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1 / 1)
原本东篱不该在沈清澜家里久留,要是让邱二娘知道了,必定要说他偷懒到外头来玩。可沈清澜的态度太冷漠,让东篱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乖觉答应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东篱委实不敢相信张司马的话是真的。家里除了雪娘外,还有一名在后院做粗使的老伯,加上沈清澜,一座宅子里就只住了三个人。若说一开始觉得这宅子小,但想到才住了三人,倒也嫌大了。可是,天下间竟然会有过得如此清寒的刺史?反正东篱知道,县令家里光是侍女就有三四房,更不要说其他佣人了。
他想起戴岚她们谈论沈清澜的家室,如今看来更是不清不楚。他的妻儿呢?都还在京城吗?
正想着,他看到食案上多摆了一条白水鱼,光是看着就十分鲜美。东篱愣了愣,忙不迭对在旁边服侍用餐的雪娘道谢,又看看坐在主位上的沈清澜,看他吃得漫不经心,仿佛眼前美食全无味道,不免又觉得他不解风情。
“家中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外头传来了一声叫喊,紧接着,挂在门下的铃铛也响了起来。
雪娘添饭添到一半,抬头看了一眼那只铜铃,又往碗中加了一勺米饭,起身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往外走。
一下子只剩下东篱和沈清澜两个人,他莫名开始紧张起来,紧紧盯着眼前那条鱼,想了想,还是闷头扒饭。没想到吃得太快,却被呛住,东篱手忙脚乱地端起面前的茶汤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碗,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弄得满眼泪花。
“今年几岁?”沈清澜忽然问。
东篱咳了一声,擦擦嘴巴,回答道,“十二了。”
“十二……”他若有所思地呢喃,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说,“我孩儿若是还在,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闻言东篱愣住。他把嘴巴用力抿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错过这个打开了话头的机会,轻声问,“您的孩子呢?”
沈清澜垂下眼帘,半晌再次看向他,回答得云淡风轻,“三年前辞世了。”
其实他之前那么说,东篱就已经猜到是这样。可听到他亲口说,还是觉得惋惜,他低头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您只有一个孩子吗?”
“不是。”他又笑了笑,这回笑得有几分自嘲,“松儿上头还有一对兄妹,但都接连夭折。眼下家中没有小孩。”
三十二岁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这状况搁到哪户人家家里,都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东篱低下头,捧着手里的饭碗,说,“我没有父母。二娘说,十二年前南河发大水,水退了以后她在家里东边的篱笆旁边捡到我。”
“所以你叫东篱?”沈清澜意外极了,笑道,“还以为是诗歌里的词语。”
东篱讪讪笑着,摇了摇头。
“来我家吗?”他突然说,“我收你为义子,写进沈家的名籍里。”
这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竟然如此自然,让东篱惊讶得不得了,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心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厉害,他慌乱得不知要看哪里才好,嘴唇也变干了许多,“为、为什么?”
沈清澜意外地看着他,“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东篱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胸口有一口气顺不过来。他摇了摇嘴唇,倔强地否认,“不是。”
他注视着他,眸光深邃而清冽,把东篱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了。饭已经凉了,可东篱觉得手心在发烫,紧接着,似乎胳膊也热了起来,脸更是如此。
“我……”东篱不想说自己为什么来,因为他已经后悔来这里了。想起沈清澜听说他没有好好读书时失望的神情,还有刚才一直不说话的态度,东篱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不喜欢沈清澜那个样子,可是,话能反过来说吗?——他可以喜欢他什么呢?
沈清澜放下手中的碗,认真想了想,说,“若说缘由,是因为我喜欢你。”
东篱讶然看向他。
“你这样聪敏的孩子很难得,跟着我享不了什么福,但我看得出来,你能吃苦。”沈清澜看向门外,对拿着一只信匣走回来的雪娘点了点头,继续说,“书你拿回去,继续看。下回再见面,我会考一考你。要是答不上来,我也不会要你了。”
看起来平平淡淡的一个人,话却说得那么霸道。东篱鼓了鼓脸颊,忍不住嘟哝道,“我又没说我想来你家。”
小声的嘀咕却被沈清澜和雪娘都听到了。雪娘噗嗤一笑,说,“小郎君,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能跟在公子身边,是常人一辈子都不能有的福气。”
“我又不是姑娘家,有什么跟不跟的。”东篱正在为沈清澜这个人的所有事犯难,话没过心头就嘀咕起来。
雪娘一愣,顿时赧颜看向了沈清澜。
沈清澜缓缓摇头,让她不要介意,转而问,“哪里来的信?”
“哦,京城。”她恭谨地将信匣递给沈清澜,“宋家三公子的。”
他眉心微微一蹙,接过信匣,打开以后看了一眼里面那张柔软的白绸,却没有打开。
东篱看到他重新合上了匣子,惊讶地发现匣子内侧有一只看起来像是某种瑞兽的图案,但一时没有看清,也不知道是什么尊贵的人。
沈清澜把信匣放到一旁,不知为何忽然问他,“何谓四维?”
“啊?礼义廉耻。”东篱一愣,下意识就这么回答,看到沈清澜还等着自己继续说,便道,“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他点点头,又问,“言是而立,言非而废,功则赏,罪则诛,若是可治民耶?”
东篱摇头,“不可。”
他微笑,“为何?”
