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逆时之轮（上）（1 / 1）
初秋，天高气爽，风轻云淡。山间层峦叠嶂，稀稀疏疏的几片红叶，点缀在一片碧绿的树海中。而接近山顶树木反倒少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星星点点红玛瑙般成熟的覆盆子，让人垂涎欲滴。山顶的裸坡上，秋日的和风轻轻拂动着漫山的绿草，荡起一层层绿色的涟漪。
就在即将到达山顶的某处，几处林木掩映，有一处古朴而不失典雅的宅邸。庄重的深朱色木门紧锁，看似很少有人拜访。门前的空地上，几只羽毛鲜艳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啄食。
院内，一条长长的走廊环形迂回，连通很多个房间，但大多门窗紧闭。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房间，窗户大开，一位齐耳短发的清秀少女正坐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看书。
少女身着樱色碎花和服，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在她的脸上留下房檐外斑驳的树影。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阳光透过睫毛在她的眼睑下投了两小团阴影。她一手慵懒地拖着腮，一手轻轻地翻动书页。同样是樱色的软棉坐垫上，露出来一双光滑而纤细的脚踝，但其中一只是墨色的，乍一看异常突兀，与周围的色调格格不入。
突然，一阵喧嚣的风儿吹来，窗前的树叶开始飒飒作响，有一片叶子被风吹落，打着旋儿，从窗户飘到了少女的书页上。少女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外面，她觉得天空不知何时突然变得高远而湛蓝，遥不可及。
随即又一阵风儿吹了进来，落在书页上的那片叶子开始微微晃动，不一会被吹了起来，重新在空中旋舞，越飞越高，飞出了窗外，飞向了天空，不一会便消失了踪影。“唉，如果我是那片树叶就好了呢……自由自在，想飞哪就飞哪……”少女呆呆地望着树叶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开始自言自语。
“大小姐总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啊……”一个苍老的略带抱怨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茶色和服头发齐整气质庄重的老妇推门而入，“不过……”老妇故意拖长了声音，脸上也泛起了一丝迷之微笑，“他回来了。”
“真的！？”少女突然兴奋地蹦了起来。她全然不顾右脚的不便，一瘸一拐地快速移向门边的长镜，对着镜子整理衣服，又顺手拿起梳子将本已整齐的头发再次梳了遍，最后对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一个笑脸，便拄起桌角的手杖，风也似地奔了出去，老妇的衣服下摆被带得微微扬起，又缓缓落下。
“老爷，大小姐最终还是没能长成为淑女啊……是阿玉的无能吧……”老妇慢慢摇了摇头，将少女桌上的书籍重新整理好，便走出了房间，顺手拉上了门。
客厅的门大开着，一个死鱼眼的银发银子正坐在古朴的茶桌前幽幽地抽着烟，他半眯着眼睛，享受着秋日的阳光和微风。
“银古！”少女拄着手杖，吃力地向大厅中的男子走了过来，气喘吁吁，脸颊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额发被汗水微微打湿，粘成了几缕，脸上也泛着微微的红晕。
“淡幽……”银发男子看到少女，急忙站了起来，将少女搀到了座位上，“怎么走得这么急？玉婆婆呢？”
“阿玉她太慢了。所以我自己先过来了。”叫做淡幽的少女坐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头发，喘了口气，盯着银古的脸，略带嗔怪，“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啊。”
“……难不成，你曾想念过我么？”银古抬眼盯着少女，碧绿的瞳孔中透漏出一丝狡黠，混合着一点莫名的期待。
淡幽直勾勾地盯着银古，“呀！你的脸比上次更白了！啊……这让人家情何以堪……”少女突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感觉想要含恨而死。
“哦，是吗？”银古也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全然忘记少女已经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提问。
“你体内是不是有虫？”淡幽突然冷不丁地问。
“嗯，有的。”银古微微垂下了眼睑。
“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淡幽有点生气地嘟着嘴，“你跟我说了那么多关于别人的虫的故事，可对你，我一丁点都不了解。”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呵。”银古微微笑了一下，“我比你更想知道的说。”
淡幽瞪大了眼睛，“你是虫师，你不知道自己的虫？”
“它吃掉了我的记忆。”银古苦笑了一下，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十岁之前的事情，大脑中一片空白。”
“哦，这样子啊。”淡幽的声音变低了一点，伴随着一点愧疚，“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啊？”银古笑了笑，“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可以让我感知一下它吗？”淡幽期待的眼神盯着银古。
“……好。小心别被它反噬。”银古将自己的右手伸向淡幽。
淡幽将自己纤细的小手轻轻地覆盖在了银古的掌心，她觉得这个男人的手掌好大，掌心的纹路很粗糙，充满了沧桑的质感，但出人意料地，这只手的温热让人很安心。想到这，淡幽将自己的手掌用力压了下去，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银古盯着淡幽的脸，不一会，便看到她□□在外面的皮肤渐渐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娟秀的小脸突然变得斑驳，她眉毛微微蹙着，好像正在很努力地感知着什么。
“啊！！”淡幽突然尖叫了一声，迅速将手从银古的掌心抽离出去。
“怎么了？”银古被淡幽的叫声吓了一跳，只见淡幽已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大汗淋漓，那些文字正在渐渐变得模糊，缓缓消散。
