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水浊鱼噞(上)(1 / 1)
初春的早晨,温暖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整个庭院,树木渐次抽出了黄绿色的嫩芽,地砖的夹缝中亦有稀疏的新草萌出,几只回迁的燕子正忙忙碌碌地筑巢,间或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啼鸣。狩房家的这座宏伟大宅中,处处一派平和安宁的景象。
大宅内部有一间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房间,面积不大,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而唯一的房门亦紧紧关闭,使得房间内的光线略显暗淡。
屋中的家具陈设与其他房间相比,异常简单古朴。一个黑色的小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墙角处一个低矮的三层书柜,堆放着一卷卷捆扎好的书简,书柜的对面放着一个高大的黑色立柜,中央一个黑色的矮脚卧榻,再无他物。
此时,在那卧榻中,一位黑色短发的少女正在安静地熟睡。她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细细的眉毛时不时紧紧地蹙到一起,好像正在做着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她发觉自己正趴在一个高大的银发男子的背上,对方只是默默地向前行走,未曾言语。
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熟悉的烟草味,不由得伸手轻轻触摸着他的银色短发。微风轻轻吹拂到她的脸上,痒痒的,却很惬意。远方的天空,高远而湛蓝,路边绿树葱茏,五彩斑斓的野花绽放其中,漂亮的蝴蝶翩翩起舞,一派静谧平和的景象。
“银古,”淡幽感觉到身下人儿宽阔后背的温暖,眼睛中流转着幸福的光晕,“跟你一起旅行,我好开心。”她侧过脑袋,将耳朵贴在男子的左肩,倾听着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淡幽,”身下的男子突然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着要说什么,但迟疑了很久,只听到一句,“你开心就好。”然后便继续向前走。淡幽抬起脑袋,有些疑惑地盯着他那在风中微微拂动的银色发丝,没有言语。
前方有一处清澈的水塘,银发男子将淡幽放在了水塘边,“先休息下吧。”然后他起身便向前走去。
“银古,你要去哪里?”淡幽看到男子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心中不由得一慌,她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根弯曲遒劲的树枝,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开始紧紧追赶着那个身影。
可是面前的人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似的,反而越走越快,阳光照耀着他的头发,白得耀眼。突然,在那个身影的上空,渐渐升腾起了一团团黑烟,他停住了,仰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伸出一只右手,仿佛要抓住那刺眼的阳光似的。随即,他的全身瞬间被黑烟笼罩,下一秒,碎裂成万千黑色的碎屑,飞溅向四面八方。
“银古!”淡幽猛地睁开双眼,满面冷汗,她才意识到刚刚只是一个梦,缓了一会儿之后,便想要坐起来。然而下腹部那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她不由得皱紧了眉毛,掀开被子,赫然看到了自己那已被包扎完好的伤口。
瞬间她想起来了自己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了!常暗!禁种之虫暴走了!!那书库岂不是要毁了?阿玉呢?”淡幽强忍着下腹部的疼痛,披上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缓缓向门边走去。
“大小姐!您醒了啊!”淡幽还没走到门边,玉婆婆便端着一个漆木餐盘推门而进,一看见淡幽站在墙边,脸上瞬间浮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喜悦。
“阿玉!地下书库没事吧?”淡幽很担心禁种之虫的暴走是否给狩房家的大宅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上一次禁虫暴走之后,她不得不将书库的所有文简重新书写了一遍,因而对此仍心有余悸。如果可以,她极其不希望为自己增加额外的工作。
“多亏了银古桑,书库没事。”玉婆婆一边默默地将餐盘放在房中的小书桌上,一边安慰着淡幽。
“银古?哦,我要见他!”淡幽听到银古还没有离开大宅,不由得心中窃喜,向玉婆婆招了下手,示意她扶着自己走到客厅。
“大小姐,您的伤还没好,等完全康复了再见他也不迟。”玉婆婆有些担心地盯着淡幽,银古现在依旧不省人事,她不希望刚刚苏醒的大小姐再受到什么新的刺激而加重病情。
“怎么了?阿玉,银古他,出什么事情了吗?”淡幽觉察到玉婆婆不让她现在去见银古,心中有根弦渐渐地开始绷紧了。
“啊,没。银古桑,他没事。比起这个,您先吃饭要紧。”玉婆婆一边极力安慰着淡幽,一边在小书桌旁边摆弄着餐具,但整个过程中,她都不敢抬头看淡幽的脸。
“阿玉,你怎么能如此欺骗我?”淡幽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她用力推开玉婆婆,倔强地就要往外走。
“大小姐!”玉婆婆突然一下子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淡幽,“不要……不要让银古的努力白费……”淡幽很明显地听出来,玉婆婆的声音变得哽咽了。
“……是吗?阿玉,我……我就看一眼……马上回来……”淡幽的心仿佛坠入了冰冷的地窖,一阵阵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好吧,”玉婆婆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劝得动淡幽,脸上夹杂着苦涩的微笑,无奈地妥协了,“我扶您过去。”
走出房间,穿过长长的一段走廊,淡幽一只手挽着玉婆婆的臂弯,另一只手捂着自己那依旧隐隐作痛的腹部伤口。她的身体依然极其虚弱,不长的一段路,却走得脸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儿。
好容易走到了一间面积不大的小屋前面,淡幽刚想推门而入,没想到门却自己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位肤色黝黑的男子,身着浅蓝色浴衣,他的头发粗短黑硬,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药碗,双眼下是一对儿浓重的黑眼圈,脸上布满了困倦和焦虑。
“驹窗!你怎么在这里?”淡幽看到走出来的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
“啊!淡幽大人啊!好久没见了呢。”叫做驹窗的男子看到淡幽,不由得赶紧打了个招呼,同时微微用身体堵住门口,希望淡幽不要看到房内的情形,“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呢,看来伤口还未复原吧?”
