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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高杉站在那两扇合着的大门前,门是铁质的,两扇上都装着铁环,各自被衔在一对对称的铁狮头的嘴里,高杉注意到,虽然狮头猛地一看是一样的,但细看左边的要比右边的和蔼一些,上边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有些生锈,这样更让右边狮头看起来面目狰狞,而左边的眼角下搭,呲牙咧嘴不像是在耀武扬威,更像是在哭泣,不知怎的,高杉有些失掉了勇气,她紧张的很厉害,经过一个月的寻找,她终于找到了,此时此刻,她就在莱湦家门前,她和莱湦只有一门之隔,只要她上去敲门,门就会打开,也许莱湦就在里面,高杉止住自己打颤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不敢抬手去敲门。
她为什么要来?
是啊?她为什么来?她希望看到什么?这一个月来那个呼之欲出的现实已经明摆在她面前,她还想确认什么?对了,莱湦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他们会欢迎一个陌生人的造访吗?陌生人?是的,她和莱湦都可以称之为陌生人,每一次见面都是从陌生开始,当然就是陌生人,还有,此刻的她看起来怎么样?虽然高杉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跟莱湦的家人见面她不能表现的神采太熠熠,情绪不能太活泼,可她还是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当个脑子有问题的乞丐,她看起来太丢人了,衣服没换,连头发上还有异味,这样见莱湦的家人他们会怎么想?莱湦曾在他的家人面前提过她吗?如果提过,那从他口中自己是什么样的?一连串疑问让高杉顿时心灰意懒,她产生了离开的念头。
然而,高杉是不想就这样离开的,她又犹豫了一会,心中鼓起勇气,用那只颤抖的右手拍响了门上的左边的那只铁环。
铁环拍在门上的声音有些闷,可其中确有一丝尖细的音质,坚实的让人敏感,每响一下都让高杉心头一顿,起初高杉是轻声叩门的,可是里面没动静,高杉又有些担心,怕里面没人,在这种怕来来回回一场空的心态下,高杉加大了力度,这时,她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唏嘘的脚步声,快速却有些轻飘,没有踏实感,她放下手退后了几步,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与此同时,她也紧张情绪也达到了这一个月来的顶峰。
“咯啦------”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头来,年轻的,可是不是莱湦,对了,莱湦曾说过他有一哥哥,也许他就是。高杉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同时心里在想,莱湦跟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像。
男人看起来有些憔悴,精神头不太好,不过打扮的还算得体,头发很规矩地梳向右边,加上脸庞白皙,显得很有气质。
“你找谁?”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像是感冒了一样,夹杂着嘶哑。
“啊!我!”高杉呢喏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末了,她只能就着对方的问题开始回答:“我找-------我是莱湦的朋友。”
“小湦子?”男人眼一闪,亮了一下,但马上就又黯淡下去。
“啊,他,他——”
高杉见对方不知该怎么回复自己,就想把话自己继续下去,但她脑子乱成一团,根本就想不到如何可以把这尴尬期对付过去,同时她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扇门后面有谁也不会有莱湦。
“你找湦子----不,莱湦,可他------”
“啊,他的事我知道。”高杉抢过他的话头往下说,因为她不想从一个莱湦挚亲的口中再听一次关于莱湦死了的话,一个人如果连他的亲人都说他死了,那他就真的死了,反之,那他至少还活在认识他的朋友的心里。
“我是从北京来的。”高杉轻声说:“我是他的大学同学。”
“哦,那你是专门过来看望他的?”
