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往事如烟(1 / 1)
欧阳少恭眼神悠远,似乎回到了那久远的往事之中。
“我十四岁之前,从未离开过琴川,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得简直不能再熟悉。少年心性,总是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我自然也不例外。十四岁那年,我同父亲提出,想要独自外出游历几年,长长见识。”
“你父亲没有同意?”
欧阳少恭点点头:“我自幼丧母,父亲对我虽不溺爱却也从不严厉。我以为,这个要求他应该会答应,却不料,他竟激烈反对。无论我如何费尽唇舌,如何苦苦恳求,他就是不肯点一下头。我觉得父亲简直不通情理至极,于是心中不满,干脆咬咬牙,不辞而别。
我还记得离开琴川的那一天清晨,天尚未亮,春寒料峭,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拿着收拾好的行李偷偷离开家,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走到城门口时,竟遇上了我的父亲。他那时看我的眼神,就跟你今天发现屠苏骗你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原以为他会强迫我回去,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拿出一包银两塞入我手中。他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同我说,最终却只说了“一路小心”四个字,站在城门口一路目送我着远去。”
“也不知他在那城门旁站了多久,后来我听家中下人说,那日他很晚才回来,之后就得了伤寒。”
说到此处时,欧阳少恭长长一声叹息,眼如空山,眸带雾雨,面上尽是说不出的苍凉之色,看得陵越心中一凛。
“后来呢?”
欧阳少恭道:“后来,他伤寒好了,可没过多久,又得了一场大病,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我听人说,他在病中一直念叨着我,而我,那时候天高水长地游玩着,又怎知老父命在旦夕?”
陵越见欧阳少恭一脸悲恸,心中也是一软,不免跟着黯然神伤起来。他很想安慰他,可又想不出什么劝说之语,半天,轻轻地道了一句:“少恭,你不要太难过了……”
欧阳少恭深吸一口气,尽力收敛戚容,道:“抱歉,我失态了。”
陵越感慨道:“没想到,少恭也有过这般坷坎过往……”
欧阳少恭惨然一笑道:“身世浮沉雨打萍,坷坎的,又岂止这一桩?其实,我当年不顾父亲劝阻外出游历,一路艰险,后来还身受重伤而归。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时候听了父亲的劝告,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的磨难,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陵越伸出手轻拍欧阳少恭的肩头,劝慰道:“少恭,这不是你的错。”
欧阳少恭摇摇头,站起身走到门口,负手而立,仰首远眺,似乎是借此平复心绪。
陵越忍不住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并肩而立。
欧阳少恭道:“父亲死后,我不想触景生情,便离开了琴川,一直在外闯荡。后来习得医术,又四处济世行医,并在机缘巧合之下碰见了我的妻子——巽芳。”
陵越从不知欧阳少恭曾经娶妻一事,甫一听闻,心头巨震,失声道:“你成过亲?”
欧阳少恭又是一声叹息:“不错。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也最善良的女子。她是蓬莱国的公主,身份尊贵,可她一点都不高傲,反而温柔体贴,待人极好。我们在蓬莱仙国琴瑟合鸣,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年。后来,我想回中原处理一些事情,可巽芳却不同意,苦苦哀求我留下。我那时候不能理解:又不是一去不返,为何要这般阻拦?我心中还怪她太溺于儿女情长,不够大气,可不曾想,却是我的这般妄断,让我犯了人生中第二个大错误……”
“半年后,我再度回到蓬莱,那仙境般的地方竟已成一片焦土。原来,自我走后,蓬莱就遭受了天灾,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旦,包括巽芳,她也在那场大灾难中不幸身亡……其实,沧海桑田,你以为很漫长,其实,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罢了。我悔不当初又有何用?悔之已晚,徒呼奈何!”
这最后一句,悔意弥漫,当真说得酸骨透心。陵越不免想起,当日欧阳少恭曾说过,自己与屠苏的经历颇有相似,那亲缘寡薄、漂泊于世的凄苦感同身受,有天涯沦落的相惜之感。而今,自己听他述说往事,也觉得心中哀思翻涌,欧阳少恭这些经历,与自己又何其相似?当年他不过一转身,就错失了他最亲的弟弟,这些年来,又是怎样的锥心刻骨?
俩人静默无言,各自神伤。
片顷,欧阳少恭又继续说道:“我心中放不下巽芳,一心只想让她重返人间。后来,我以为天墉城是修仙之地,可能会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这才上山拜师学艺,也因此有幸遇见了屠苏。”
陵越道:“起死回生,不过是传闻罢了,人的生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逆天之举,又岂能存在?”
欧阳少恭却不以为然:“逆不逆天,我都想一试。我始终无法放弃复生巽芳的想法,后来听说了玉横一事,又四处寻觅。如今,我寻找玉横又多了一层打算……”
欧阳少恭将玉横吸煞的计划同陵越复述了一遍。
陵越听着,既有些欣喜又不免犹疑,屠苏这煞气当真可以用此物解决?
