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神鬼事(1 / 1)
“夫为七月十五日者,天堂启户,地狱门开,三涂业消,十善增长。为众僧咨下此日会福之神,八部龙天,尽来教福。承供养者,现世福资,为亡者转生于胜处。于是盂兰百味,饰贡于三尊。仰大众之恩,先救倒悬之窘急……”
变文全部转唱下来用了整整半日,虽清远和尚声音时而洪亮激昂,时而宛转悠扬,将地狱描绘得如亲眼所见,教众人身临其境惊悚不已,又将天堂描述的金碧辉煌更胜人间殿堂,更不要说如来慈悲、佛法无边,尤其是要特特宣讲,但在李忧离看来这一切都是虚妄,他见过流民浩荡,饿殍遍野,荒村狐聚、十室九空,也看过浮尸千里、流血漂橹——没有什么地狱能比人间地狱更可怖!而一个有勇有谋的将军对他的士兵,一个能力与德行兼具的朝廷对天下百姓,可都比一声“阿弥陀佛”更有“度化”之力。
李忧离不知自己第几次险些昏昏入睡时,终于听见那句盼望已久的“感得天龙奉引其前,亦得天女来迎接,一往迎前忉利天。最初说偈度俱轮。当持此经时,有八万菩萨、八万僧、八万优婆塞、八万优婆姨,作礼围绕,欢喜信受奉行。”余音如松涛海浪层层蔓延,绵绵不绝,众人沉浸在一片神圣肃穆之中。良久,皇帝合掌念一声佛,众人才跟着此起彼伏地念起“阿弥陀佛”。
颂佛之声方止,相王向上空手一拜,道:“父亲,儿心中有疑惑想请教阿师。”皇帝点头,相王转身朝清远和尚合掌一礼,问道:“青提夫人因生前不行善事,死后方入地狱,君儒请教阿师,若父母生前积德行善,死后升入天堂,不必受八热之苦,也需子女为其追福吗?”清远合掌回礼道:“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善业是清净法,不善业是染污法。以善恶诸业为因,能招致善恶果报,是为业果。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此六道中前三者为三善道,后三者为三恶道。众生行善则得善报,行恶则得恶报。然众生于新生中又有果报,故凡未解脱之一切众生,于六道中轮回不止。虽一世修为善道,未免再世修为恶道。为逝者追福,多消恶业,广积善业,乃子女孝之道也。”
“阿师如此解说,君儒便明白了。”相王谢过清远和尚,转而对皇帝道:“父亲,英皇后薨殁时,儿尚年幼,不曾对她尽过孝道,今日听阿师转唱‘目连救母’文,深受启发亦深感惭愧,儿愿出资万金修建佛寺、写经造像,为英皇后追福,以补偿儿未尽之孝心。”皇帝捻须颔首,大为欣慰。太子从旁道:“相王孝心,连我这亲生儿子亦自愧弗如。”又对仿佛心不在焉的岐王道:“二弟,你说呢?”
李忧离早在还未拿下洛阳时,就为母亲在伊阙建造了佛像,他本人虽不信奉胡教,但逢佛诞之日、盂兰盆会,或征战中行经破败古寺名刹从来不吝施舍,自己年幼失恃,也唯有如此聊表孝心,可他却不会拿这些在父亲面前炫耀,更不能容忍将对母亲的孝心作为争宠的工具,故而相王所为,他心中甚为不齿。李忧离只淡淡看了太子一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太子轻笑:“二弟似乎不以为然?”
在表孝心上岐王落后于并非英皇后所生的相王,已是棋差一招,若连个正经态度都拿不出来,岂不更招惹皇帝厌弃?太子这话,也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李忧离对太子的攻讦不理不睬,只合掌问清远道:“请教阿师,人死之后,本该重入轮回,但会不会因缘际合,导致鬼魂滞留人间,不肯离去?”
“你素来不信这些。”说话的是御床上的皇帝。李忧离朝上拜手道:“陛下,那都是臣少不更事时的狂言,经的事多了,也不由得不信。这些年死在我刀箭下的没有千人也有百人,死在我军之下的,更不计其数,而这些人也不尽皆是大恶之人。想来难免后颈发凉,更有时噩梦缠身。故而,”他转对清远道,“请教阿师,若是有阴魂滞留人间,如何才能消灾解难。”
清远和尚道:“若在战场,可念《地藏菩萨本愿经》超度亡灵,若在府宅,可念《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驱除邪魔。”李忧离点头,道:“待回长安,阿师可愿为岐王府做一场法事?”