“是的。”专门这一词高杉心里有些介意,不过对方的话却让她心里有些安慰,于是她点点头。
“莱湦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的。”
“啊。”男人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来,脸上有些歉意:“进来吧。”
高杉点点头,跟着男人走进院中。
院子很大,四周被房屋围绕着,中央是一不大的菜园,里面还种着一排排的蔬菜,有西红柿,豆角,还有大白菜。不过天气转寒,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凋零了。在菜园旁边摆着一排花盆。花盆里种着一些高杉叫不出名字的花,在它们后面是一用葡萄架子架起的葡萄树,架子一直架到后面的东屋上,葡萄树一看就是有年头了,根基非常粗壮而且茂盛,遮住了大半个屋子,枝头早已飞跃了屋顶,有的继续在高处攀爬,有的垂下脑袋,在微风中荡着秋千,高杉注意到在南屋靠西的墙角有一树桩,从粗细来看,树龄不大,而且很显然从横切面来看,应该是刚砍掉不久,在它的旁边,是一由砖砌起的狗窝,可却看不见有狗的身影,只有一个容量很大的铝盆靠在树桩上,里面干巴巴的没什么也没有。
院子的环境是很美的,可高杉还是发现这里透出的凄凉的气息。
“快进屋吧。”男人在高杉身后关好门后,对她说:“我妈在。”
“嗯。”高杉应着声,轻轻点了一下头。
高杉被请到客厅坐好后,男人就推门进里屋了,她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话语声,知道莱湦的妈妈就在里面,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量着四周,客厅里的布置非常简单,没有进行过特别的装潢,显得很是朴实无华,就在这时,里屋虚掩的门又打开了,高杉连忙站起来,往身后看去,只见一个个子高挑,又显得很结实的女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男人,男人一手扶着女人,一边和高杉打招呼。
女人的神色要比高杉预料的要好一些,她原以为会看见一个精神崩溃的老太婆,而眼前的女人虽然看起来精神涣散,但却有一股硬撑着自己的倔强,像一只上岸的老海龟那样表情漠然,虽说是母子,可是高杉一点儿都从她身上看不到莱湦的影子,倒是和先前的那个男子有些像,她身穿一身过时许久的灰色工作服,像是从衣柜最低处翻出的常年不穿的衣服,透着一股被抛弃的失意,脑袋上带着一医院大夫常见的那种白色圆筒帽,平常人在家里是不会这么穿戴的,不过高杉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对方是不会注意到自己此刻的邋遢扮相的,高杉见她在打量着自己,就点一下头问候了一句:“您好。”
短暂的介绍过后,高杉又坐了下来,女人坐在她斜对面的一张独立的沙发上,男人给高杉和他母亲倒了两杯水就出去了,窗外有一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正和男人说着话,还好奇地透过玻璃往里看,高杉喝了一口水,润润嘴唇,然后看着女人。
“你是莱湦的朋友?”女人问了一声,竭力表现出一副迎客的热情来,不过脸是木纳的,嘴角的笑容还没挤出来就消失在那张煞白的脸上。
“是的。”高杉端正好自己的坐姿回答道,有那么一小会两人一直没有说话,那股尴尬劲又来了,她搜索枯肠想找一个话题,可面对一个刚痛失自己爱子的女人来说,说什么都好像要提及死者似的,也许女人感觉到了高杉的局促不安,她便开口了:“大老远一个人从北京跑到这里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女人的普通话出奇的标准,这让高杉心里很是亲切,同时也明白莱湦的普通话得益于谁了。
“不会。”高杉撒谎说到:“我妈最近一阵子去外地洽谈生意去了,她不知道我来这里。
”说到这高杉又加了一句:“不过我母亲对我很放心的。”
女人这次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好姑娘。”
高杉回应了一下,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莱湦在家里很少谈他在大学的生活的,他在大学里过的好吗?”
“很好。”高杉胡乱地说,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他在大学有几个不错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叫白羚的,他和莱湦的关系非常要好。”
“白羚?”女人似乎想起什么:“对了,在9月份的时候是有一个叫白羚的男孩子打过电话来,问候我和我家里人,说着说着他在电话那头就哭起来了,当时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也没好好安慰他,他也是你的朋友是吗?”
“是的。”
“那你回去后,替我向他道声谦,就说阿姨当时心情糟,没好好听他说话,如果以后有空到这里来,一定要来家里,阿姨好好当面感谢他。”
高杉听着,心里有些尴尬,阿姨要是知道她来时的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还会让她带话吗?她要是告诉白羚刚才那些话,那不就意味着把自己的老底给端出来了么?
