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八章 倾诉（下）（1 / 1）

秋水不理他,侧头看着月亮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又坐到草地上,自顾自地接着道: “我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等到父亲赶回来时,她已无生命迹象,她喝的是最剧毒的农药。我父亲此时已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而我,就是直接导致母亲惨死的杀手,巨大的悔恨撕裂了我的心。我终日惶惶不安,连出殡那天都没去送她最后一程。以后每年父亲去祭扫母亲墓地时,我也一直不敢跟着,因为我再也没勇气去面对她。至今……至今我都不知道母亲的墓地具体在老家的哪个地方。

“母亲去世后的那一段时间,家里每天都是一片愁云惨雾、凄风苦雨,我都不知道是怎样熬过去的。到了第二年,我父亲就和村里一个新寡的女人重新成了家。那个女人也就是我父亲现在的妻子,我称呼她阿姨。她家里原就已有三个孩子,年龄和我相差无几。那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其中大的那个男孩那时已读高中,他学业出类拔萃,是村里人一致看好的将来一定有出息的孩子。我总觉得父亲对阿姨的几个孩子赞赏有加,而对我们姐妹却冷漠得很。原本对母亲的去世我就一直心伤难愈,现在家里又突然变成了一个成员众多、关系微妙的大家庭,我就更感无所适从了。

“母亲在世时,一直娇惯着我们姐妹俩,因此我的一些生活习惯一直就不好,比如拖沓、懒散……我阿姨对此很是不快,但她没有当面说我,而是和外人闲聊时颇有微词。那些话当然又多多少少传回到我耳朵里。那时本是我叛逆的年龄,即使是亲身母亲教训,我也会很不高兴,更何况是继母呢,而且她还是在外人那边风言风语。我顿感委屈、不平、伤心,于是和她发生了口角,关系也变得僵硬。我父亲很是气愤,狠狠地责骂了我一顿,甚至还拿我和阿姨的几个孩子比较,说我比他们差了一大截。这深深地刺伤了我,自那以后我心里恨透了他们,只想离得远远的。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初三的中考上。我只想考上师范学校,这样就能摆脱这个没有温暖的家。而以后我要是能当上教师,那当然也是一份莫大的荣耀。那一年我特别努力,学习成绩也扶摇直上,原本一直郁郁寡欢的心情也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但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中考前的一天晚上,因为天气闷热异常,我忍不住在学校冲了个凉水澡。如此骤热骤冷冲击下,我一下就病倒了,身上忽冷忽热。第二天起来时,我只觉得头痛不已,进考场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我不知道那天是怎样挺过去的,只知道原本很有把握的考试,考后心里却没有一丝胜算。也就在那天,我父亲因为关心我,骑自行车来看我时,在公路上自行车居然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弄得他人仰车翻,脚趾头碰破了血流不止。他忧心忡忡,说这个只怕是不好的兆头,但愿他只是迷信。

“考试成绩公布了。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在成绩榜上找我的名字。等看到那个分数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瘫坐到地板上。你知道吗,1分!我居然只差1分就名落孙山! 1分,就只1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命运对我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我想哭,却欲哭无泪。我宁可差的是10分20分,这样我也就用不着如此痛心疾首。那天,我满脑子塞满了那个可恶的 、狰狞的1字,在路上踽踽独行。前面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也不知道哪里才是我停留的地方……”

秋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她闭起双眼,满脸都是无尽的沧桑。思津忍不住一阵心痛,她,怎会有这么多的不幸往事!那时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怎堪承受这样沉重的痛!平时看她言笑晏晏的,可那背后又隐藏了多少辛酸多少泪水呢。他想象着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姑娘,像一只迷路的小羊羔,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很想说几句话安慰她,但不知道如何表达。

秋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心情舒缓了些,于是接着道: “原先我心中美好的憧憬,后来也只能化作一片片伤心的拼图,留在心底最深处静静地沉默着。我没有选择复读初三,我只想让那段又伤心又荒唐的经历永远成为过去。我去离家较远的一个大的镇里上了高中。

