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逆时之轮(下)(1 / 1)
淡幽默默地拄起手杖,站起身来,对银古笑了一下:“嘛,先吃饭吧。”
银古点了下头,跟着淡幽向餐室走去,他盯着前面少女的脚踝,希望能感觉到它的颜色比上次见面时要浅一些,可是不管他怎么眯着或是睁大眼睛,都不觉得那墨色有褪去分毫。
不一会便走到了餐室,紫朱色的檀木方桌上摆着丰盛而精致的和食,桌角放着一个漂亮的花篮,铺满了碎冰和花瓣,斜放着一瓶大吟酿。
玉婆婆毕恭毕敬地坐在方桌旁边的软垫上,一旁坐着的风太手里正捧着一块桃花糕,津津有味地吃着,胖嘟嘟的小脸上亦沾上些许糕点的碎屑。看到淡幽和银古进来,玉婆婆立即起身,拿起那瓶大吟酿,开始为银古和淡幽斟酒。
“阿玉,还有风太,跟我们一起吃吧。”淡幽热情地邀请。
“好耶!”风太立即站了起来,就要往桌子旁边凑。
“大小姐,不用了。”玉婆婆一把抓住了风太的手,将他拉了回来。
“阿玉总是这么死板啊!难得银古回来一趟,我就想热闹一点嘛……婆婆……”淡幽将自己的身体探到端坐着的玉婆婆脸前,撒娇般请求着。
“唉!好吧……大小姐,真拿您没办法啊!”玉婆婆叹了口气,将怀中的风太抱到了桌旁的一个垫子上,自己则坐在了风太的旁边。
风太很开心,由于他不会用筷子,对于自认为好吃的食物就直接上手了,吃得脸上都沾满了褐色的酱汁。玉婆婆在旁边看着他,眼神充满宠溺,不时拿出自己的手帕帮风太擦一下嘴角。银古觉得,印象中那个平素严厉的婆婆,此时,脸上竟挂着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神情也变得温柔而慈祥,好像还夹杂一丝丝,幸福与羞涩。
“啊喏,”银古端起酒杯,小口地啜饮着,“风太,今年几岁了?”说完,用一种探寻的眼神盯着玉婆婆。
“62岁了。”婆婆倒是很坦然,直面着银古的提问。
“是吗?”银古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忍不住问,“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么?”
“不是。”在一旁沉默的淡幽突然发话了,“几年前我见到风太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模样。”
“哦。”银古又饮了一小口酒,盯着风太嘴巴里塞满食物后甜美而满足的笑容,“是虫引起的吧?”
“没错,这种虫的名字,叫做逆轮。”玉婆婆安静地说,再次帮助风太擦了一下嘴角。
“既然知道是虫在作祟,为何不祛除?”银古不解地问,“狩房家从来都不缺厉害的虫师吧……?”
“的确有祛除的方法。”玉婆婆的脸上恢复了平素的严厉,她端起面前的一杯酒,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小口,“但我觉得,不祛除,对风太最好。”
“?”银古满脸疑惑,他望了一眼淡幽,淡幽只是笑眯眯地回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好吧,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好了。”玉婆婆叹了一口气,盯着眉毛拧在一起看起来无限纠结好奇的银古,半是宠溺半是责备地开口了,“别看风太这样,他可比我大三岁呢。”
“从我记事起,风太就跟别人不太一样,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满头银发,满面皱纹,声音沙哑,还弯腰驼背,我一直以为他是老爷爷般的存在。偶然的一次聊天,才知道他原来跟我同龄。村子里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怪物,风太的父母承受不了众人的压力,在他十岁之前,便双双离世。
那个时候,他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哪个年代都会有一些人渣,自己生活不如意,便变着法子欺负弱者。风太,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的宣泄对象。几乎每隔几天他就要被揍一顿,经常鼻青脸肿,还好我常去看他,为他带去衣食,并为他疗伤。”玉婆婆说完,好像回忆起了当时的悲惨情景,不由自主地怜爱般摸了摸风太那毛茸茸的脑袋。
“那时,狩房家是我们村子里的望族,大老爷知道了风太被欺负一事之后,勃然大怒,将风太收入家中,他的麻烦才终止。这也使得我可以跟风太朝夕相处。在这期间我发现,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风太却好像,正在一天天地变得年轻。大老爷也觉察到了风太的变化,但那个时候关于逆轮的记载还不甚明确,所以便不了了之。
在我十八岁那年,风太已长成为一个健康而有活力的中年人,举止得体,对我也很温柔。在我生日那天,他私下里向我表白了,而我也顺理成章地答应了。但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虫师要出去寻找某种异虫,由于担心他的安危,大老爷便安排风太随同,此后,我们便分别了近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刚开始我们还写信联系,后来慢慢中断了。家里父母催促我结婚,但我心中依然挂念着风太,拒绝了所有的提亲,为此跟父母不知闹过多少次。同时,我也曾多次打探风太的行踪,但未果,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后来,大小姐就出生了,带着罕见的禁种之虫的印记,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我向狩房家发誓,终生不嫁,侍奉大小姐。”说完这句话,玉婆婆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股神圣的光辉,那是一种,为心中崇高的信仰而牺牲自己的大义凛然。
银古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偷偷地用眼角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淡幽。只见淡幽并没有在吃饭,而是微微低着头,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大小姐出生不久,风太就回来了。那一天我正好在院子里晾衣服,只看到一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高大帅气的男人走了进来,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正准备问找谁时,他直接喊了我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当时我根本就不敢相信,抱着他哭了很久。后来,我得知老虫师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离世,安葬他乡,风太继承了他的遗愿,以虫师的身份,继续寻找异虫,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后,才辗转回乡。”玉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风太面前的小碗,帮他盛了一碗汤。
“那个时候,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得知风太还活着,并且一直颠沛漂泊,尚未婚娶;难过的是风太已不再是当年的风太,他意气风发,年轻帅气,正值大好年华,而我却已近不惑,人老珠黄。但风太却丝毫不在意,依然对我像从前那般好。他知道我对狩房家发的誓,也从未跟我提及婚嫁之事,我们就这样,互敬互爱地生活到了现在。”讲完后,玉婆婆又啜饮了一杯酒,停顿了一下。
“他寻找的异虫,是什么?”银古冷不丁地问。
“抱歉,时机未到,恕不告知。”玉婆婆直接向银古泼了一盆冷水,一旁的淡幽挤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坏笑。
“好吧……那,风太,知道逆轮吗?”