“好的。”高杉又撒了一个谎。
“莱湦这孩子我清楚,内向不敢说话,能交上你们这些朋友,也算他幸运。”
高杉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没有吱声。
“莱湦有时候很自卑,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这句话高杉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也就仍然默不作声,可心里却有些活动起来。
“你们班女孩都像你这么高么?”
高杉摇摇头说:“不是,我们班里数我最高。”说到这高杉发现坏了事,这不是把莱湦的心思和自己一并出卖了吗?高杉一时间有些慌张,立马又接口道:“不过我们学校还有许多比我个子高的姑娘。”
“是吗?怪不得呢。”
高杉听到这话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个马虎眼自己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他这种性格,就算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不敢说。”
高杉看看女人,心里又一揪,想:她说这个干嘛?
“你是他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那你知道他在大学里有喜欢的人吗?”
高杉默默的听着,其实在女人开口时就已经在找对策了,于是听到女人把话说完后就接口道:“对不起,阿姨这个我真不知道,莱湦平常不太喜欢把话题围在自己身上。”
“他在家里也是,不过话倒不少。喜欢说一些笑话逗我和他爸笑。”
“的确。”高杉心里想:“除了我,他对谁也能笑。”
“忘了说了,你今天能过来看他,我也该谢谢你。”
“不是的,阿姨,您别这么说。”高杉慌乱地摇摇头:“我和他是不错的朋友。”
高杉说这话时明显的底气不足,因为事实上她和莱湦实在称不上是好朋友。“今天我撒了多少谎了?”高杉带着一股绝望想到:“好在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善意的谎言都是能被原谅的,要不然,我快成了放羊的孩子了。”
“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吗?”女人问。
“好啊!”在这种情况下,高杉觉得这是唯一能让她不再胡言乱语的办法,尽管她并不是很想看莱湦的照片。
女人站起来,步履有些缓慢,她打开客厅另一面的一个房门,走了进去,高杉透过打开的半扇门往里看去,里面很暗,没有拉开窗帘,透过从窗帘缝隙投进的少许太阳光,高杉看见在窗口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被墙遮住的只能看见的半张床,床单铺的整整齐齐,高杉注意到那是一袭幽蓝色的床单,在暗沉的房间里有些发黑,带着一种不祥的感觉,惹得上边零零散散的白色星状点缀看起来也失去了浪漫的神采,只留下愈发让人压抑的沉默与孤独来。
“现在几点了?”高杉心想,眼瞅着女人拿着一相册走过来,这次她坐在了高杉的旁边。
莱湦的照片并没有规矩地放在相册里,而是仅仅夹在其中的一页当中,就寥寥数张,而且还大都是莱湦小学的照片,并没有婴儿照,而成年后的照片只有四五张,而且还是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人的合影,只有一张莱湦是和一只其貌不扬的说不清什么血统的杂交犬在大门前拍的照片,莱湦坐在地上,而狗则靠在他身边,脑袋很亲热地搭在莱湦的肩头,莱湦很开怀地笑着,酒窝被狗的耳朵遮住一个,要不然,高杉又能看到那一个弯弯的圆。
高杉看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这是她认识的莱湦,这么多照片里只有这张里的莱湦高杉认识。紧接着她忽而又联想到,虽然在照片上看不到刚刚进门时门上的铁狮子,可是莱湦是坐在左边的,于是乎,一股别样的伤感就这样涌上高杉的心头。
女人见高杉看的入了神,就解释道:“莱湦和他爸都喜欢动物,基本上什么弃猫丢狗两人都会捡回来,他上高中那会,家里简直就是一动物园,为这我没少和他生气。”
“后来呢?”高杉看着照片里的狗忍不住问。
“后来莱湦他哥结婚,没有把办法,家里太乱了,就都送人了。”
“那这只呢?”高杉忍不住问出了声,手指着照片。
“只是我们家唯一留下的看门狗,是莱湦他爸捡回来的,老狗了,当初送人时莱湦怎么也不肯,还给它起名叫小湦子,对了,小湦子是莱湦的小名,是我给起的,因为从医院我把他抱回来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好像比往常多一些,说来也怪,他长大以后,一直对天文感兴趣。”
高杉被逗乐了,她见女人陷入了对回忆的美好,同时也想起了洁子,所以也跟着女人一起笑,淡淡笑出了声。
其实高杉的原意并不是想知道这个,可女人的误解让高杉意外发现了关于莱湦的趣事。所以她也就没再往下问。