“阿弥陀佛。”清远合掌道,“贫僧不甚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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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日,法驾还京,历时二十日的岐王谋反案,好似尘埃落定。
十五日,晨。岐王府香烟缭绕,鼓乐诵佛之声声震芳林门外,极尽富丽唐皇之美的卧龟莲花纹五足朵带银香炉与紫檀金鈿鹊尾铜香炉,装饰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美玉、赤珠、琥珀的宝帐、香舆、幡、幢、盖,香花鲜果、金银珠玉、绫罗衣裳等诸般贡物不值钱一样塞满庭院。
王府女眷与婢女精心装扮,前来瞻仰,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她们真心信奉的有之,看热闹的也有之。岐王度此一劫,府中上下早有赏赐,而听说儿子在家中行佛事的皇帝又锦上添花地颁下敕令,王府众人赏赐有差,这不单单是得了多少东西,更是岐王圣宠不衰的明证,由是阖府欢欣。
“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抚悠蒙被翻过来,“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面朝枕头复过去,“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猛地翻身坐起,呆滞片刻,使劲揉抓自己滚得乱蓬蓬的头发。
“三娘醒了?”阿嫣上前询问——贺兰氏临行前特意留下她与盼儿照顾抚悠,她二人便在岐王府住下了。抚悠一把抱住阿嫣,撒娇道:“你叫门外那些比丘不要念了,还让不让人睡觉?”阿嫣听了哭笑不得,人都是早起一睹盛况,她家娘子懒床也就罢了,竟为了安稳睡觉要将人都撵了!“这可不行,岐王说要念足七天七夜呢!”阿嫣合掌学李忧离道,“愿娘子现世业障,并皆消灭,承此善因,获无量福。”抚悠顿觉心死,又急又气:“鬼没赶跑,我却要被他们收去了!”阿嫣不好议论岐王不是,只能安抚:“三娘,天也亮了,左右睡不着,不如去花园走走,若是困了,择处幽静轩阁再休息片刻也好。”抚悠想了一想,懵懵地点了点头,半醒不醒地任婢女服侍她梳妆打扮。
瞥见一旁的杨玉儿抿嘴偷笑——此回王府,抚悠特向李忧离讨了她在身边——又见她正在做女红,便问:“你缝什么?”玉儿放下手中的卷草纹银剪,将手中之物抖开给抚悠看,那东西一寸见方,里面填了丝絮,鼓鼓囊囊,像是垫子却又太小,两边还有四根带子。抚悠不解:“这是什么?”“是大王嘱咐做的,”玉儿放在肚子上比量,“娘子你看像什么?”
抚悠晕了一晕——李忧离,你害死我了!
气冲冲从隰荷院杀到英华殿,正与恰巧出门的李忧离撞个满怀,李忧离甚是神采飞扬,拉着她道:“欸,我正要去找你,我跟你说……”抚悠甩手,叉腰道:“你先听我说!”
李忧离瞧她来者不善,服软道:“好好好,你先说。”抚悠捂耳跺脚:“你让那些比丘别念了!你要在王府做法事我不拦,做什么要让他们在隰荷院从早念到晚?是家宅有鬼还是把我当鬼?”李忧离忙捂了她的嘴:“这话也是乱说的?”可又不能告诉她他令思慎再三核实过那两人确已故去多年,思慎疑说“莫不是撞鬼了”虽遭他责斥,但他心中却也耿耿不安,故而借在王府做法事的机会,特请僧人在隰荷院念经。
“要做就要做得像,”李忧离挠挠脑门,开始一本正经地编瞎话,“书上说‘妊娠三月,胎元始成’,这之前胎儿脆弱,易受邪侵,所以我请僧人念经驱魔。父亲此时一定关注着王府一举一动,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他对你怀孕这件事深信不疑呀。”抚悠驳他道:“书上还说二月居处必静呢!”“这你也知道?”李忧离一脸坏笑。抚悠羞得捂脸:她也是怕露出破绽才看那些东西呀!他这个始作俑者居然笑她!
李忧离见她这般娇羞,成心招她:“你若嫌烦,搬来我这里住啊,反正只是一墙之隔。”抚悠恼他:“你若再如此不正经,我搬回家去。”话一出口,自己却先后悔了,如今哪里是她的“家”,是金城坊的贺家,还是长兴坊的辛家?她竟是个无家之人了。李忧离见惹她难过,忙拉了她道:“说完了?跟我来!”