“是我请药袋家的四代目过来的。”玉婆婆答话道,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隐隐的悲凉。
“我还好。驹窗,你看起来怎么如此匆忙?银古,他在里面吗?”淡幽急切地问道,微微踮起脚尖,努力向房间中张望着,但是房间中很是昏暗,根本就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驹窗迅速抬了一眼,为难地望了玉婆婆一眼,玉婆婆轻叹了一口气,“大小姐,银古桑正在治疗,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吧。”
“阿玉,我说过的。我只看一眼……就一眼。”淡幽执拗地用力穿过驹窗和窄门之间的缝隙,径自挤进了房间。
虽然是明媚的白天,但是厚重的窗帘却紧紧拉着,屋子中飘绕着呛人的烟雾,淡幽闻出来这是好几种强效驱虫药焚烧的味道,她不由自主地伸出衣袖,捂住口鼻,一双眼睛在昏朦朦的雾气中寻找着银古的身影。
突然,她发觉墙角处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烟雾,貌似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淡幽一瘸一拐地向那个地方走去,后面的玉婆婆和驹窗也走了进来,默默地跟在淡幽的身后。
墙角处,银色短发的男子正安安静静地躺着,眉目安宁,脸色苍白,薄唇紧闭。上身没有穿衣服,左臂上缠着绷带,红色的血迹依旧刺目。在他的周围摆了一圈小小的瓷碟,每个碟子中都放置着一小撮不知名的药材,正在缓慢焚烤着,一股股灰白色的烟雾萦绕在躺着的男子周围,似真似幻,仿若仙境。
“银古?”淡幽看到银古躺在药碟的正中,不由得身体探上前,轻声询问着。
“大小姐!”玉婆婆急忙上前拉住了淡幽,极不情愿地从齿缝间挤出来几句话,“不要太靠近他。您体内的……禁种之虫……会加重他的病情……”
“禁种之虫?加重他的病情?”淡幽转过头来,盯着玉婆婆的脸,后者低垂着脑袋,不愿意正面看着淡幽。
“淡幽大人,您难道一点都不记得,您是怎么生病受伤了的吗?”站在后面的驹窗用那一贯没有表情的声音问道。
“生病?受伤?”淡幽发觉自己的脑袋有点迟钝,她努力地思考着,想起来那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还有那个银发绿瞳的小女孩,然后自己就记录了老翁讲的故事,再后来,自己想记录常暗,再后来……记忆不是很清楚……啊,疼痛,自己右腿的疼痛,全身的疼痛……以及在剧痛时一晃而过的……那只清澈碧绿,充满温柔关切的漂亮眼睛……是银古……那个时候,银古抱着自己……
“我想起来了!”淡幽大喊了一声,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婆婆……银古他……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吗?”
“……是的。您体内暴走的一部分禁种之虫,被银古吸收到了他的体内,所以您才能安然无恙啊。”婆婆声音低低地答道,眼圈不由得发红了。
“什么?可是……可是银古的身体……并不能做禁种之虫的容器啊!!”淡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她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双眼大睁,泪水渐渐渐渐涌上眼角,“噗通”一声,她直接跌坐到了地上。
“银古!银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尝试书写常暗!对不起!!呜呜呜……”淡幽无力地坐在地上,双手捧住脸,不由得凄然大哭。
“淡幽大人,您别难过。我还差一味药,将它配好后,我想,银古桑的生命,暂时就保住了,过阵子肯定会顺利醒来的。所以您也不必过多自责了。”驹窗慢慢地向淡幽走了过来,蹲了下去,一只手安慰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驹窗!我知道你是药袋一族最强的虫师!所以,我,以狩房家第四代执笔者之名,拜托你了!一定要救救银古!”淡幽双手激动地揪着驹窗的衣服前襟,哭得梨花带雨。
“……嗯。我一定会尽力的!”驹窗从未见到过如此悲伤失态的淡幽,他没想到那个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小姐竟然会为了一个外族的男人而哭得如此伤心,心底处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抱住了哭泣的人儿,感受着她肩膀的剧烈颤抖,任她将脸埋在自己的胸前,将悲伤与愧疚肆意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