莱湦的母亲浅笑了那么一下,忽然间一股阴影重新笼罩了她的双眼,她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凝视着远方,高杉知道对于莱湦的回忆重新唤起了眼前这个女人对于爱子的深深眷恋,有时候回忆是一件缠酷的事情,所谓回忆的美好,那是对于过往云烟一种毫无遗憾的写照,即使存在瑕疵,那也是饕餮盛宴中的一杯苦艾酒,喝了反而增加情调,然而面对纯粹的命运戏弄,悲剧永远都是发生在其他的地方才好,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生物,没有不对生离死别感到苦楚的,特别是一个过早凋零的生命,白发人心中的伤痕一辈子都磨不掉,一辈子都抹不掉,高杉忽然有一种天真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存在一命换一命的话,那么大部分的父母永远都会为自己的孩子义无反顾的献身吧?生活是一件痛苦的事,我们如果想要活得更好,那么就必须学会淡忘接受一切,并且去捕捉生活中的另外一方面,告诉自己,自己仍有比别人活得更好的理由。
是的,高杉在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点欣慰,如果换作另个时间和地点,她也许会高兴,就因为自己确信自己可以比别人活的更好,她才义无反顾地接受着命运的考验,和它们抗争到底,最终战胜它们,因为她的勇气是由希望点亮的,想到这儿,高杉却忽然遇到了难题,那么,她来这儿的目的又是因为什么?为了找到莱湦还活着的证据?不!高杉此刻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全班举行追悼会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莱湦不在了,她之所以不承认这个,是因为她的一个希望消失了,而她之所以踏上这条寻找莱湦的道路,她找的就是这个希望,到底这个希望是什么?她不清楚,高杉闭上眼睛,苦苦思寻着,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就像那个潜海之人,一心想要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那样,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目标不再于此那样发现了自己的真实内心。
她,其实要找的是一个关于莱湦心思的希望,并不是希望他还活着,也不是和白羚他们较劲,而是想要找到一个确实的莱湦爱着她的证据,那才是她踏上这条道路的正真意图。
高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此行的正真用意,她猛然抬起头四处探望着,这是莱湦曾经生活过得地方,那么他的思念也应该残留在这个地方,也可以化作回声响彻在这个曾经生气勃勃、欢声笑语的家园,他有没有提及过她?有没有像她一样喝多了躲在洗手间独自一人说出自己的真实心理感受?会的!一定会的!任何人都会有吐露真言的那一天,所以莱湦也会的,正因为抱着这样的希望,她才一步步走到这里,不顾自己的形象,像个疯婆子那样闯进莱湦的家里来。
想到这儿,高杉忽然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方向,她抬起头望着身边的女人说到:“阿姨,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高杉明白自己之前的话语已经撇清了她和莱湦的关系,所以她现在冒冒失失地问莱湦有没有在家里提及过某人的姓名是不好的,所以她心生一计,转变了话头:“也许我这样问会伤害您,可我真的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出口,高杉才发觉自己问得在一方面是自己想要知道的,毕竟她不在案发现场,也没看见莱湦的尸体,追求真相是人的本能,她也希望知道莱湦出事前后的始末。
起初,莱湦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高杉忽而发觉自己有些残忍,良心上受到了谴责,可是她猜错了,人在痛苦中是急需要向人倾诉的,就像祥林嫂那般,过了一会,莱湦的母亲开始了自己的诉说。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太清楚,莱湦出去散步时和往常一样,我还叮咛他买回两袋鸡精来。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了,他出去的时候很平常,我都没在意,因为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时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和莱湦他爸,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我们屋后的老爷子连门都没敲就直接走了进来,告诉我们说莱湦出事了,就在这条马路出去前面的路口,那条路口还没修起多长时间,莱湦经常往那边走,否则天好的话就直接往麦地里钻,那天我忘了天是阴还是晴了,反正当我和孩子他爸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封锁现场了,当时我和孩子他爸根本就没有在意凶手在哪里,只是想往前冲,赶快到我那可怜的孩子身边,他是面朝下的,看不见脸,只是能隐约看见从他嘴里还有鼻子里渗出的血,趟在马路上,是黑色的。