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七(1 / 1)
五更。
冬夜漫漫。往昔早是破晓时分,此刻却依旧夜色凝沉。
半梦半醒间似听闻晨钟暮鼓,蓦然惊觉。残酒仍在,而房内空余他一人,窗外依旧是昏暗,回想沉醉时模糊身影,他抓住对方领襟,寒凉酒液,裹挟一丝那人口中余温......
意识渐渐清晰,却发觉身体不能动,惊觉中了迷药。若是迷药早下在酒中,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人俯身亲口渡来酒液的暧昧残象一刹间浮上心头,若非如此,纵然沉醉,亦不会中招。方才心中一番悱恻登时溃散——早闻唐门疏影心计过人,手段狠绝,而自己还沉溺春秋大梦不愿醒来。如今那人将他困在这,目的已是再明确不过。挣扎抬眼,恰对上墙壁上那幅字——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字字句句刺目锥心,往日种种尽数泯灭。
催动内功强行化解药效,虽消耗不少内力,但几刻钟后便解了。机关算尽,那人最终还是低估了他。
恢复后,陆重楼立即赶往明教驻地,果然不曾料错,本该是寂静黎明,而此时不远处便可见火光连天。刀兵相接,血肉撕裂之声,不绝于耳,暗尘弥散隐去身形,进到战场中心,刀光剑影,暗器如雨中一人恍如杀神,脸上面具在月色下泛着寒光,深蓝衣衫浸透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周围数个明教弟子反复进攻,却近不得半寸。一夜间,所有感情都已燃尽,心如死灰,此刻反而无比冷静。不过片刻那人便解决了面前的几个明教弟子,陆重楼算准时机飞身上前,手起刀落,刹那光影,胜负已决,方才杀神般的男子败落,一刀划过肩头手臂,覆在左臂上的钢甲被击碎都没能阻挡刀锋去势,余劲在手臂上留下一道伤痕深可见骨,拿着千机匣的手再端不住,而武器尚未落地,冰冷刀刃已送至咽喉。身后人向前一步,唐千景觉得后背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人的体温,而瞬间左肩被狠狠扳住,剧烈痛感甚至足以掩盖手臂上的伤痛,弯刀横将来,颈间划过一道血线。
“停手,否则杀了他!”
混乱的战场中,这一声却无比清晰,唐门弟子虽些上风,但见如此亦是停手。
一切太过相似,已经再分不清。当年是自己挟持那人,一步步走上悬崖,如今那人的弯刀横在自己脖颈。刀锋的冰凉触感当年那人是否一样感同身受?
统领被挟持,领队暂时稳住局面,和明教谈起条件,明教要求非常简单,不过是让唐门所有人立即撤离。这次夜袭是统领暗中严密策划,本计划趁其不备拔除明教驻地,而开战后发觉明教似是已有准备,唐门虽略占上风,却远不如计划中顺利,此时明教掌旗使突然出现,更无法计算之后是否还有埋伏,若是中招,且不说统领性命,想必所有人都要折在这里。权衡片刻,唐门领队最终应承下来。明教答应在唐门撤离后放人,并且可以留三个人带走他们的统领。唐门已不能顾及对方是否守信,安排撤退。
目送同门离去,几分释然,颈间寒凉,而贴着那人的后背却是温暖,这样近的距离在不久几个时辰前方才有过,那时暧昧光景转眼成现下的刀锋冰冷。日前的密信不只是让他迎娶唐千浣,断绝她和陆明焕的关系这么简单,成亲不过是计划的一步罢了,在明教毫无防备时给予致命一击才是这场阴谋的最终目的。若是计划成功,明教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私情也好,报恩也罢,邀那人至驿馆,不过想让他避开混战。而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策划再缜密,终究还是泄漏了,泄密之人是谁,唐千景已有八成把握,现如今同门安全离去,无论作为什么身份,他都是尽了心,回想昨夜,那人抓住他衣领时颓然的样子,异色瞳孔中的悲怆与哀切。曾几何时月明星稀之夜,那人在三生树下轻抚他的额发——过去如何,今后如何,无数次疑惑他恋慕之人,以至于心心念念,夜不能寐,而这一次再清楚不过,他唤「唐千景,你知道么?」
「我晓得了……」
他晓得了。
僵持了许久,身后之人一点放开他的意向都没有。两尺远处的同门有些慌神,此刻唐千景背对着那人,看不到他眼中的冰冷,觉得左耳畔一缕气息,声音低沉入耳。
“这一刀是还你的。”
