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林隐之狼(下)(1 / 1)
匆匆饭毕后,浓重的夜色已逐渐笼罩了大山。雄九和银古一人举着一只火把上山。途中遇到很多仍然在努力寻找小诚的村民,呼喊的声音已明显伴随着疲惫和沙哑。
一路上雄九向村民们打听搜寻的结果,但很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发现关于小诚的蛛丝马迹,悲痛欲绝的妇人几度几近昏厥,雄九安慰了许久才让她稍微平静一些。银古站在旁边认真地倾听着,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一边抽着烟,一边努力地思考。
晚上的山路比较难走,纵然雄九巡过无数遍山,待等到他们到达那个水塘的时候,却比往常多花了近一半的时间。
安静的水塘呈现出凝重的墨色,天上有阴云遮住了月亮,周边的一切很暗,只能大致看到轮廓。银古举着火把走到塘边,认真地盯着没有一丝波纹的平静水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银古默默地想。他将手指伸进水塘,沾了一点含入口中,轻轻咂了一下嘴,“好甜!”
“那是!我每天中午必定来这里饮水的说。”雄九为这座上天恩赐的水塘颇感自豪。
“这塘中,可有鱼虾贝蟹?”银古问。
“没有。水里从来没有过任何活物。夏天时连蚊子都不会在这里出没的说。”
“哦。”银古重新陷入了思索。他将火把插在松软的草地上,沿着塘边缓慢地走着。口中的烟头在暗中不断地一亮一灭,仿佛是孤飞的萤火虫。
突然,不易察觉的,水面慢慢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有明亮的白光从湖底逐渐升起,整个水塘周围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柔和的雾霭。而且,很微妙的,这种情景莫名其妙地让人很愉悦。
银古也觉察到了塘水的变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只见水塘底部的光亮渐渐清晰,明亮的白光在整个墨黑的水底逡巡。白光与墨色迅速穿梭交织,整个水面忽亮忽暗,仿佛夏日的雷雨夜空。
突然,银古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内一阵莫名其妙的窒息。为什么?这个场景是如此地痛苦,却又如此地熟悉?
那道白光拼命挣扎在浓重的墨色中,有那么一瞬间,整个水塘都散发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周边的树林和灌木丛。
银古的眼睛被那道强光刺激地几乎睁不开眼,出于本能他紧紧闭住自己唯一的右眼。但那白光好像可以透过自己闭着的眼睑,直接照射到灵魂内部,耀眼夺目。
银古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似曾相识,明明很痛苦,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那应该是……思念?对,没错,是思念,强烈的,无法自抑的,深深的思念。
银古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不可能,自己从来没碰到过这白光……不对,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难不成,幼时的自己曾碰到过?突然,一丝丝希冀从银古的心底开始慢慢酝酿,探寻的渴望使他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只见湖面的白光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很多细小的触手正不断地向四周蔓延,水塘的正中有一个莲藕状的东西正在努力向上伸展,高出水面约一米时,突然停止了动作,从枝节的上端浮出了一个巨大的花苞,散发着更加耀眼的强光。花苞逐渐膨胀变大,包围的蓓蕾也逐渐变得透明,银古看到花苞中好像有个东西。
突然,花苞一下子打开了,硕大的白色花瓣同时向外伸展,仿佛圣洁的白莲。花瓣中央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背着一个小筐,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药铲。小男孩貌似睡着了,一动也不动。巨大的花瓣轻轻摇曳着,银古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花粉状的发光物质正在向男孩身上不断地喷洒着。
虽然银古并不认识花瓣之中的男孩,但根据之前与雄九的谈话,他断定小男孩就是大家已经努力找了两天的小诚。想到这里,他快步向水塘边那块高大的石头走去,想趁机把小男孩抱下来。
突然,他的脚在塘边湿润的草地中滑了一下,不小心仰面跌倒在塘边。他想爬起来,却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黄褐色的野兽似的眼睛,竖瞳。那双眼睛距离他是如此的近,银古感觉极不舒服。同时,也感觉到一丝强烈的恐惧。
