰,那么当年,您便不应该用那样的方式,不应该与臣有那样的瓜葛。」
手上的杯子被崩碎一角划伤他的拇指,他牵扯起难看苦涩的笑意,却觉得自己还不够疼痛,才会无法冷静。
「如想弥补,那么臣身上刻划下的伤怎么可能因为您的三言两语就能愈合?」
望着双眼泛红嘴角紧抿的齐仁帝,衬着朦胧雨水,美色越发的惊心,他看着也会有一丝恍神。
「臣究竟该如何回到最初?」
齐仁帝起身,缓缓的走向陆云霄,用力的掰开握着杯子的手指,强硬而执着。
当时的任性终究伤了这个人,强硬的烙印,这个人的眼底放下了自己,却百感交集,不知拿他如何处置。
已经不再无他了。
却也不爱。
更似厌恨。
这双眼瞳,挣扎着痛苦。
齐仁帝拿出手巾擦拭血液,确定没有碎片卡在伤口,才想松口气帮陆云霄止血,却反被拉上前。
气息交缠,被迫启唇,与之迭舌,舔过咬过,嘴里有血味,也不肯放过。
双手不安分的在齐仁帝身上搓揉着使其生痛,衣衫凌乱,腰带被解开,裤子松散挂在跨间,半掉不掉。
「不……」齐仁帝开始推拒,想起自身的肮脏,不敢碰陆云霄,也不想让陆云宵多碰,却又被曲解。
「可是,皇上是您越矩了,是您先开始。」
若不是那场交易,这孽缘怎么会结得如此深?深的使他失了轻重,辨不得是非。
可这一刻,他不想分辨,只想随心所欲。
抱着齐仁帝走到一旁,陆云霄感觉细雨绵绵洒在身上并不讨厌,因为身下压着还在抗拒的齐仁帝,那双眼充满着惊慌无措,让他莫名想笑快意盎然。
「只能让那些女人碰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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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这样……疼……嗯──」齐仁帝咬着牙,眼泪冒出来,「不会再碰,朕不会再碰其他人……」他深深觉得自己恶心,恶心的甚至想死,自己太肮脏了。
每一个皇子都是他精心计算的结果,每一份荣宠都是虚假,只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心思,每次从其他人的床上爬起来,都想要将自己淹死在澡池里。只因他洗不掉痕迹,洗不掉味道,洗不掉罪恶。
但是已经够了,他的子嗣也好,权力、愿望交换也好,他已经够稳固的不需要再碰其他不想碰的人了。
「脏……不要……不要碰……」~隐藏剧情线~
谁脏?是他?还是他?陆云霄心里怒焰灼灼,分外想摧毁陷入□□的男子。
~隐藏剧情线~
「皇上以为这么说就能挽回?」语气冷酷。
他用了四年的时间去追,他所有忽略的痕迹,交织成让他触目惊心的网,密密麻麻围绕着他,却发现再也摆脱不掉的身影,一起与他围困在网里。
让他见着,身影却又一退再退,让他麻木的听着想杀人的讯息,分明对看着他却又压抑着。
他,倒底想要什么,放下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懂!不懂!
快疯了,为什么他回不到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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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仁帝似乎明白了陆云霄想表达的情绪,惨白着脸,伸手捧着对方那张同样没有多少□□的脸蛋,吻了上去。
「锦华。」
他恍惚忆起年少天真的追逐,又想起现在背负的一切,权利名声甚至是天下百姓。
什么时候,他们走得太远,远的一旦回头,就要牺牲太多,就是拿性命来赔也不够。
「朕一直等着,当年对锦华的伤害,会有什么样的报应在朕身上。」
为了权,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拿来当成筹码,老天爷不会放过他,像他这样的人……不论什么理由,都是罪过缠身。
「锦华,不能回到最初,就往前走吧,会有你和朕应该去的地方,朕会一直看着锦华,锦华也会看见朕这样的人,最终得到什么样结果。」
齐仁帝拥着陆云霄,看着莲花瓣上点滴晶莹凝聚滴落。
洗尽了尘靡,留下清润高洁。
「朕相信到那时,此前种种,就再也无须牵挂。」
若果是错,那错会有解开的一天。
若果是情,那情会有灭尽的一天。
陆云霄僵硬着,怀抱齐仁帝,渐渐平息心里的焦躁。
泛起不能理解的恐慌。
他也会放下他么?再也不留一丝余地的放下……这就是他所想求的结果?
他想在他身上求得什么?
