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墨晕开染了谁(1 / 1)
陆一背着双肩书包走在古老而深沉的小巷,想起中午付双宜对她说:陆一我让你做我朋友。像一敲古老而漫长的钟声,在记忆里温暖地回荡,有明媚的光辉。从很久以前陆一就已经不再交朋友了,每当新学期开始,她就涂上黑色的指甲油,穿黑色的上衣和裤子,永远的黑色靴子,棕色瓶的定型喷雾让头发瞬间林立,宛如铆钉,像一个即将加入黑社会的卧底。从开学第一天陆一就会以非主流的第一印象被列入交友对象的黑名单,日后无论她的穿戴如何清新简单都不能磨灭那个黑社会卧底的深刻印象。每个新学期陆一都会用这种方法扼杀一切可以开出友谊之花的纯洁土壤,百试百灵。
夕阳从西边落下来,麻雀落在老旧的电线上,影子投射在地面像一个个写在五线谱上的音符。古老的建筑以慵懒的姿态遮挡着微弱的阳光,小巷上盛放着一处处不规则的阴凉。拐角处的梧桐树年复一年地挺拔,以直立的姿态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古老而泛黄的小巷。陆一把付双宜说的那句话放在阳光下温柔的晾晒,保存在左心房的位置,再不取出。
陆一站在四栋3单元前,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阳剪下摆在油漆脱落的淡青色铁门上。她低头看看自己黑色的鞋尖,擦拭过后又染上细细的尘埃,她蹲下来,轻轻地再次擦拭,夕阳照在上面透出一点光亮。拂了拂地面的尘土,背着书包坐下去,看夕阳照在褪色的电线上,照在颓败的建筑上,照在高大的梧桐树上,照在小鸟蓬松而温暖的羽毛上。看夕阳昏黄的容颜和夕阳交换着彼此的秘密,也许是陆一的秘密太过沉重,夕阳一点一点地往下沉,青山慢慢升起,遮住夕阳绝美的容颜。陆一坐在地上看夕阳与黑夜开始交接,闭上眼,冥想一刻钟。呼了口气,从地面上站起来,走进油漆严重脱落的淡青色的铁门。
老公你今天打麻将输了铁拐李多少钱?这个月的家用又不够用了。一个女的说。
妈的叫什么叫,不够叫小□□去挣跟我喊个鬼毛!“倒卖”的800块钱呢给老子拿出来!粗鲁的男式嗓音,像喉咙里塞了一把沙。
陆一走到三楼的楼梯转角就听到302单元房传出了对话声。她站在楼梯转角,又听了一会儿。
没有了,我去暮大大那里赌输了。
没了?你说没了?你把老子的钱拿去赌说没了,你他妈怎么不去死啊!
你去打麻将我为什么不能去打牌?
国贸大厦每天有那么多人跳楼你怎么不去跳啊?你去跳啊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这个娼货!
随后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对话里的暮大大是暮雨的养父暮震宁,他开了家赌场——暮大大赌场,陆一的养父和养母都是暮大大赌场的常客,前者打麻将,后者打扑克牌。两者的境遇相当,以输为主,以赢为辅,总体为输出大于收入。养父和养母还是根深蒂固的“黄牛党”,倒卖火车票、医院专家排号、演唱会门票、损害人体健康不明显的各种假货。收入的99%贡献在暮大大赌场,剩余的1%用以维持生命继续赌博。自上高中后,陆一每月定时交上的“家庭费用”,开始是800、1000、1500……后来变成了最低限额为2500,无封顶限。因近几个月来养父频频输钱的缘故,将最低限额上升至3000,而每月养母刘氏在数钱的时候会偷偷地藏起两张,也就是说,陆一每月的定时上交的“家庭费用”的最低限额实际为3200。若达不到上述标准,将被勒令退学安排至各娱乐场所“上班”,届时后果自负。
陆一走上楼,扭动钥匙开门,一只花瓶在陆一开门的瞬间“嘭”一声,落地开花,碎裂在地上映衬着碎花瓷砖着实好看。陆一的养母刘氏瘫坐在地上,右边脸浮肿,嘴角有血滴出,溅在尖锐的花瓶碎片和碎花瓷砖上。眉角淤青,头发散落,发圈滑下发尾。养父站在另一旁,1.88的个子显得强壮魁梧,宽厚的左手拿着张矮脚木凳子,右手拿着皱皱的人民币,蓝白色的格子衬衫,黑色系腰长裤,套黑色沾满灰尘的旧皮鞋。浓浓的酒味散发在50平米的房子里。屋里的摆设七倒八斜,茶壶滚落在地,没有碎裂,像焯水过久的菜叶一样糜烂的茶叶散落一地,有熏人的霉味发出。垃圾桶歪倒,里面的垃圾涌出来,方便面的包装袋,包裹着残余味精的调味包,与空气氧化的黑乎乎的苹果芯,白色的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血已经凝固变色的废弃创可贴,还有一些剪下的指甲屑,几只苍蝇寻味而来,停在白色的塑料餐盒上。
你回来了。每当需要钱的时候,养母就谄媚地迎过来。她扶好歪倒的纸巾盒,用纸巾擦干净她嘴角的血,笑里藏刀地对陆一说。