陵越正色道:“这计划,你有几分把握?”
欧阳少恭摇摇头:“我不知道……”
见陵越面露狐疑之色,欧阳少恭又道:“师兄,屠苏每月受煞气折磨,苦不堪言,难道一辈子都不得解脱?我虽没有万全的把握,但我可知,若有其它妥善的方法解决煞气,那么断不会拖至今时今时。如今,无论是修仙第一门派天墉城也好,天下御剑第一人的紫胤真人也罢,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说明,目前仙法道术中的一切常规办法已经不能指望了。”
欧阳少恭说得直白难听,可陵越也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也更知道,屠苏身上的封印是师尊耗费极大修为所下,如今已成强弩之末,怕支撑不了几时。到时候,封印一旦解开,屠苏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事实真相,远比欧阳少恭所说的,残酷得多,也紧迫得多。
又听欧阳少恭道:“……师兄为修仙之人,凡事讲究循应天道、顺势而为。可少恭只是一介凡人,又是一个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的凡人,心中执念难消。我只知,事在人为!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信念二字。巽芳也好,屠苏也好,都是我极为珍惜之人,哪怕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陵道寻思片刻,道:“既然,当初你已打算好跟屠苏一起去寻找玉横,那又为何同意让我带他回天墉?如果他走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欧阳少恭道:“我虽希望屠苏留下,可我更担心因为我的挽留,而造成不可弥补的错误,毕竟,我已经有过两次痛失亲人爱侣的遗憾,实不知,今后还会发生什么……”
“况且,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一路上经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更加知道真情的可贵。于屠苏而言,师兄不仅是同门,更是兄长,我不希望你们因此而起不必要的争执。至于玉横,我会独自一人去寻找,哪怕付出我的性命亦在所不惜。等若真有一日有幸找到玉横,再送到天墉城去,为屠苏一试!”
陵越见欧阳少恭一番话坦坦荡荡,提及为屠苏寻找玉横时一脸诚挚,其心昭昭,不免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他心道:少恭对屠苏的情义,当真无可怀疑。
他不免再度想起屠苏方才那番话,屠苏分析得没错,留在外面主动出击,总比又等着鬼面人再出诡计、被动迎敌的好。仅仅因为自己的担忧,非要让屠苏回去,是不是又有这个必要?
心中想着,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却见欧阳少恭了然一笑,道:“师兄,你觉得,屠苏下山以后,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陵越回想连日来对屠苏的观察,道:“他变得开朗了许多,以前都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是练剑就是睡觉,很少与人接触,现在居然有了那么多的朋友,甚至还会跟人说笑,我看到了,真的有些吃惊。而且,他为人处事也成熟干练了许多,已与从前大为不同。”
欧阳少恭又问:“那么师兄,如果屠苏回到山上,又会如何?他被关禁地那三年,又是怎么一付状况?”
想起屠苏在禁地里的那三年,陵越心中一痛:“他……一个人关那里,孤孤单单的,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喉咙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欧阳少恭再不多言。
陵越不是傻子,欧阳少恭这几句话让他顿时心领神会。他以为山上安全,却是几乎生生缚死了他;他以为山下危险,可这天大地大,却是处处生机。
陵越感叹道:“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我应该相信屠苏自己的决定。少恭,屠苏没有太多阅历,在外劳你多照应着些。”
欧阳少恭点头:“这是自然。”
陵越忽然抓住欧阳少恭的右手,令其手心向上,一挥手,一道符状的淡金色莹光迅速闪进少恭手心,倏忽不见。
“这是天墉的信符,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它来联系我。”
欧阳少恭蜷起手掌,感受到这微热的温度,眼底浮现一丝得色,陵越这番动作,应是对他打消了疑心,总算不枉他多费这番唇舌。欧阳少恭深知,假话里一定要夹着七八成的真话,才能打动人心。他方才同陵越讲的,大体上不假,可他也绝不会告诉他,自己当初去游历,是为了寻找焚寂的下落;更不会告诉他,非要从蓬莱重返中原,是为了和雷严商谈上天墉夺取焚寂……陵越啊陵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肠过于柔软了一些。
像是想到了什么,陵越扬眉一笑道:“其实少恭以退为进,目的还是为了劝我同意让屠苏留下……”
欧阳少恭摇摇头,噙笑道:“不是我劝说了师兄,是师兄自己劝服了自己。若不是师兄心中已有了想法,又怎会浪费时间听我在此长篇大论?”
“少恭好口才,我说不过你。不过,”陵越正色道,“与少恭谈话,每每感触良多,绝对不是浪费时间。”
欧阳少恭望向陵越,此刻陵越的一双清目也正凝视着他。欧阳少恭一直觉得,陵越的一双眼睛,就跟他这个人一样,英风侠骨在其中,平时善于藏剑入鞘,待关键时刻却又清光寒气凛凛生威,而此刻,这双眼睛深邃如墨,万千光华尽敛,只余几分浅浅柔情,却是看得欧阳少恭心头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