“知道。不仅如此,还知道它的驱除方法。”玉婆婆停了一下,“别看风太这样,当年他也是一名很厉害的虫师,或许还胜你一筹的说。”
“……难道他不想让自己变回正常人吗?”
“他提过要让自己恢复原状,但被我拒绝了。”
“?”银古瞪着玉婆婆,眉头紧锁。风太嘴里塞得太满,不小心呛到了,开始了剧烈的咳嗽,玉婆婆开始温柔地一下下帮他拍着背。
“银古,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中,无论你已步入耄耋,还是初生人间,都是孤独的。但孤独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对孤独的恐惧。一旦消除了那种恐惧,孤独也很好。太多的人走向同一个方向,而风太跟我们所有人的方向都不一样,正因如此,他才是特别的存在,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没错,我也曾像个怨妇一样深深地诅咒过命运,但当命运真正到来时,内心反而异常平静。我也希望风太能够跟我一样,脸上有皱纹,头上有白发,渐渐变老,并最终走向生命的尽头,好像这样我们才般配。但我不能那么自私……要知道,风太,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童年啊!!!”玉婆婆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泓泪水,悄然滑落,在一旁的风太看到了,伸出稚嫩的小手帮婆婆擦去了泪水,“阿玉,你怎么哭了?”
“没事,阿玉看你吃得这么开心,高兴地落泪了呢。”玉婆婆将风太抱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长大后的人总会变丑陋,所以每个成年人都会怀念自己的小时候,既然我已回不到幼时的天真无邪,至少,让风太也感受下童年应有的快乐吧。”怀中的风太已经吃饱了,手中正把玩着玉婆婆衣领上的璎珞。说完这句话,玉婆婆突然抱紧了男孩,不再言语,闭上了眼睛,脸上充满了虔诚的感激。
吃完饭,银古背起淡幽,带她走到了荒原上的坦坡,喧嚣的风儿拂乱了两个人的头发,银古将淡幽放下,重重地吸了一口烟,“风太,还剩三年吧?”
“嗯。”淡幽拄起了自己的手杖,“现在的风太,根本不知死亡为何物,所以他没有对那一天的恐惧。倒是阿玉,却不得不面对再次的失去。不过,”淡幽盯了银古一眼,“有时候,失去是必须的。唯有失去,我们才会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淡幽轻轻地走到一块平坦的大石边,坐了上去,眼睛盯向远处的天边,“呐,银古,你,要回到哪呢?”
银古一愣,瞪大了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淡幽的话。
淡幽的眼睛并没有收回来,她轻轻地将被风拂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又问了一句,“或者说,你的归处,在哪里?”
银古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一下,他默默地低下了头,银色的刘海下是深深的阴影,看不到他的眼睛,嘴巴紧紧地抿着,没有说话。
“银古,”淡幽的眼睛收了回来,直直地盯着银古的脸,将自己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银古的手上,“如果,你已经失去了归处的话,就让我,成为你的归处吧。”
“!”银古一惊,不由得抬起脸来,正对上了淡幽清澈的双眸,碧绿的瞳孔瞪得很圆,嘴巴也惊讶地张着。
淡幽在银古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那小小的身影,突然脸上泛起了两团红晕,她故意咳了一下,将脸别了过去,嗫嚅着,“你……你别误会,这……这可不是……表白……神马的……”
“谢谢你!淡幽!”银古低沉而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淡幽听来,充满了温暖,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银古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了自己的手上。
银古的眼睛也盯向了远方,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着整个山坡,苍山,晴空,远处稀落的村庄,天边高缈的浮云,坐在石头上的两人静静地牵着手,阳光下,他们身影的轮廓,渐渐泛起了一丝,微弱而明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