※※※
英昭八年,季夏,御赐武威侯宅邸于京,武威侯原将军府中眷属牵回京城。京里贵妇人莫不打探即将加入京中贵妇圈的那位武威侯夫人陈氏喜好。以武威侯之功业,及皇上从未打压武威侯的态度看来,必是皇上眼前红人。与红人的夫人交好,大部分的人还是愿意的。
此外,还有一件让人关注的大事,就是这位武威侯夫人,尚未得到皇上赐予诰命。
当知一位夫人的诰命与其丈夫受重视程度密不可分,可算是试探圣意深浅的指标,此时尚未赐诰命,应当是想等眷属牵回京城,再挑良辰吉日赐下。
就是武威侯不知可求,也会有礼官向皇上提醒。
在众人引颈期盼,想一睹威武侯夫人庐山真面目的那天,却发生另所有人为之错愕的事件。武威侯夫人被武威侯里的嬷嬷压制在府门外,仪态尽失的破口大骂,还有一位男子也被士兵压在一旁好不狼狈。武威侯从宅中出现只说一句话就将他们送走。
后来传出京中陆府长子被族谱除名,及武威侯夫人被休回娘家,受娘家私刑亡故的消息,武威侯本人亦公开与陆府断绝关系,陆府竟不敢多说半字。众人摸不着头绪,却也打听不清楚原因,但有几分见识的嬷嬷和夫人们都叹着造孽,又不敢妄语。
外人还不知,武威侯如今处于无子无女的状态,看在幼子无辜的分上,他亲自命人将子女送到他曾经的大哥面前,给他们一笔钱让他带走,算是了却与他们曾经有过父子缘的情分。
当然,为免那个心术不正的人作怪,让孩子不能成活,在男子在成年前女子在出嫁前,还是有人暗中监看。
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毕竟没有人可以接受,陆府明知妻子婚前与大哥有染怀有身孕,将他当成处理麻烦的垃圾桶,送到边关逼他迎娶;又婚后妻子红杏出墙,继续与她大伯苟且,生的孩子都不是亲子也就罢,竟还联合太后陈氏毒害边军。
若不是齐仁帝刻意在他所属的军区着重医疗,人手和药石充足,会有多少人枉死?只是那时,他却未察,他身边这么多恰到好处的恰巧,是那个人花了多少的心力布置,只一心想求先帝遗长子一命,赴京求情。
陆云霄拨着许久未弹奏的琴,夏风微凉,弦音回荡。
那年,齐仁帝放过了他的妻子陈氏,是因为不想祸连他,又或者是其他理由,他已经不想问了。
因为那个人,从来不为自己说一句,那怕是一句话也好。
他不会告诉他实话,只会静默的看着他,任他扭曲真相,然后陪着他一起扭曲。
『朕会一直看着锦华,锦华也看着朕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说是温柔,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铿!」
所以,他不会等在原地,等着他开口告诉他答案。
※※※
英昭八年,夏末,齐仁帝终于排除朝堂众议,大齐联合大辽军队,由大齐武威侯领军西行,其中经过众多小国除偶有摩擦所生战事以外,还算结交得当,多请各该小国通他国语言之商人或者外交使者,随行担任翻译,也让本国随行的官员、学子学习其语言,交流互通知识。
军队每至一国,便与其国王室交好,也将大齐物产介绍与该国,对方大多也派人介绍物产,以及一些器物。矿产上的发现,带动了大齐冶炼技术的进步,后也有关于农产上的技术,去芜存菁后,对大齐农业灾害防制及产量方面有显著的提升,另外还发现许多不同可供食用、药用的物种,或者可供日用的植物等等,其他关于日常生活有关的器物也渐渐为国民所接受。
由军队打先锋,与该国签约把持好通路据点后,再派几支军队回国引导商队,等商队与该国通路据点磨合完毕,就任其自行发展。后大辽与大齐商队有争利的现象,两国国主商议开一个专务机构专门处理和协商,所犯之法律,也由两国一起研拟制衡,只要是在西域行商所发生之冲突,一律按其法律审判。一开始会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渐渐这些事情也减少了,两国的邦交也更为稳固。
后各国来大齐、大辽朝盛者渐多,因为大齐距离较大辽近,商线相比之下更为牢靠,领军者武威侯也出身大齐,故多奉大齐国为主要贸易和学习的对象,相互交流下大齐进步远超大辽,而后挤身为东方国度最大国,从而开启大齐百年盛世,后有人称齐仁帝这段盛治时期为英昭之治。
齐仁帝之号在历史上被抹了浓浓厚重的一笔,使后世提起历代圣君时,莫有不提起推崇的。
其中,有关武威侯的各种奇闻异志也广为流传,因武威侯单身无妻的缘故,某些艳史和穿凿附会的异国恋曲也被拿出来改编成戏曲小说,当年,因国中无大战,又通西域之交流使人民生活改善,多有闲情逸致欣赏艺术文化,以及崇拜宗教,也促使有关武威侯的戏曲小说被大量传播。
多人深信不疑,也感慨武威侯的鸿运从横空出世至今从未有堕。
武威侯西域之行历时十一年,所通国度有二十余国,所通小邦有十一余,所通之族有五十余。
在大齐的时光,也悄悄的随着时间的流逝,生起了必然的风云涌动,只是因齐仁帝一时的疏忽,进而改变了大齐国皇室的命运。
那年,英昭十八年,季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