我是医生,那时救护车还没来,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就在那里苦巴巴地等医生来,所以我就推开警察过去了,我家的老黄狗就站在他身边,一直叫、一直叫,看见我以后才变成哀嚎,我却没敢动我的孩子,但当时他确实还有生命的迹象,比如说嘴还在动,不知想说什么,没过一会,急救车赶来了,医生给他做了短暂的抢救之后,就拉上车了。我记得车在路上奔走时,那鸣笛声特别大,我只是握着我孩子的手希望他能挺住,连哭都忘了,那时我也哭不出来,只是干嚎,等到去了医院,可笑的是还是去了我就职的那所医院,也就是莱湦出生的地方,经过抢救,好歹暂时命是保住了。他出事的时间是7月28号,到后来我才了解是一卡车闯了红灯,我孩子躲闪不及撞上的,虽然我的朋友们都实话告诉我,其实他们也没必要隐瞒,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大夫,从CT上我就看出来我的孩子伤的很重,脑子全碎了。”
话说到这儿,女人像是从自我演讲中走出来似的,跟高杉说:“你知道的,人的脑子就和豆腐一样,碎了根本就恢复不过来,那个时候我就清楚我的孩子就算救活了,也会是个残废人,可我认了,只要救活,他的下半辈子我养,只要救活。”
高杉听着,低头看看手里的那张照片,怎么也想不出眼前这个笑容可亲的人会和一具尸体挂上钩。女人没有等高杉发问,就又继续下去,话语中透着凄凉。
“他并没有马上死,前前后后拖了三天,我也知道希望非常渺茫,可我还是认为我孩子可以度过这关的,因为他曾答应我等大学毕业后,一家子去北京旅游的,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的。”
高杉听到这儿心里灵机一动,飞快的抬眼望着女人,可女人没看她,只是望着前面的白墙,机械地说着就好像录好的磁带一样。
“他是在7月30号晚上7点多钟走的,之前我们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说他颅内淤血开始化脓,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还是不相信,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还有他爸他哥哥,还有他的亲人们,我还是认为会有奇迹出现的。”
高杉听着,抓着女人的每一句话,她知道自己想要弄清楚的地方很快就要到来了。
“他走的非常平静,连高烧病人常有的抽搐都没有,当时我困的不行睡着了,孩子他爸推醒我告诉我说他走了。我一直握着他的手,都没感觉到他有要走的迹象,他------”
“他有没有说什么?”高杉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她的本意是莱湦临走时有没有提过她,只不过她话到嘴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女人看了一眼高杉,眼中充满了迟钝感,并没发觉高杉话语中透出的热切,她只是平静捎带梦呓似的答着高杉的问题:“没有,他一直处于深度昏迷当中,已经没有什么思想了,其实我现在才发觉其实车祸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之后三天陪伴在我们家人身边的只有希望而已,只是这个希望太渺小了,风轻轻一吹就灭了,待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高杉听到这儿,脑里一片空白,女人之前说的话就像在她脑海里飞鸥啄鱼过后的海面,马上什么都消失了,心里只有翻来覆去一句话:“他没有提到我,他没有提到我。”
这时,女人仿佛安慰高杉似的说道:“其实他是有话要说的,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我现在一直在想,也许这样才好些,毕竟救活了,他也会活得很痛苦,所以我认为这样也许才是最好的。”
高杉没有啃声,她不相信此刻女人说的话,她认为这只是一个母亲想要摆脱痛苦的一种自我安慰,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高杉不认为说这话会让她心里更好过些。
“是的。”高杉轻轻回答道,一副相信对方的样子,她亲自把照片收拾起来夹进相册里,递回到了莱湦母亲的手中。
“这些东西都放在莱湦的卧室,平常是不打开的。”女人接过相册后声如游丝般说到:“就是那个房间,对了,你想进去看一看吗?自从他离开以后,我们一直没动过里面的任何东西。”