“也许是母亲的死让我太沉痛,也许是上次1分之差的落榜让我太绝望,上高中时我总觉得意气消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我的学习成绩也慢慢流于平庸。原本我就想高中读完一下也就结束学校的生涯了,但没想到……没想到在上高二时,还是出了另一起不幸的事,以致我提前辍学了。”

思津心里一紧,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她再说下去,只听见秋水已接着道: “高二下学期时,我们班里有一个男生不知怎的,竟然偷偷喜欢上了我。他原本成绩出色,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可是他却在这节骨眼上掉进了情网。那时我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第一次接到他偷偷写给我的纸条时,我还是又惊慌又暗暗欣喜。在那个年龄里,第一次尝到被男生追求的滋味,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虽然我没有给他回音,但我也没有出面拒绝他。于是他每隔几天就会写一张然后悄悄递给我,内容无非就是说他如何如何的喜欢我。

“他是真的深陷其中了。他一看见我,就会脸红,和我说话也口吃起来。他的行为也变得异常,在教室里他会大声地说话,莫名其妙地引吭高歌,我想他应该是想引起我更多的关注。然而,他的学习成绩却很快就一落千丈。这当然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于是班主任找他谈了几次,但于事无补。老师也大概察觉到他是在早恋,出于无奈就通知了他的父母,告诉他们孩子糟糕的近况,而且隐晦地提到其中的原因。那时我也很担心,怕事情曝光我就没脸再和同学相处了。

“他父母当然是望子成龙,听见儿子在学校出了状况,于是火急火燎地赶来教训他。他一时有点醒悟,于是当着老师的面写下保证书,说从此要刻苦读书,一定不让老师家长失望。我听闻了这些情况,心里也暗暗安定下来。可是……可是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挥慧剑断情丝又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大约期末前的一个月,有一个周末他回家呆着,也许是相思难遣,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提笔给我写了张纸条,准备回校时递给我。

“但没想到当天晚上他不在屋里时,他父亲在收拾房间无意中在他书包里发现了那张纸条。他父亲原本就有心脏病,这下子急怒攻心,一口气没转过来,就一下子晕倒在地板上了!

“等到家里人发现不对抢着送他去救治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就为这么一张小小的纸条给葬送了。她母亲哭天抢地,拿着那张小纸条找到学校里来,哭哭啼啼地和老师讲述了事情原委。那张纸条上头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老师一看没细究,理所当然就以为我和那个男生是你情我愿的,他当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毫不留情地批了我一顿。

“我一下傻了。羞耻、悔恨、痛苦种种心情彻底把我击倒了。我再也没脸呆在学校里,当天就卷铺盖仓皇逃回到家里。几天后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我们村里,村里人自然又一番议论纷纷。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扣上了红颜祸水的帽子,更有好事者翻出我出生的底细,说我属虎命硬会克人,前面是我母亲,现在又是同学的父亲。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回学校,我的学业就以这种不堪的方式了结了。我也不知道那个男生后来怎样了,因为我根本自顾不暇,自然没心思去关心他的事……这样不幸的事屡屡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信了命,心里也认为自己这一辈子会特别坎坷与不幸,而且还会危害到旁人。 ”

思津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看着秋水悲伤落寞的眼神,他忽然有一种想抱住她的冲动,然后给她安慰、给她勇气。他颤声问道: “那……那往后这些年你还好吧？ ”

秋水嘴唇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她沉思了一会儿才道: “在来这里之前,我在西北一个城市打工,那应该是在三年前吧。我在那边一家餐馆帮忙,做的无非就是端盘洗碗之类的工作。有一对四五十岁的夫妻经常光顾我们店,几次三番后他们也就和我熟络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特别喜欢我,极力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我盛情难却,于是有一天晚上跟老板请了假就上他们家里做客了。

“他们特别热情,做了一大桌菜来款待我。我看他们家里就夫妻两人,于是有点好奇地问他们孩子的情况。他们说有两个孩子,都是男的,大的现在是在伍军人,小的在外地读书。说完他们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说是大儿子的照片。我一看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穿着军装,英气勃勃,于是恭维了几句。他们夫妻一听特别高兴,于是如实告诉我,他们大儿子尚未婚配,他们在店里看我端庄美丽,心里就非常中意我,想把我介绍给他们儿子认识。