横在颈间的刀刃放下,抵上后心,明王镇狱锋利平直的尖端一刹穿胸而过,低头看到明晃晃的刀尖尚在滴血,剧痛几乎吞噬理智,肺腑反涌,口中吐出血来。只觉被推了一下,刀身脱离躯体,左肩亦被放开,无力支撑跪倒在地,眼前渐渐模糊,听觉也急速衰弱,不远处同门惊惧的面孔,呼喊他名字的声音无限地扭曲。
刀锋擦心而过,施救及时,失血虽多,终于还是救了过来。
大约是恨透了自己罢。
那人无论是以为自己利用了他的感情,或是明白自己的用心,现如今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那人活着便好。即使相交不过逢场作戏,相见终归沉默无言。大概像他们这样的人 ,这样的状态已经是奢侈了。唐千景不信神魔,不信来世,置身这世间,可左右的只有当下罢了,能把握在手中的便不犹豫地握紧。将万千眷恋织进绮丽誓言,心心念念寄托来生后世,于他而言不过是苍白无力妥协之举。世间情爱纷纷扰扰,凡是有几分真心尚在,无不企盼与爱人双宿双栖白头偕老,生生世世相逢相恋,而再真切,也终归只是凡俗情爱罢了,指望以此感天动地,修得百年之后再续前缘,若真如此,世间何来许多痴人苦等抱憾终生?他要的不过是现下,每次相遇都只作是最后诀别,将对方的模样仔细描摹入心,若是以后无缘相见,也还算有些念想。
夜半醒来,四周寂静无人,借着清冷月光环顾四周,房间布置再熟悉不过,大概是回来了,而有些终究再回不去。
夜袭明教第二日,长安城中关于此事的各种言论已是沸沸扬扬,这一战摆明了是唐门与明教的决裂,手段也是足够阴险,以统领婚事为引,换得的不仅是明教毫无知觉,长安各大势力也都信以为真,而这计划缜密,也在关键时刻出了纰漏,否则明教驻地怕是早已被端掉,关于泄密一事,街头巷尾的关注比夜袭事件本身更甚,定亲前就被知情人吐露的消息此时又被翻拣出来,说来说去得出的结论便是新娘唐千浣,早传言她与一明教弟子相恋多年,此番被指婚怕是让她最终叛变。
所谓人言可畏,大约就是如此,风言风语却也不是平地而起。早已有了觉悟,而被机关锁住手脚的女子被押上来时,唐千景还是觉得心中颤抖,那时的喜服还未换下,红衣上已是道道血迹。他不曾对她吐露过关于夜袭的半个字,而她怕是自枝节末梢间便明了,太过聪明总是为之所累。跪在厅中却缄默不语,甚至不曾抬头看他,唐千景明白她是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活下去,看她这副模样,已是了无牵挂,成功破灭了夜袭明教的计划,心上人也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
掌狱弟子的陈述打破了厅内的死寂,大致是在与明教作战时,在其驻地西北角击溃一队敌人,这队的头领受了伤,忽见一个女子从隐蔽处现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保护那头领,终是不敌,但随后被迫停战,那明教弟子被同门救走,而女子被俘获,取下面巾,发现竟是唐千浣,便押解回来。
——那晚本应当从外锁上的房间,自己刻意留了窗,是给她机会保住情人性命,而却不曾料到这结局。
叛变通敌之罪的惩罚在门规中记载再清楚不过,如此重罪,不仅难逃一死,之前还要受许多刑罚,唐门以暗器机关闻名天下,拷问亦是令人闻风丧胆,无数意志如铁的死士在唐门的刑具下从实招来。身为唐门弟子唐千景清楚唐千浣将要受到怎样的折磨,而又能如何。
掌狱弟子陈述完经过后,便问唐千浣是否认罪,堂下仿佛丢了魂的女子此时竟不做声地点头,见唐千浣如此,掌狱弟子回禀唐千景。
“犯人唐千浣已认罪,还请统领裁决。”
望着堂上面容冷峻的统领,下面的众人心里各有猜测,唐千浣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若是因为他们的师兄妹关系就从轻处罚,定不能服众,统领的位置甚至都不能再坐下去。片刻后,堂上之人开了口。
“堂下之人所犯叛变通敌之罪是其一,嫁作人妇留恋旧情,身为唐门弟子,不识时务与明教勾结,更是罪加一等,仅仅门规记载的刑罚如何足矣洗刷罪孽?依我看当加倍责罚。”
一语惊四座,众人以为统领不为她开脱便罢,反而如此,原本的刑罚已经很重,加倍更是前所未有,虽不甚合理,但着实不容置喙。望着面无表情的统领,堂下的弟子便是无过,也徒然生出几分畏惧,夜袭失败后,统领身受重伤,将近两个月才勉强可以处理门中事务,自那以后,这位本身就难琢磨的统领更是阴晴不定,现下更无人能揣摩他的心思。
“这样重的刑罚.......怕是还未过半,人就先断了气.......”