因为,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头毛发光亮,个头硕大,看起来非常强壮的,狼。银古可以清晰地看到巨狼那洁白锋利的牙齿,脸上和脖子里亦可以真切地感觉到狼嘴里喷出的腥臊热气。
突然,银古觉察到了白光好像没有那么刺目了,他的眼睛快速瞥了一下水塘上空,只见那些展开的花瓣正在缓慢地向内聚拢,想要重新将小男孩包裹在蓓蕾中。支撑花瓣的莲藕正缓慢地向水中下沉。
银古很清楚地明白若是小诚沉到水底,那必定凶多吉少,因此只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突然,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巨狼的脑袋,它不由自主地扭头盯向石头飞来的方向。
“谢谢!雄九!”银古在心里面默默地说,然后迅速爬了起来,他看到花瓣正在逐渐聚拢,小男孩仅仅还能看到身体的一部分,同时莲藕也已经下沉到与水面平齐。银古跑到塘边,不假思索地跳了进去。
他快速地游向中央的白色蓓蕾,在花瓣即将合拢的一刹那,将自己的右臂伸进了花瓣正中的空隙,凭着感觉摸到了小男孩的手臂,然后用力一拽,小男孩一下子被银古从花瓣中拉了出来。
突然,硕大的花瓣开始疯狂地簌簌颤抖,花瓣变幻成了细长的发光触手,一下子将银古和小诚紧紧地缠绕住,拖入了水里。
雄九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正在与那头巨狼紧张地对峙。但当他们发现银古和小诚都被发光的触手拖入池底后,巨狼突然返回,纵身一跃,也跳入了深塘。
雄九跑向塘边,他觉得白光已经不再那么刺眼,黑白交替挣扎了一会之后,白色的光亮仿佛沉入水底一般,完全消失不见,水面重新恢复了浓重的粘稠的墨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雄九惊魂未定地盯着水面,突然他意识到银古还在水塘里,焦急地大喊:“银古桑!诚酱!”可是,平静的水面上却荡不起一丝涟漪。四周的树林和灌木丛安静地出奇,除了银古插在草地上的火把还在发着毕毕剥剥的碎响。
银古抱着小诚,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下坠,发光的触手紧紧地缠绕着自己,池底的光亮也越来越清晰。银古发现除了白光,还有无数发光的生命体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弋。有的为水母状,有的为长蛇状,有的为星形……但大多数的虫,都是银古所熟悉的。
他们下降的速度开始变缓,底部的光亮却越来越强,银古觉得自己好像要缓慢地着陆。突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银古变得焦躁难忍。是什么?明明可以想起来的,这究竟是什么?啊,快想起来……
触手消失了,银古抱着小诚站在坚实的塘底。他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呼吸。突然他看到了那个发着白光的物体。在那个发光体的下面,他清楚地看到了流动的光脉,璀璨的,夺目的,数千年亘古不变的,最古老生命体组成的,光脉流。
银古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听使唤,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他克制不住自己向那个发光物走去。他睁大着眼,虽然光线依旧刺目,但此时却无所畏惧,他想弄清楚发光物的真实面目。
发光物伸出了很多细长触手,轻轻地触摸着银古和抱着的小诚的脸和身体。有一只发光触手在他的脸上不断逡巡,试探性地伸向了银古空洞的左眼。
突然,银古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根发光触手突然暗淡了,然后变成了黑色,最后消失不见。然后,另一只触手仿佛要证实似的,也缓慢伸向了银古的左眼,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和第一根触手一样,白光变暗,继而成为浓重的墨色,最后完全消失。
那个发光体发出了一声浓重的低吠,好像是愤怒的咆哮,它收回了所有的触手,自身开始收缩。随着不断的收缩,光亮却越来越强,最后变成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光球。光球很快地钻入了塘底,银古看到它融进了光脉,再也无法分辨出它的本体。
突然,四周开始不断动荡摇晃,银古醒过神来,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男孩。周边的光线交织,那些发光的形状各异的生命体开始快速地到处游动。银古紧紧地闭着眼睛,失去了知觉。
“银古桑!银古桑!”雄九和白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银古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他发现除了雄九和白,然后很多村民正担忧地望着自己,便一下子坐了起来,“诚酱呢?”
