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大雅扶轮（下）（1 / 1）
突然，化野一把将手中的信纸放下，快速走到银古身旁，一把掀开被子，抓起他的右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和手掌，又挨个儿撇了撇他的手指，满脸疑惑，“他的手，是没有问题的呀……”
想了一会儿，他探着身体，将自己的脸凑到银古的脸旁，仔细地查看着。
安静的睡颜，双目紧闭，没有任何违和感。
“不对！他的眼睛……怎会如此完美地对称？！”化野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了起来，他颤抖着手轻轻摸向银古的右眼，按了一下，并没有感觉到眼球应有的硬度。
“不会吧？！”化野双眼大睁，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撑开了银古右眼的上下眼睑，然后，他看到了一片刺目的黑色，仿佛是刚刚研好的重墨。
“怎么会……银古！”化野的双手不住颤抖着，轻轻捂住了整张脸，肩膀剧烈地颤动着，无声的泪水从指缝中缓缓流出。
此时的银古发觉自己正处在一片温暖的黑色混沌之中。很多世间五彩缤纷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地快速出现，繁华的街道，静谧的原野，山中的村落，雨后的竹林，庄严的寺庙，古朴的宅邸，但是这些画面都只是一晃而过，并没有一丝声音。
啊，好困。好想睡觉。周边似乎有一些人在说话，但感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呵，简直像回到了母腹中一般，万物均与自己隔绝，竟莫名很安心呢。
他用力睁了睁眼睛，依旧是一片浓重的墨色，跟闭上眼睛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哦，想起来了，我啊，已经变成个瞎子了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个世间的呢？
父亲……好像没见过呢……那些人，那些有着冷漠眼神的人，说父亲很早就死掉了……啊，死亡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呢……母亲……母亲好像也死掉了吧？虽然对她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刻了……但她，的确曾一直在尽力保护我，呵，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到处漂泊，应该也挺不容易的……死亡，于她，其实是一种解脱吧？再也没有我这个累赘去拖绊她了……
然后……还有谁呢？我好像没有……兄弟姐妹吧？
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呢……奴伊……我亲爱的师傅……救了我的命，帮我埋葬了母亲，还教我识字……可是，奴伊……也死了呢……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呢。
银古好像看到幼年的自己正孤零零地坐在一条河边哭泣，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或者说，连他们的记忆，也没有了。
真可怜啊，那时的我。
为什么就我一个，活了下来？这样的活着，有意义么？我是不是应该跳到这条河里，这样就能够得到解脱了呢？那么，跳，还是不跳？
哼，想起来了，当时的自己，还真的是那样狠狠纠结过呢。
然后，就有不认识的大人走来，同情地摸摸自己那与众不同的银发脑袋。他的手很温暖，让人觉得好像有人可以再次保护我了似的，于是想也没想的，就跟着他走了。
然后，就是不停地，不停地去各个地方，见各种各样的人。虽然辛苦了些，但感觉很快乐，也结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呢。
朋友？我的朋友……
化野正将重新浸过水的毛巾轻轻搭到银古的额上。突然他看到银古的眼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啊要醒了吗？”化野心中高兴地思忖着，更加密切地关注着银古脸上表情的变化。
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双浓重的黑色空洞无神地瞪着天花板，似乎很疑惑自己究竟在哪里。
看到银古那空洞的双眼，化野的心再次紧紧被揪着似的疼痛，不过他还是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哟，银古，你可算醒了。”
熟悉的声音令银古惊讶了一秒，不过他很快便听出来了，迅速阖上双眼，“化野，是你么？”
银古的小动作并未逃过化野的眼睛，他难过地说，“你不用跟我隐瞒了……你的眼睛……”
银古微微笑了一下，却并未再次睁开双眼，“果真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化野医生呢！还真是瞒不住你啊！”
“银古！你究竟出什么事情了？快点告诉我啊！说不定，我可以帮忙治你的眼睛！”化野一把抓住银古的手，紧紧地攥着，生怕他会跑掉似的。
“啊，我的眼睛，是虫所致，你治不了的。先不说这个，我怎么到你这的？”
“你坠崖了，后来被村民发现，就找我医治，我就把你弄到家里来了。”
“照你这么说，看来，光脉流，已经移动到这里来了呢。”银古的眉毛微皱，似乎在极力思考着什么。
“光脉流……是什么啊？”
银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强忍着腹部伤口的疼痛，缓缓坐了起来，将自己如何失明的经历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化野，不过，其他关于他自己时日无多以及正在寻找光眼的事，却一概不提。化野一直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皱着眉头思忖，表情凝重。
终于讲完之后，银古轻轻地摩挲着胸前的那块黑白石，心中默想：这也许是跟化野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呢，既然这样的话，不如达成他一个追寻了很久的愿望吧。
“化野，我有一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银古的脸上开始挂起化野一贯熟悉的贱贱的笑容。
“什么好东西？我要看我要看！”化野很激动，满脸期待。
不过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又有点沮丧，“不会是虫吧？我可看不见它们啊！”