鹿鸣园。
园中水榭临半亩水塘,塘边砌以怪石,石间杂植兰惠,靠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着红白两色睡莲,其间几对鸳鸯、鸂鶒交颈游戏,不时鸣唱,母鹿带着新生不久的幼鹿在塘边闲步、饮水,草丛里窸动一阵后钻出来的是一对嬉闹的灰兔,至于那拖了一只垂死的雏鹊躲在石头洞子里舔爪子的狸猫却不是这园中豢养,而是整日不知去向的毬毬——前院正在念佛,后院却在杀生,也实在是不可教化的顽物。隔着水塘与水榭对望的亭子四面垂下月白纱帐,内有一乐伎翻弹琵琶曲,其声锵锵,如万壑千岩听松涛。
水榭两层,二层为阁,一层三面敞开,后有一室,此时垂下竹帘,将原本开放的空间隔绝成半封闭状——竹帘透光,可由内窥外,故而并非完全封闭。帘内张如璧、高兰峪、乔景杜仲、辛十郎、曹延嗣与姬繁川等七人围一张黑漆金涂方几而坐,几上只摆了两只荷叶边大圆盘,一只盘内盛着一尺多高的红酥山,上插着彩树鲜花,另一盘内先铺一层冰,冰上堆摆着巴蜀江南早熟晚熟的荔枝、葡萄、龙眼、芦橘、杏子、甜瓜等果,饮果子酒用高足琉璃盏,饮蔗浆调冰水用颇梨杯。
杜仲剥开一枚龙眼:“大王召我等前来,定是要议论自上月初八夜陆长珉系狱至本月十日玉华宫两案并结间所发生一切之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辛十郎捏了一串葡萄,笑他道:“你既如此说,想必已是深思熟虑,我等可不做布鼓雷门之事。”杜仲方一抬手,高兰峪便将嘴边的琉璃杯放下:“杜‘智囊’就不必谦虚了。”杜仲本也只是客套客套,不想被高驸马一眼看穿,哈哈笑道:“如此,杜某就将这几日所思所想说与诸位听听,也请诸位一同参详。杜某以为要看清眼下形势并为将来谋划,需将四月初八日以来发生之事勾画完整。四月八日陆长珉被捕,陛下令大王两度主审此案,却接连有丹阳谋反消息和大王‘通敌’书信在十分巧合之时机呈送陛下,又有辛娘子查获物证,谢煜明、周渤溢与相王三方勾结已是无疑,但这尚非此案全部。我有四点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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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多事之秋,秦吴二王祸起萧墙风波未平,右仆射韦商又重病不起。皇帝前往玉华宫时,韦商便因老病缠身不曾随行,想不到待法驾回转京师,他竟已病入膏肓,皇帝接连派出使者于太极宫和韦宅之间传递消息,君臣之义,朝野赞誉。这一夜听说韦商病情危重,本想亲去探望,却被值夜的左仆射卢矩拦下:右仆射病危,皇帝前去恐沾不吉,况且韦宅已经忙乱不堪,圣驾亲临,只会让他们更加无措,于是请命代皇帝前去探病,皇帝以为有理,欣然同意。然而卢矩深夜探访,意却不在探病。自从玉华宫李君儒出事,卢矩刻意与他疏远,那日之后,还未曾有机会单独深谈。因此他只匆匆看了眼病榻上的韦商,便在韦家人的安排下与同来探病的李君儒秘密会面。二人商议个半时辰,卢矩因担心皇帝等他消息,不敢久留。
卢矩走后,又有薛十九引着曹延嗣进了韦宅。他旁的不说,直截就问:“周渤溢处怎会存有大王书信?大王不曾按公子所言令他当面销毁所有书信吗?或是大王派出之人竟不可靠?”曹延嗣劈头盖脸如同责问,李君儒心中有气,但前者毕竟是谢煜明的人,因此只冷笑一声:“寡人说过,那是诬陷。”
曹延嗣眉头紧拧:“大王之意,那信是岐王伪造?”李君儒请曹延嗣入座:“延嗣莫急,先解解渴。”举了白玉羽觞看着曹延嗣,后者亦举羽觞,隔空一碰。
“否则你以为岐王受了这么大委屈能就此善罢甘休?他也是底气不足——那字倒确实以假乱真,可信的内容却连寡人都不曾见过,你说可笑不可笑?”李君儒觉得好笑,曹延嗣却只觉得事态严峻:精心伪造这样一封书信非一时之功,恐怕并非辛抚悠临时起意,而是由岐王府的人带去丹阳;李忧离不会凭空诬陷,一定是什么环节露出蛛丝马迹引他怀疑,甚至已经确信相王交结赵国实有其事才派人南下搜罗证据,而伪造证据是以备对方销毁证据;那么这要命的漏洞出现在哪里?!这件事说明李忧离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被动,甚至有些事他已经走在了前面,形势必须重新估测,此事,他必须尽快告知公子!