“诚酱在这里,他没事,已经睡着了。”雄九安慰着银古。
“刚才发生了什么?”银古摸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感觉大脑有些短路。
“您跳进了水塘之后,那头狼也跟着跳了进去。我一直守在塘边,过了好一会,发现你浮出了水面,怀里紧紧地抱着诚酱,就赶紧把你给拉上来了。”
“我睡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小时吧。”
银古看到小诚的母亲正坐在草地上抱着自己的孩子,他走到妇人面前,“可以叫醒他吗?”
妇人很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摇晃着怀中的孩子,不一会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醒了。
“你是谁?”银古谨慎地问。
“我是小诚。”
“认识这个女人吗?”银古指着妇人。
“当然认识,我母亲啊。”
“认识他吗?”银古又指向走过来的雄九。
“山主大人。”
银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看来诚酱没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走过来的雄九疑惑地问,周围的村民们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叫做光漈的虫。水塘的底部有光脉流,它得以在此存活。光漈在一年中只有三个月是醒着的,其他时候都处于沉睡状态。它的食物来源是动物们的生命,一年前守林人的儿子可能是在光漈苏醒的时候,不小心跌入了水塘,成为了它的饵食。”
“可是我和白、梓树最近几天都亲眼看到他儿子了啊!”
“那不是他儿子,那是光漈为了捕食而幻化出的拟态。”
“就算他儿子是拟态,晚上变成狼又是怎么回事啊?”雄九依旧满腹疑问。
“狼很有可能也是光漈的拟态。光漈会记住自己所接触的猎物的形象,同时也很了解猎物的习性。人通常在白天活动,所以白天以人的形态来吸引猎物;狼通常在晚上活动,所以晚上以狼的形态来捕食猎物。”
“可是梓树儿子一年前溺水的时候才九岁,为什么现在却是十四岁的模样?”
“狼被光漈捕食在先,梓树儿子在后。白天是人的拟态,晚上是狼的拟态,久而久之,人的时间会逐步向狼同化。狼生长一年相当于人类生长四五年,所以梓树儿子的模样变成十四岁,也不足为奇。”
“哦……”雄九和村民们若有所思,“那您是怎么战胜光漈的呢?”
“我并没有战胜它。真正战胜它的,恐怕是我体内寄生的另一种虫。”银古苦笑了一下,伸手摸向自己空洞的左眼,“我的灵魂,最终会被常暗吞噬。但明明是这么残忍的常暗,却歪打正着救了我一命。呵,还真是讽刺啊。”
“常暗?那是什么虫?”雄九和村民们满脑中都是问号。
“一种很可怕的虫。可怕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位虫师能够战胜。嘛,这已经不是你们要担心的问题了……”银古吐出了一口烟,幽幽地说。
银古转向水塘,夜晚的风轻轻地吹动他已然半干的银发,“这座水塘,还是填了吧。”
“为什么?”雄九的脸上充满了不舍得。
“塘中的水之所以异常甘甜,是为了吸引动物。而且,光漈若想存活,离不开水源。”
“可我在这里喝了好多年都没事的说……”
“因为你是白天来的。光漈惧怕阳光,白天在水塘边逗留并不会有危险。”
“既然这样,就更加没有填塘的理由了啊!”雄九理直气壮。
“你难道忘了?诚酱是怎么失踪的了?”银古意味深长地望了雄九一眼,“光漈很明白自身的不足,拼命进化出各种生存的手段。如果放任不管,不久的将来,它也许会进化出好几个拟态。到那个时候,即使你请来全世界最优秀的虫师,恐怕也拯救不了这座大山了。”
“大家的意见呢?填,还是不填?”雄九转身望向四周的村民。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大家都决定要填,那我也只好同意了。”雄九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望向平静的湖面。
之后的几天,雄九带领着整座山中身强力壮的山民,搬运山石砂土,开始填埋水塘。足足用了一周的时间,才将水塘完全填没。
雄九望着平坦的砂壤,心中充满了惋惜。突然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在来到了这里悠闲地啄食。之后,一只红眼睛的白兔也跑了过来,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白兔机警地东张西望。又过了一会,一条红黑相间的大蛇也慢悠悠地爬进了这里松软的新鲜土壤,白兔又被吓跑了。
雄九盯着这一幕看了许久,突然嘴角微微一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