“原来他们对我盛情邀约,就是出于这一番心思。我有点哭笑不得,说你们儿子还没退伍,现在谈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但他们显然是真的非常喜欢我,一定要我给他们一张我的照片,说是要寄给他们儿子看。我不好推辞,于是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他们大儿子很快就写了回信,在信中他把我夸了一番,说是很想认识我。他还说他明年就退伍,那时要是能见到我,将会非常高兴。说实在的,我根本没见到他真人,心中实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信上我当然没说任何露骨的话,只是稍稍讲述了一下我的个人情况,然后客气地谢了他。”

秋水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然后两道晶莹的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思津大惊,忙问道: “秋水,你怎么了!”

秋水强忍住泪水,沉默了一会才道: “在我写回信后,我再也没看到那对夫妻。一个多月后,我心里甚是不安,不知他们是不是突然生病了,想着他们对我的一番心意,我就忍不住找到他们家里去。我一看见他们,大吃了一惊,他们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我忙问他们怎么了,那个妻子顿时大哭起来,那个丈夫沉痛地告诉我,他们的大儿子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出了车祸,不幸罹难了!我一听大为震惊,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秋水没说完,就忍不住双手掩面痛哭起来。思津心里大震,怎么……怎么又是死亡!他不再顾忌什么,伸手轻轻地拍她的背,以示安抚。秋水抽抽噎噎地道: “依照……依照他们说的时间,车祸正是发生在他们儿子收到我回信没几天的时候!你说,你说是不是我害了他!我是个不祥的人,是吗？不论谁沾上我,都要……都要……”

思津长长地嘘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只见冷月无语,苍穹一片寥寂。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美好婚礼上缺少了温情脉脉,公园里花前月下丧失了喜悦浪漫。思津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好让自己杂乱的心思慢慢清晰起来。直到他觉得自己冷静了,才在秋水面前坐下来,然后凝视着她的双眼道: “秋水!听我说,你不是个不祥的人!你千万不要胡乱给自己安罪名。”

秋水泪光莹然,只听见思津问道: “我听你说这么多,但我有一个疑问,就是你高中辍学后,到你说去西北打工,这中间应该有好几年时间,那你是怎样渡过的呢？”

秋水一颤,支吾道: “没……没怎么,只是到处打零工。 ”

思津道: “我所以要问这个,是因为我想知道那几年你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那段时间你就没碰见合适的或者让你心动的对象吗,如果有,他们总不可能也一一遇到不幸吧!”

秋水避开他的眼光,道: “那几年我……我一直是一个人。 ”

思津道: “那好吧,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觉得他们的不幸都跟你有关,甚至认为是自己害了他们,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我认为那些不幸跟你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说你母亲吧,她会以那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主要根源是你父亲对她丧失了起码的信任,以致他宁可道听途说,也听不进跟了自己十几年妻子的解释;还有他的怒气也可以追溯到他对你母亲没生男孩的怨气上。对不起,我没有攻击他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但再想想,那天你如果没去叫他,他回来终究也会听到旁人的捕风捉影,那时他也一定会大发雷霆,那么你母亲的悲剧还是一样无法避免,是不是？

“至于后来你读高中时那个男生父亲的意外死亡,和你就更扯不上关系了。他会遭到这种结果,那是因为他实在不懂得怎样去引导自己的孩子。中学生早恋或者单相思,从来就是宜疏不宜堵。如果他能够换一种方式,比如他来找你帮忙,由你去劝导那个男生,告诉他你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有理想、奋发向上的好学生,那么结果可能是那个男生真的从此一步高飞,这世上又有什么话比得上自己喜欢的异性的激励呢。但他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方法,以致让自己活活气死。

“最后你说的那个军人出车祸死亡,那更是一种偶然事件了。你不能把那种偶然当成你的必然!这世上每年因车祸或其它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千千万万,如果旁人都要为他们找一个替罪羊才能心安理得,那么人与人之间还敢相互往来吗？ ……你再想想吧,我说的是不是也有一点道理。”

秋水擦了擦眼泪,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夜色出神。良久良久,她才道: “思津,谢谢你!你说的也没错,我……我感觉舒服多了。”

“我想这些道理你也一定明白,只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又一直心怀愧疚,所以你从来不愿为自己寻求开脱。” 思津沉思了一下,接着道: “还有,你知道吗,我也是属虎,只比你早出生一个多月。小时候算命时,算命先生也说我命硬会克父克母。但我父母亲并不尽信,他们从小就敦促我独立、向上,内心秉持正义。我们也很穷,但我们从来都是坚强乐观地活着。他们尽心关爱我,我也用心体谅他们,你看他们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得好好的吗!”