“大小姐？”方才的玉婆婆正端着一个果盘走了进来，听到淡幽的尖叫，便快速将果盘放到地上，将她扶起，轻轻地一下下抚着少女的后背。
淡幽伸出方才触碰到银古的手，三人清楚地看到淡幽的指尖，有一丝丝细小的黑烟在缓慢升起，指尖的文字亦杂乱而不成形，扭曲地挣扎着，不断地变换形状。
“大小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随意接触到虫，你总是不听……”玉婆婆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一面拔下了头上的一只纯白色的虫簪，捏起淡幽的食指，不由分说地在指肚上用力戳了一下。
“啊！”淡幽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疼的龇牙咧嘴。
“稍微忍耐下，趁现在虫还没上行至手臂，赶紧驱除。”婆婆熟练地捏起淡幽的其他手指，全然不顾她的鬼哭狼嚎，挨个戳破指尖，用力将血挤净，之后用纱布缠好。
整个过程中，银古的豆豆眼一直盯着由于疼痛而颜艺异常丰富的淡幽，因为此刻这位大小姐的形象跟之前的孤傲高冷实在是相差甚远。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淡幽已全然没有了力气，瘫软在地上。玉婆婆直接抱来了一床被褥，淡幽便干脆在客厅躺了下来。
“好了，应该没事了，我去准备午饭，你们继续聊吧。”玉婆婆又端过来一个新茶壶，放在茶几上，便识趣地离开了。
“银古。”淡幽躺在被窝里的脑袋盯着面前的男子，欲言又止。
“嗯。不久，我会被它吃掉。”银古快速接过了淡幽的话，安静而淡然地笑着，但在淡幽的眼里，这个笑容的背后，充满了沉重与悲伤。
“没有人战胜过它吗？”淡幽不甘心地问。
“以我目前的了解，没有。”
“啊喏……”淡幽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两圈红晕，她将脑袋往被子里面缩了缩，嘴巴撇了撇，“那个漂亮的银发女人，是谁啊？”
“？！”银古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淡幽。
淡幽被盯得油然而生一种尴尬的羞耻感，好像是窥探对方洗澡却不巧被其发现似的，“虽然看不清脸啦……但绝壁是个美人……嘛，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啊，不……”银古语无伦次，他很惊讶淡幽竟然能够看到自己潜意识里面的东西，“能描述一下你看到她的情景吗？”
淡幽愣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好像会错意了，银古并没有因为自己窥视了他的内心而生气，反倒像是要在自己这里求证什么似的，那不如趁机打探清楚吧，心里这样想着，就开口道：“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行走，中间回了次头，好像还对你说了句话，然后一转身，黑暗就彻底将她吞噬了。”
“没了？”
“没了。”
“……是你以前喜欢的女人么？”淡幽鼓足勇气，大声问了出来，然后用包含期待的眼神盯着银古。
“不记得了……”银古苦苦思索着，皱着眉头，看起来很认真。
淡幽的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不过，我十岁之前碰到的女人，应该不会是喜欢吧？”银古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
“……哦！是吗？那也许是你母亲啦？！”淡幽的声音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兴奋。
“你们两个，可以准备吃饭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走进来一位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眼睛很清澈，像两颗黑黑的围棋子浸在一泓清泉之中。穿着一身整齐的蓝色浴衣，乌黑略卷的头发毛茸茸的，仿佛初生的雏鸟。
“风太！你来啦！过来，姐姐抱抱！”淡幽看到叫做风太的可爱男孩子，立马坐了起来，张开双臂，全然不顾那只被缠得像个馒头般的左手。
“请叫我风爷爷。大小姐。”被叫做风太的小男孩有点不高兴，郑重其事地拒绝了淡幽。
“明明就是个小孩子，还装得这么老成……”淡幽一边絮絮叨叨地碎碎念，一边坐了起来，掀开了身上的被褥，她想站起来，但由于右脚的不便，看起来略微吃力。
只见风太迈开自己那稚嫩的肥胖小短腿，向淡幽跑了过去，想扶她起来。
淡幽看到风太正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非常可爱，情不自禁地顺势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摩挲着男孩那毛茸茸的脑袋。
“唔……唔……”男孩的脸被淡幽紧紧地闷在胸前，感觉快要窒息了，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无力地在淡幽身上胡乱抓着，想要挣脱淡幽的拥抱，而淡幽却浑然不觉，依旧笑呵呵地陶醉般抚摸着男孩脑袋上的茸毛。
“啊喏……他要被你闷死了……”银古的豆豆眼盯着正在猥亵正太的淡幽，语气中饱含着对风太的同情和对淡幽的鄙夷。
“啊咧？”淡幽松开了自己的手，男孩终于得以解脱，小脸憋成了猪肝色，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音调一会儿比一会儿高。
“啊。你把他弄哭了。”银古的死鱼眼盯着手足无措的淡幽，贱贱地幸灾乐祸。
不一会，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玉婆婆跑了进来，看到房间内的情景，没有说话，直接跑到男孩的面前，蹲下身子，将他抱了起来，“乖，别哭，阿玉在呢。”
“阿玉！”男孩看到玉婆婆，突然感觉自己有了依靠，于是哭得更厉害了，“大小姐她欺负我！呜呜呜……”
“大小姐，银古桑，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收拾一下就餐吧。”玉婆婆并没有理会风太的哭诉，只是简单地向淡幽和银古行了个礼，便抱起男孩匆匆退下，男孩已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停地抽噎着。
“额，婆婆的孙子么？”银古站起身，将淡幽的手杖轻轻递给她。
“不，”淡幽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风太，是阿玉的青梅竹马。”
“？”银古惊讶地张大了嘴，口中的烟差点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