高杉其实是有一股好奇心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摇摇头说到:“不了,不了,这已经足够了。”
女人没有再说话,高杉望着窗外透进的葡萄叶的影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着,像一只在寒冬腊月带着手套的手在和她道别,光线已经很暗了,高杉知道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我想我该走了。”她,就是这么说的。
女人并没留高杉吃饭,因为高杉撒谎说今晚她就要坐车回家,她必须回宾馆收拾东西,也许是高杉想独自一个人离开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因此女人也就没再提出异议,当高杉走出门,刚走没几步,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留下姓名,就连忙回过头张口准备说,可眼前的门已经关上了,里面传来插门的声音,门上的铁环轻叩在门上,发出越来越微弱的哒哒声,仿佛时间流过的声音,告诉她,刚才的已经过去了。
高杉回过头来,低下脑袋拼命想着刚才女人和她的谈话内容,可一句都没想起来,她只能朝前走,她走的不是来时的路,而是漫无目的地顺着那条小道往庄稼地里走去,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露出中黄色的地表,身后的民居渐渐远离了她,而眼前的小道也越来越窄,直至完全消失在一片枯萎的杂草丛里。杂草丛有人那么高,密密麻麻地延伸到树林那边,高杉一时间没了主意,她不知是该往回走还是继续迈过庄稼地直接回到主路上,她尝试着把一只脚伸进地里,发现这片广袤的田地刚刚翻耕过,虚的厉害,一走就直至脚裸,把整个鞋都吞没了。高杉有些灰心,可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往回走,重新路过莱湦家的大门,于是便站在田埂旁,望着那片杂草发呆,又开始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有那么一小会,高杉感觉到很轻松,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这件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一想到家高杉就莫名地感到高兴,这和在学校一星期回家的感觉不同,也和出去旅游回家的心情不一样。这近一个月来,高杉真实地感觉到了所谓家庭的温软,那里才是她休养生息的地方,就好像那里是充电站,只要回到那里不出几天,高杉就又可以精神抖擞地重新出发,充满干劲地克服眼前的每一个难题,家是如此亲切,高杉都快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回去了。她想着想着,高兴起来,可当升上喉头的时候,却变成一声有些颤抖的叹息。今晚是有趟回京的火车的,如果她现在赶回宾馆,收拾好衣物,还是有时间的,可就在这时,高杉却又有些犹豫,她的心里总隐隐约约感到不甘,仿佛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可什么事情呢?高杉委实是想不出来了,她那颗秀逗的大脑到现在只要一想事情,就头疼的厉害,仿佛一用力就会脱线出问题。高杉叹口气,用手指在自己额头上挠挠。
是的,莱湦没有提到她。
至从高杉明白自己正真想要的以后,高杉就一直迫切地把这个当成是自己此行的最终目地,按她的理解,自己只是为了这句话才心甘情愿忍受这一个月来的精神折磨的,此时此刻,她也由衷地相信自己要得就是这句话,在她看来,这句话代表着她的一个希望,可这个希望又是什么?仅仅只是希望知道莱湦心里有她?她当然知道莱湦心里有她,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听到一句实在话而不是像这样虚无缥缈的猜想,从刚才莱湦母亲的话里她也能听出他的心声,可是她想要的是一句真真切切从嘴里说出的,实实在在从耳朵里听到的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没有提到我。
这句话想针扎一样刺痛着高杉,虽然她明白,莱湦母亲说得没错,在那种情况下,莱湦是不可能说出什么话来了,感动只会存在在人的幻想里和电视剧中,现实永远是近乎傲慢地俯览于你的愿望之上的,残酷不可逃避。
