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六十九)念千年(1 / 1)
日子渐渐变暖,更何况此处远在西华山之南,暖意宜人。
海风不大,日头不晒,北漠推着阿烨的轮椅沿海缓缓而行,不知不觉中连接成一线的蓝天蓝海已将多日来心头的雾霾一扫而净。
沙滩上有几个孩子玩耍,不大的年纪,最大的大约八九岁,嬉笑着从他们身边欢快地跑过。
目光随着他们的身影愈来愈远,她的脚步不由停下,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光渐渐黯淡失落。
阿烨扶着轮椅的扶手转头,恰见她微垂了双眸无声轻叹了一声。
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了?”
她呼了一口气,抬脚朝海走了几步,心情有些低落,面朝大海随地而坐。
他自个儿摇着轮椅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搭把手。”
她神不守舍地重新站起,扶着他站起坐在了沙滩上。
海风中混着水的潮湿,让人耳目清明,空阔的海滩之上,目及之处,唯有他们两人。
阿烨难得地有些紧张,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先行一步打破寂静,细听之下,听似随意的一句话却暗藏心虚:“那个,怎么突然心情不好?”
手中抓着一把沙正在发愣的她瞅着细沙缓缓从指尖流走,声音很低,似含着些许迟疑:“我想,想儿子了。”
话音落,手已空。
有些事总要说清楚,她有个儿子叫南河,而眼前的这个人,应该知道。
她本以为,他会惊讶。可他并没有,只是淡然地“哦”了一声,然后问了一句:“孩子他爹是?”
没想到解释会这个话题开始,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南河他爹,总不能是老天爷吧。
她倒是无所谓,只怕老天爷会不认,给她来一个晴天霹雳。
她有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地道:“我儿子他,没爹。”
他倒是出乎意料地淡定:“没爹,那哪来的娘,你确定那是你儿子,不会是自作多情吧。”
她一怔,忆起往昔,眼前仿若又浮现了南河那张倔强又幽怨的小脸,唇角不知不觉间漫上了一丝苦笑:“简直一针见血,南河也总是这般胡闹。”
“听说河蚌产珠,若珍珠出世,总不能以丧母之礼将河蚌风光大葬吧,”他挑了挑眉,顺手捞过浅滩的一只河蚌放在眼前仔细察看,也不知说给谁听,“不对,这个说法,好像不太吉利。”
虽只有短短几句话,她却听得眉头一跳,几番咀嚼之后斜眼瞪他:“你这话说的口味有点重。”
他一抬手,将河蚌送进了海水中,默了半晌突然盎然问道:“你可喜欢他?”
“当然啊。”她毫不迟疑地点头,手肘支在了膝盖上捧着脸,唇角都是得意,“他可是我北漠的儿子,发脾气都是让人瞧着喜欢的。”
他不知为何干咳了一声,挑了挑眉道:“我觉得,你别老是叫人家儿子,如果名字好听,就该多叫叫名字,顺耳。”
她觉得有理:“那倒是,南河也不喜欢我唤他儿子,那个逆子。”
阿烨抬手挡了挡嘴,顺势问道:“他如何逆?”
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但想了一刻后便觉得想说的实在太多:“他从不唤我娘,总是不对我笑,对我一直爱搭不理,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傲气,最重要的是长的还不像我,他竟然还以此为豪……”
她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明明只两年,但她却好像在回忆一辈子。
他认真听着,好像从未如此认真过,即便有时几不可察地蹙眉,有时会难掩眸中欢喜与失落。
那是一段属于只属于他们的往事。
那时,因修为所限,进入青月城的前三个月,他当真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对一切毫无所知。自然,在旁人的眼中,那时的他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
所以,因着那三个月可能会受到的各种羞辱,他连想想的勇气都没有,之后看到北漠的心情,就像是老鼠看到猫,那叫一个憋屈。
更何况,她还当真将自己当成了他的亲娘,成天里就知道逗着他叫娘。
这也就罢了,她自称为娘,但人又太懒,一发懒就将襁褓中的他扔给阿朗,有时两三天都瞧不到她一眼。可有时候,她又黏人得厉害,即便睡觉也要扯着他不撒手。更可怕的是,她不止一次提议让阿朗挤点奶喂给他喝。
每每听到她兴致高昂地赶在阿朗的身后撸着袖子要挤奶,他都气得要从襁褓里跳出来离家出走。
可能因着隐隐觉得不快点长大会有性命之忧,比如被气死被摔死被压死被玩死或者莫名其妙死,他的法力很快便在第四个月恢复了几分,手脚伸展蓄势待发。
彼时,恰又是一个她抱着他赖着脸皮不肯撒手的月黑风高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一个翻身,对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甚是嫌弃,尽全力向一旁扭转了头,心想这日子真是够了,这女上人可真是……
呃,恬不知耻。
他耗了一夜,只是用功之时不能动弹,待到鸡鸣之时,不知不觉中已是五六岁孩童模样。
她翻个身,正好醒来,眼还没睁开,便迷迷糊糊地习惯性想去亲他儿子一口。
但好像有个软乎乎的小手堵着她的嘴将她推开。
那力道不重,但却很坚决,好像……很嫌弃。
潜意识中有些奇怪,她睁开惺惺松松的双眼,趁着晨曦,顺着那小手往枕边瞅去。
那是一张怒气冲天的小脸,但眼睛漆黑有神像是透了黑的珍珠,小嘴因恼意而微微嘟起,明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那眉目却蹙得像是预料到了要经历人间大劫一般。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孩子可真萌,尤其是身上的那块小抹布,遮得正好,甚是滑稽,非常可爱。
顺着她的目光,那孩子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霎时露出害羞又恼怒的神情,挪开堵着她的手去拽她身上的被子,但他毕竟还只是孩童之身,而她裹得太紧,终是没得逞,反而惹得她更觉好玩。
他甚是羞怒,狠狠瞪了她一眼,一双小手护着那小抹布,手慌脚乱地跳下了床榻,啪啪啪地跑了出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
这孩子是哪个?她的南河呢?