少废话,钱呢?养父可没什么耐性,陆一对他的唯一意义就是挣钱,如果哪天她失去了这个功能,那陆一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陆一打开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养母趴在茶几旁像个银行老职员一样左手按着钱,右手一张一张地点。
多少?养父站在边上,厉声喝到。
不够3000。养母说,又开始唰啦唰啦地点第二遍。
多少你他妈的倒是说啊!养父已经不耐烦,胡渣子在他嘴唇周围不安地蠕动,有随时爆发的冲动。
2500。养母已经点算完了第三遍。
妈的这么少,下个月没有3000就去“新世界”上班,拿来,滚!养父一脚把养母刘氏踢倒在垃圾桶旁边,拿走桌上的钱,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出去之后“轰”地一声关上。
养母在养父走后诡秘地从袖口里抽出两张刚才偷偷卷在衣袖里的人民币,庆幸地笑着,嘴角的血重新流出来已经凝固成一个小红点,挂在嘴角。她从垃圾桶旁站起来,拂了拂衣服,拉开门,也走了出去。门再次“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
陆一走进自己的房间靠在不隔音的门上,听着大厅里传来的对话声。忍受着年复一年的咒骂与嫌弃。当大厅又渐渐恢复沉寂后,陆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收拾横七竖八的茶具和滚了几圈又回到原地的垃圾桶。从冰箱里翻出几个鸡蛋和4个西红柿,开火,洗锅,倒油,金黄色的油在油锅里“嗞嗞”地冒着泡,像一个个细小的鱼鳔,在互相追逐。“喳”一声陆一把洗切过后的西红柿放进去,立刻升起了一层白蒙蒙的热气,蒸腾着涌进了抽风机。布满油污的抽风机“呼呼”地转动着,粘在抽风机上的油污凝固在生锈的铁皮上,铁皮的中间漏空剥离摇摇欲坠,又被新的污垢粘在一起,呈钟乳石的姿态粘在抽风机上。西红柿在翻炒的过程中颜色渐渐变换,陆一把炒好的滑蛋放进去,两者融合交会,交相辉映,映衬得天衣无缝。放盐,熄火,关抽风机。一道鲜艳艳的西红柿炒蛋新鲜出炉,滚烫的西红柿冒着热气和浓浓的香味。抽风机慢慢停止转动,油污迅速聚拢附在摇摇欲坠的铁皮上渐渐变冷,凝固,形成新的钟乳石。陆一吃着中午剩下的冷饭,就着热腾腾的西红柿,觉得有独特的味道,想起了吴妈,想起了吴妈的西红柿炒蛋,想起了吴妈递给她的冷饭和西红柿炒蛋。
吃完饭后,陆一又把客厅打扫了一遍,垃圾桶归还原位,茶叶倒掉,茶壶洗净,晾干。地面的血迹和花瓶碎片都清除干净,把地板拖两遍,碎花瓷砖又恢复了亮堂堂的模样。用洗了两次的抹布擦干布满水迹的茶几和落满灰尘的酒红色长排椅。
九点半,客厅打扫干净。陆一走回房间,窗前的桌子左下方的抽屉里取出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面,写下:
2014.09.26 Wednesday天气:灰
南方8月份以来雨水不断,河南却遭遇旱灾,河南平顶山市鲁山县民众拿空桶聚集大佛山前反对火热进行中的冰桶挑战项目。
世界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面是干枯的解救,一面是温润的游戏。当我看到今天的夕阳缓缓在山头落下时,也许有人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日出。
今天是黑色的星期三,上交的费用达不到3000,不,应该是3200,下星期要再找一份兼职,“铜锣烧”饭店和光复街“AC today”咖啡店好像不错。
中午付双宜跟我说陆一我让你做我朋友。朋友,我曾经忘记了这是一个温暖的名词。她别在头发上的玫瑰色发夹很漂亮,闪闪的水晶颗粒在阳光的照耀下明媚光辉,太阳的温暖使她粉红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我是连着撒哈拉的沙漠,友谊是一颗美丽的玫瑰花种子,我知道任何东西都不会再沙漠上生存除了瘦削的仙人掌。友谊种在我的领土只会干枯,然后,死掉,融成沙子。适合我的,只是长满刺的仙人掌和插在仙人掌上的干刺。
灯始亮,夜阑珊。
吴妈,我想你了。
合上日记本,拉开抽屉,把日记本叠在青色皮故事书下面,关上。走到床头,关灯,睡觉。
清亮的月光从窗外泄进来,打在迎面的桌子上,桌上的圆形笔筒染了银色的光辉。暮大大赌场像治病救人的医院昼夜不息,细微的熙攘声随着空气的传播进入到有月光照入的清凉房间,经过墙壁的碰撞进入到陆一的耳朵里,激起中枢神经的不安与焦虑。她的眉头轻轻皱起,裹紧被子,转了个身,背对月光。想着写在日记本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清凉的月光和氤氲流动的凉意,轻轻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