但曹延嗣此来另有目的,便先按下心事,道:“曹某前来,是要告知大王一事,岐王恐怕有意要保陆长珉。”相王怪道:“他还嫌跟头栽得不够大?”“就因为栽得狠了,才更想逆转,这也符合岐王的行事作风。”曹延嗣将白日岐王府议论之事简要叙说,“杜绯卿推测出卢相举荐岐王审案,并控制着事情发展的节奏,而陆长珉虽然诬告岐王,却并不知道自己是连环计上的一环。如果陆长珉获救,并知道自己遭人利用,在岐王承诺的保护之下,极可能翻供。”顿了顿,他道,“大王若信得过,让我去杀他,他对我,没有戒心。”
相王想了想,笑道:“为何不等岐王露出破绽,告他图谋不轨心虚灭口?你说他在陛下面前,如何说得清楚?”曹延嗣显然早已料到李君儒会有如此反应:“我劝大王不要如此,若不能抢在岐王府之前,我倒建议不要再节外生枝。这祸起萧墙之事已令陛下十分头疼,岐王若被发现营救陆长珉,定会一口咬定陆长珉做了伪证,要被灭口,救他是为了保护人证,这件事就又回到了大王与岐王的兄弟之争,纠缠不休,不能真正伤了岐王,反而牵累大王令陛下反感。大王想想,是不是得不偿失?”李君儒被他这一绕,倒也觉得在理,曹延嗣趁机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先发制人,灭口。”
李君儒一笑:“你们可也是兄弟呀!”曹延嗣只微微掀了眼皮瞧相王,他不需要反驳,眼前骨肉相残的不是亲兄弟?李君儒自觉没趣,道:“此事就交你处置吧,需要什么,找薛十九,不过可不要怪寡人不提醒你,万一你做得不干净,被人发现……”曹延嗣笑道:“那这笔账就算在岐王头上。”李君儒听了哈哈大笑,笑罢又问:“你说杜绯卿推测有四,才说了其二。”
“这其三、其四,”曹延嗣续说道,“他们已经确认太子与大王结盟,岐王在众人压力之下,表态不惜同胞决裂,而天子之所以含糊处理两件‘谋反案’,不过是平衡朝局的帝王权术,但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哪怕一根羽毛落下,都可能引发天崩地裂。所以,他们劝岐王先下手为强。”
“那岐王说了什么?”相王关切。曹延嗣道:“岐王只说了八个字‘静观其变,后发制人’。”——岐王不动就抓不住他的把柄,这可实非曹延嗣所愿,而岐王不急的原因之一也十分可疑——“有件事,岐王倒是更急,他竟要急着操办与辛氏的婚事,此事甚为蹊跷,我怀疑,他是欲借婚事掩饰什么。”
李君儒前面听得极认真,可听曹延嗣说岐王急着与辛女完婚,却哈哈大笑:“确实是不得不急,也确实是有所掩饰!”“怎么,大王知道?”李君儒得意道:“这十月怀胎,孩子可等不了。”
曹延嗣怔楞片刻,他想不到辛抚悠竟会做出此等有辱清誉之事,但也无心评价,只是……“大王如何知道?消息可靠?”李君儒“哼”一声:“我遣人将那姓皇甫的打了一顿,他什么都说了。”
曹延嗣大惊:“大王鲁莽!”“你放心,寡人自有分寸,这事我纵然知情,也不会声张。”李君儒不屑他如此大惊小怪,“既然陛下令众人封口,若是走漏风声,第一个查皇甫逸,查到皇甫逸寡人不就危险了?所以我不会说,我不说,皇甫逸走夜路被醉汉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曹延嗣松了口气:有这样一个徒有其表却自命不凡的盟友真不叫人省心。
“既如此,岐王忙着娶妻,必然分心,戒备松弛,倒是个机会……”曹延嗣喃喃,似是自语。李君儒听了却大为兴奋:“延嗣所言正与寡人不谋而合!我们要好生想个主意,让他二人到地下做一对鬼夫妻!”
曹延嗣心中叹息一声:所谓兄弟啊……“大王说的是,不过有句话曹某要说在前面,岐王死活我不管,但辛氏,要留活口。”李君儒哂笑:“这又是为何?难不成延嗣也与那陆佩一样,为情所困?”
曹延嗣不屑分辨,目光越过李君儒,微微一笑:“这并非曹某之意,而是公子的意思。”
少陵公子,岐王被诬案的一手谋划者,整件事中他无所不在却又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简直鬼神一般,神秘得令人忌惮——李君儒打了个颤,不由顺着曹延嗣的目光回头瞄了一眼……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