“形势、器械具而四者备,治矣。”东篱对答如流。
沈清澜扬了一下眉,“何谓四伤?何谓四经?”
他想了想,“威、法、教、众,谓之四伤。常令、官爵、符籍、刑法,谓之四经。”
“公子。”雪娘在一旁看得难以置信,不禁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小声说,“才学了不足满月。”
沈清澜淡淡一笑,似乎不以为然,又问东篱,“天下无一贵,何解?”
东篱怔住,思路忽然之间断了。他抿紧嘴唇,莫名紧张起来。这说法并没有在所读过的书里见到过,是沈清澜自己杜撰的?他十指绞在一起,腻出了些汗。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雪娘看他焦虑得紧,柔声鼓励道。
东篱犹犹豫豫,抬起眼睛,不太确定地回答,“大同?”
雪娘忍俊不禁,笑罢道,“想来也差不多的。”看他疑惑,便解释说,“是曰: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出自《慎子·威德》,郎君应是没读过,公子考偏了。”
话虽如此,东篱没有一想到,沈清澜身边的一名姬妾都能答得上来,不免有些气馁。
这时,沈清澜说,“书先拿回去吧,改日我上你那儿去看你。”
惊喜一下子没藏住,东篱高兴地看向他,又意识到这样不对,立即端正了脸面。
雪娘看罢又笑了,说,“公子恐是要读信,妾先送郎君出门吧。”
东篱看看沈清澜,他点了点头,关照道,“路上小心。”
回到家里已然接近日落,家里的粗使丫头一开门,连忙双手合十说老天保佑,“你可回来了,二娘念叨你一天了!”
果然不出东篱所料,那个晚上他和厨娘一起做完晚饭,就开始在邱二娘的冷嘲热讽中侍奉她吃晚餐。她口口声声说着他心野了,平日里瞧不起她们这些卖笑的,结果寻到了出路还不是一个劲没皮没脸把自己往外送?
“沈知府家里的那位美娇娘见到了?”她意有所指,筷子尖在半空中绕了绕圈,对梁依依她们笑道,“你们啊,也别成天呆在家里头。不去看看从京城来的美人儿,还以为这天下间就自己长得如花似玉。阿篱,那位沈夫人美吗?”
东篱低着头给白水鱼挑刺,弄完以后送到她的食案里,“那不是他的夫人。”
“嚯!才去了半日,弄得倒是一门清~”邱二娘捧起食碟,津津有味地吃着已经没有刺的白水鱼,说,“我是听张司马说起过,金屋藏娇,说不出究竟怎么个美法,就是看得舒服,怎么看都不会腻。唉,一个侍婢就已然如此,也不知正室得到什么地步。”
梁依依看东篱一直低着头,恐他听了不是滋味,懒洋洋地说,“一去京城几重山,丈夫离京不跟在旁边,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人影。要么就是吃不了苦不肯离开荣华之所,要么就是沈公不喜欢,宁可带个侍女。这感情不好,就算是天仙下凡又有什么用?”
她说完就冲戴岚挤眉弄眼,让她也说几句挤兑挤兑见不得别人好的邱二娘。戴岚却犹犹豫豫,“六郎的兄长在延州做茶叶生意,倒是对沈公有所风闻。原配在京城就没了,续弦也在延州过世,几个孩子接二连三都夭折,恐怕家里在京城是不剩人了。”
邱二娘听了脸色一白,转而怪里怪气地说,“命这么硬,阿篱,你可得想好了。别到时候好日子没过几天,人先没了。”
“呸!你有句好的没有?”梁依依忍不住啐道。
东篱的确不是滋味。他不怕死,只是没想到沈清澜竟然如此孤单,相比于自己从来什么都没有,至亲一一从自己身边离去,再无挽回的可能,真不知是个什么感受。
他忍不住问,“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京城?”
看他再也不躲不避,这么直接地打探,三个女人都为之愣了一愣。戴岚为难地摇了摇头,抱歉道,“没有细说,大抵就是得罪了今上。唉,我还得游说几句,沈公想要修建河堤,可六郎不愿意出钱。”
“咳!”邱二娘突然清了清喉咙,斜睨了东篱一眼,装出只顾吃饭的模样,“张郎提了,前些年京城里有一帮‘燕王党’,左相为表,以三殿下马首是瞻。一众人搞什么变法,后来被东宫以结党营私为由向圣人告状,加上圣人本不喜变法一事,一竿子把船上的人都打落了水。沈公曾是燕王文学,从那时起就和燕王关系好,东窗事发自然难逃干系。幸好皇太后喜欢他,给他求情,否则也是和左相一般要流放。眼下三殿下被贬为庶人,还在穆陵扫地,也不知还有没有出头的机会。”
一家人平时小打小闹,过的都是寻常日子,忽然提起这样的朝廷大事,又是流放又是囚禁,不免心惊胆战。梁依依和戴岚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东篱,充满了担忧。
东篱认认真真挑着另一条白水鱼里的刺,回避着她们关切的目光。
邱二娘深深看着他,忽然把他食案里的碟子取过来。
他惊讶地抬起头。
“我吃饱了,这条留给厨房吧。”她上下打量了东篱一番,挑眉道,“怎么?偷懒了一整天,还想吃我的东西?自己到外头找吃的去。”
梁依依气不过,直跪起来,被戴岚一把拉住。
东篱咬紧了牙关,站起来发现双腿已经坐麻了。但他不管这么许多,跑出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