秋水心情平复了好多,心怀向往地道: “思津,我想你的家庭一定是严父慈母好温暖,对不对？”

思津道: “我父母也没什么文化,但他们懂得宽容、理解、信任的重要,而且他们也努力让自己和孩子们做到这些。有了这些,我想每个家都是温暖的。 ”

“是吗,我想他们一定很让人尊敬。”秋水肃然起敬。

思津接着告诉她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并且简要地讲了一些家里温馨的生活情景。秋水悠然神往,激动的情绪也慢慢放松下来。

她侧头看了一眼思津,忽然俏皮起来, “思津,你说你也是属虎的,那我们……我们现在不是成了两只老虎逛公园! ”

思津看见她终于恢复了往日模样,心情也好起来。 “没错,我们的确是两只老虎。只是我是有耳朵没有尾巴的那只,你看我比较善于倾听;而你是没有耳朵有尾巴的那只,因为你是狐狸精转世的!”

秋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连忙掩住自己的嘴,难为情地道: “不好意思。你看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简直就是个大傻帽!”

“大傻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思津也笑了。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道: “你知道吗,我国古时候晋朝的人最是纵情率性、狂放不羁,他们哭笑随心、毫不做作,我倒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很有古人遗风。”

秋水的脸红了。她不确定他这是在赞赏她,还是在戏谑她。她带着撒娇的口吻道: “那你说,他们怎么个纵情率性、哭笑随心了？”

“那时候有个叫阮籍的人,他丧母时狂歌当哭呕血斗余,可算是其中的典型了;还有一个叫嵇康的,奔赴死刑前,居然还有心情弹奏乐曲《广陵散》,还说《广陵散》就此绝亦,我想他应该是那种非常狂放率真的人了。” 思津想了一下又道, “另外,陶渊明宁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要摆脱官场的虚伪与束缚,他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王羲之能够成为公认的第一书法大家,那么他也一定不是循规蹈矩、拘谨古板的那种人,要不然他只能临摹临摹别人的字帖了。 ”

秋水当然知道陶渊明和王羲之,却不是很了解前面两人的事迹,她想象着他们的样子,不禁心怀感慨。思津看了一下公园远处,发现稀稀拉拉已经没多少人了,忽然想起明天的任务,于是道: “秋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出差呢!”

“啊!我都没想起这回事。”秋水歉然道, “那我们走吧。真对不起,让你听了一晚上我的痛苦心事!”

思津慢慢地迈着步子,道: “不必客气。只是我真的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有故事的人。”

“是吗。也许这些事对于当事者来说是很深刻,但对于外人,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秋水幽幽地道。

“不!不是这样子。”思津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这些事对你来说特别痛苦,但它们总是让你刻骨铭心、永不磨灭。你看我,一直以来只是在听在看别人的故事,可是对于自己的过去,却完全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我想,这也是一种悲哀,不是吗？”

“话是没错。只是大多数人不都希望一辈子顺风顺水吗。”秋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起他去年在那家公司发生的精彩故事。

“也许吧。但我宁可自己是一个有着丰富人生的人,即使是一些痛苦的经历。”

秋水看着马路上两人长长的影子,感慨不已。 “这世上总有很多类型的人:有的人一辈子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有的人总是不断在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而有的人却总是被动地让故事在他们身上发生。我想我就是后面的那种人吧。而你,你当然不会是第一种人,你应该是属于书写故事的那类人。”

“你太看高我了,我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思津侧头看着她,认真地道, “或者,遇见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值得书写的一段故事。”

秋水不禁砰然心跳。他——是在向她暗示些什么吗？她侧头看着他,路灯下他一如既往地斯文平静,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又抬头望向天空,却见明月清辉、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