银古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向他摆摆手，“过来一下。”
化野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把眼睛闭上。”银古依旧满面春风地说，化野满心狐疑，不过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银古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望着化野的脸，心中默想，“我的挚友啊，在我死前，能满足你这个愿望，真的，挺开心呢。”他将挂在自己脖子上面的黑白石取了下来，摸索着挂到了化野的脖子上，“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化野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他盯着银古，惊讶地发觉银古的全身都笼罩在黑暗的轮廓之中，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细小黑烟正在他周围轻轻缠绕着。
“银古！那些黑烟是什么！你……”化野惊讶地大喊。
“别看我，看空中。”银古微微笑着，打断了化野的话。
化野愣住了，他突然觉得，那笑容，竟如此好看，好像这世间所有的烦忧，都尽数消失不见了似的。
“哦。”化野不情愿地望向空中，突然一下子惊呆了，嘴巴大张，双眼大睁，如饥似渴地盯着空中。那些梦寐以求都想看到的无限绮丽缤纷的奇妙生物就在自己的眼前，触手可及。
“啊！太美了！简直太漂亮了！”化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双贪婪的眼睛四处观察着活生生存在自己房间中的各种各样的虫。不少虫的动作非常缓慢优美，他轻而易举地就伸手抓住一只，两眼放光地观察着它的动作和神态，爱不释手。
“银古！谢谢你！”由于太过喜悦和激动，化野的眼圈竟渐渐泛红了，兴奋的光芒在他眼中流转，他望着银古，迫不及待地问，“你平日里所看到的虫，就是这般景象么？”
“不，比这还要漂亮得多。”银古将脸扭向化野的方向，依旧微笑着。
“可是……可是我觉得光是这些，就足够我看上好几天了！”化野兴奋地赞叹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将脸扭到了银古的方向，“这个，给我吧！你说吧，多少钱？”
银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个不卖的。”
“啊，没关系的，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便是。或者，你想要我这座宅子，我也可以送你的说。”化野依然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空中各种各样的虫，看起来踌躇满志。
“化野，那块石头，是我的眼睛。我已经瞎了，你忍心让我连虫都看不到么？”
“哦。对不起。”化野脸上的得意瞬间凝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悲凉，他默默地低下头，认真把玩了一会儿之后，便将那块石头取下，快步走向银古，准备重新挂到他的脖子上，“你知道的，我……当然不忍心啊！”
银古伸手将他拦了下来，“不用急着给我。至少，在我伤好之前，你可以随便戴。反正，在你这里，你就是我的眼睛，不用那块石头，也没有关系。”
“怎么，伤好之后，你还要走？”
“嗯。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天生具有吸引虫的体质，在你这里呆久了，恐怕，会给镇子里带来灾难呢。”
“我不在乎！你不是虫师吗？招来什么虫，就封印什么虫好了！你这样子，就算伤好了，我也绝不放心让你走的！”
“化野，你不明白。我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等着去完成。”
“那我陪你去！你不是说，我就是你的眼睛吗？那么你去哪里，眼睛就得跟去哪里！”
“瞎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意气用事啊，你要是跟我走了，镇子里面的乡亲们怎么办？有了大病没人处理怎么办？”
“没关系，我有野原。野原基本上已得到了我家所有的医术真传，他留在镇子里就行了。”
“不行！我此去之途异常艰险，你没出过远门，根本就无法适应的！”
“我是医生，还怕不适应？异常艰险？银古，我想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情，你之所以还能够躺在这里跟我吵架，是因为碰巧遇见了我！要是你没有遇见我呢？要是你没有掉在这里呢？要是根本就没有人发现你呢？你早就命丧九泉了好不好！？”
“化野！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衣钵，行医多年，周边声望也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喜欢这里，你并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乡！为什么，非要跟着我，风餐露宿，到处流浪呢！？”银古很激动，不由得睁开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不为什么。只是，一想到你很有可能再次失足掉入悬崖，我的心里面，就好难过，好痛苦，好煎熬，真真是生不如死。你一直都知道的，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家伙。跟你一起去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不再难过，不再痛苦，不再煎熬，不再生不如死而已！所以，银古，就让我陪你去吧。不然，我真的，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化野……”银古张了张嘴，努力了很久，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想拖累化野，但他也很明白，在自己内心深处，有多么渴望着化野能够与自己同行！“谢谢……”银古的脑袋低垂了下来，头发遮住眼睛，下方的白色被褥，渐渐地，濡湿了一大片。
“银古……”看到那个高大的男子此时竟像个犯错的孩子般垂着脑袋，化野的心瞬间变柔软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身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个人，“如果可以，到那一天为止，就让我，一直，做你的眼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