但她的心不是一般的大,毕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过一顿早膳的功夫,她便接受了南河被她半夜拔了苗的可能性。
不过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相信自己有这种能力。
南河还是被她阿爹关了小黑屋。
她阿爹去城主洛家之前先放了狠话,说谁都不能轻易将他放出来,否则就再多关三天。
所以,她一直都觉得阿爹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连威胁都在点子上。
但这并不妨碍她溜进去瞧他,就在阿爹的后脚跟迈出门的时候。
她拉开了窗子,阳光照了进去,小屋子霎时明亮。
她原以为南河被关在里面一定会被吓傻了,结果发现他就站在窗边,双手背于身后,小小的个子一本正经的模样,好像正抬头望向窗外,即便突然有光刺眼,也仅仅只是微眯了眼。
“儿子,你饿不饿?”她一怔之后,堆了一脸的笑,将盛着羊奶的碗讨好似地递了过去,语气温柔得能吓死阿朗一头牛,“来,乖,先喝点奶……”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他眼中便傲气顿生,愤然一瞪眼,踮起脚尖猛然将窗子从里面合上。
她吃了闭窗羹,遭此冷落,甚是心伤。
晌午后,她阿爹从洛家回来,虽神采奕奕,但她看得出来他还是藏着什么心事,只可惜那时年少无知,从未想过问阿爹一声怎么了。
那时,她在乎的是阿爹终于将南河放了出来,还允了她可以继续做娘。
她欢喜十分,没想到带孩子如此简单,还没怎么换尿布就能撒欢满地跑了,果真就如阿爹所说,她的南河,不是凡品。
但他竟然羞涩躲开。
后来,他便一直很羞涩,总是不肯让她抱。
当然,就羞涩一事而言,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阿朗就认为,人家就是不愿意。
她自然不信,哪有儿子不愿让娘抱的。
阿朗又提醒她,那也得人家认你这个娘。
她觉得好笑,南河是她生的,鉴于她的人品,儿子定然也是个有良心的,怎会不认娘。
阿朗翻了个白眼,主子你没见过生孩子,还没见过生猪吗,儿子是那么生的吗。
她不服气,阿朗你不同凡响,你主子我当然也不同凡响,不同凡响的人生孩子当然也不同凡响,你还小,不懂。
一旁的南河忍了又忍,每次听不下去的时候,就默默地把自己关进小黑屋。
那时,北漠一心做娘,南河执意不认母。
那是个伤情的故事,但好在她也年少,今天的伤心事,睡了也就忘了。
明天再继续便是。
然后,周而复始,两年过去了。
他始终不肯叫她一声娘,但她一心将他当成儿子,做什么坏事都捎带着他,比如上树逗狗钻洞。
大部分的时候,她负责行动,他负责被逼围观。
虽然南河最终在城主的允许下平安留了下来,但他在城中还是备受争议,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孩童有意去嘲弄他。
她认为,小孩子的心思都是细腻的,不能让她儿子留下什么童年阴影。
于是,她叉着腰去每个闹了南河的小孩家通通闹了一遍。
只短短十几天,她护短到不要脸的名声便远盖过了她之前的一切臭名声。
南河只在一旁看热闹,只是看着看着,脸上的傲气与嫌弃好像也愈来愈浅了。
他依旧长得很快,好像每天都与昨日有所不同,可在她眼中心里,他始终是她的孩子。
纵然她自己也清楚,自己只是将他吞下又吐出来而已。
但那又何妨,若没人抢,南河就是她的。于是,她没事的时候,就在城里的各处跑着去请教其他各位娘,从旁人身上总结各种育儿经验。
她总是翘着腿满怀憧憬地对他唠叨,儿子啊,娘一定将你养得白白胖胖,长大了好娶个白白胖胖的媳妇儿,让她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他默默听后,喜怒不形于色:“你养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