远处隐隐传来火车过境时的鸣笛声和沉重车身飞快压过铁轨的咯哒咯哒声,高杉抬头四处眺望,却看不见声音的发源处,这时,高杉才发觉太阳已经西沉,在天地间的接壤处弥漫出橙色的光芒,干净剔透,好像一个半透明的红色玻璃球,光是从里面发出的,天边没有一丝云彩,今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就这样吧。”高杉轻声说到。“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高杉打定主意不在想这件事了,既然莱湦没有留下一句话,那她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她甚至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就算刚刚去过这个人的家,那也不能证明什么,于是高杉朝田埂后面的小道退了回去,准备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她才发现顺着前方不远处的杂草丛,其实是有一条人为踩出的小径的,因为四周的杂草太过茂密,遮住了小径的入口,高杉才没有看到,顺着小径,高杉隐约在杂草中看到了一道人为踏出的小土道,高杉有些好奇,便顺着那条小径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她听见了有流水的潺潺声,声音非常微小,像轻微的风刮过田野的声音,于是高杉不自觉地朝那边走去,很快,潺潺的流水声变大了,当高杉拨开杂草走入那条土道时,才看出来原来在这片庄稼地后面是一片沙滩,像是河水退去后留下的河床,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高杉探着脑袋,忽然之间就睁大了眼,嘴巴半张着,她疾走两步,带着一些像是因为痛苦发出的喘息,顺路绕过了那个半人多高的土包,立马位于河床之下的河水展现在她的眼前,它埋没于一片田埂筑起的河堤之外,如果不穿过庄稼地是不可能发现的,这条河也许是用来浇灌四周的田野的,因为在河堤的一块高杉发现了明显开凿后的痕迹,那里还泛着淡淡的青色,高杉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杂草竟然仍泛着生命的青色,现在已经马上就要进入十一月份了,可这里的杂草仿佛没有受到影响,仍然生气勃勃,河水水流缓缓,深不见底,二十多米宽的隔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树林,碧波上荡漾着夕阳映衬下的橘红色粼粼微光,远远的望去连成一片,像是舞台之下疯狂歌迷手中挥舞的荧光棒,顺着河床流向远方,对岸由于回旋的水流冲刷成的一塘拱形洼地里长满了退去色彩的芦苇丛,白色的花穗随着微风在轻轻的朝一个方向点着脑袋,高杉眼都不眨的瞅着那片隔岸的风景,四周除了那片并不影响视野的树林,天空忽然变得空旷无边,高杉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民居有一段距离了,这里远离喧嚣的闹市,偶有过往的飞虫,高杉站在这里,忽然就觉着这个地方她似曾相识,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哦,对了,这是莱湦描绘过的地方,想到这儿,高杉脚下有些发软,就赶忙沿着水渠旁的沙地坐下,四周好静啊,现在天色渐晚,连蛐蛐都出来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献上自己的哀歌,曲终人散就是这样的吧?高杉感觉到自己系辫子的皮筋有些松,就抬手想把它弄紧些却不想弄断了,因此高杉只能任由头发披在肩头,她的头发太多了,又没时间打理,现在真是蓬乱一团,高杉看着流水,又抬头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西方的火红正悄无声息褪去,这时高杉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把手伸进自己外套里摸索着,直至抽出一张照片------她就这么低头看着那张莱湦和狗在一起合影的照片。
由于当时的慌张,高杉是匆匆把他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的,如今拿出来已经弄折了,那道折痕正好沿着莱湦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像个哈哈镜里的傻瓜。
然后,高杉抬起头就这么看着天空,莱湦不会再到这里,那已是一个过去,她决定要忘了他,跟他挥手道别,也许会把他放在心里,但终有一天要把他抹去,只是高杉希望此刻可以尽可能的多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再最后享受一次告别前的沉重,因为转身后就会是彻底的轻松,而且她现在知道莱湦没有骗她,他是爱着她的,证据就在这里,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告白马上就要出现了,她只要等着就可以了。
她就这么等着、等着,直到当西方天空的舞台,在灿烂炫华过后,昼夜交替之时,天边渐渐亮起一盏悬挂天际的明灯。
高杉起初是笑着的,然后变成了哭声,而且哭的和刚才笑的一样大声,然而悲痛过后的泪水滴在心间却是愉悦的,原来哭泣是如此的美好,高杉已然忘记了。她心里暗自发誓,无论如何,她都要坚强地在人生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她坚信自己可以活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