掌狱弟子答道,显然也是被方才一言震慑。
“这有何难?有的是时间,伤重就治,待好了继续。”
这件事便算是暂时结束,而之后关于唐千浣的处分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据说刑罚确实分毫不减,几次甚至统领亲自监督,施刑人见唐千浣身为一弱女子又是同门,心生怜悯,杖责时下手轻几分,或是虚报数目,被统领发觉,都要一一补回来。便有了之后的流言,说唐疏影怕是恨极了这个师妹,毁了歼灭明教的计划,也有人说他大概曾对唐千浣有几分情意,妄图将成亲之事假戏真做,却反被将了一军,恼羞成怒从而因爱生恨。
平日里唐千浣待人随和,颇得众心,虽是必死之罪,但反反复复折磨也有些过分了,见与明教一战败北过去也有大半年了,或许统领的气也该消减些,议事时偶尔有个别人提出对唐千浣的刑罚已经足够,是时候了结了。每当有人提出时,统领或是冷笑,或是讥讽,甚至处罚那人,渐渐关于唐千浣的事无人敢言,之后的局势更是紧张,外界平乱捷报不断,但凡识时务之人皆是抓住机会站稳唐廷阵营,长安的形势更是一日千变,叛军败落,而在乱世中兴起的江湖势力该如何处置之事,越来越多次被提上朝堂,唐门作为早已倒向唐廷的江湖势力之一,但早年与明教有些牵扯,又曾染指黑道,故而尚不能高枕无忧,此时更是顾虑唐廷态度,这一次虽是站对了阵营,但究竟是有利可图还是与虎谋皮尚未明了。天子脚下的长安分部尤其得做足功夫。除此之外,明教见不能成事,前前后后更吃了不少亏,加之朝廷还表明对其态度,准备与对头决一死战,大约是想拼得鱼死网破。
半年来时间来,唐门上下片刻不闲,已投入所有人手在处理外交事务与备战上,尚觉不能顾及全局。
不知翻阅过多少文书,抬眼望向窗外,蓦然觉夜已深,案头烛火摇曳,双眼困倦,近在咫尺的火光看着都有些恍惚,听得叩门声,轻咳示意,来人送来一封信,不须拆封,只一眼便知又是堡内的命令,惯常的指令后加了一行,唐千景盯着那句许久,而后轻叹一声——终归有这样一天。以处罚的名义,确实已经拖延了太久,上面几次催促他处死唐千浣,都被他以刑罚尚未结束的借口推迟。不过好在他一早唱够了一折,这封信,不早不晚,刚好。
伸出左手取砚台上的笔,而刚拿起,手指轻颤,笔落案上,辗转右手拾起,在方才的信纸小心添上两字,反复看了几遍,披衣起身,走出房间,拿着那封文书去往牢狱。
进来唐门上下忙于各种事宜,牢狱这类枝节末梢的内务便懈怠不少,已经困乏的值夜弟子显然是对统领突然只身前来十分惊讶。唐千景将文书递给他们,几人草草看了连忙去准备,一人领着唐千景进到关押唐千浣的牢房,片刻有人送来一个小瓷瓶,弟子们见统领一言不发地站着,识趣地离开。
昏暗的房间只有顶上的一处铁窗通风,这处牢狱关进来的犯人以本门弟子为主,大多都已是垂死且上了重重枷锁,加之房顶约是寻常房屋的两倍高,也无需担心犯人逃脱。此时已是深秋,牢房内不曾生火,寒意透骨。被机关锁住的女子听有动静,稍稍抬眼,见是唐千景,神色复杂。唐千景走上前,伸手解开了机关,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女子没了机关的固定,站立不住,唐千景忙伸手扶住她。
“……他应该快来了,立即走不要再回来。”
唐千景开口,虽然不是故意,但眼前女子的痛苦还是让他心中无比难过。或许他们马上就要永别,至少应该把歉意说清。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折磨……”
“我知道……这不怪你,你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否则我早就没命了,不是么?”
女子声音干哑,听了她的话,一时语塞,如鲠在喉。
“……你能和所爱之人白头偕老……我这样期望,一直都没有变。”
“那晚,见窗没有被锁上……知道你晓得我猜到有事,给我机会,但那么多年了,不想再躲躲藏藏,本来应该把他支开,保住他性命便好,最终还是贪心不足,妄图离开唐门厮守终生,把我猜到的告诉了他……对不起的是我啊……”
“罢了,都过去了,如今的机会千万不要再错过,今晚过后你于唐门就是死了,随他远走高飞吧。既然是你爱的人,便是最好的归宿。”
听到这席话,受尽刑罚都不曾流一点泪的女子哭出了声,唐千景见她如此,亦是几分酸楚,觉得心口旧伤反复,咳嗽将出来。半晌,唐千浣渐渐止住哭泣。
“师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长安不是久留之地,千浣知道这些年来你为唐门尽心尽力,而可曾为自己考虑过?”
“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唐门与明教一战在即,唐千景在与陆明焕的书信中已说清,陆明焕表示若是唐千浣能回到他身边,他愿意放弃一切好好待她,不管什么身份教派,唐千景不想为唐千浣徒增烦恼,一句话敷衍而过。
“这些年......可有人入你心?”
“……不曾。”
唐千浣忽然抓住唐千景的左手,解开他的手甲,应当是能轻易避开,而他左手却迟钝了些,冰冷的铁甲下男子的指间一枚指环泛着海洋般的深蓝,银环表面光洁圆润,应当是戴了许久。
“一直戴着手甲,是为了掩饰它吧。这个戒指,那年去往明教的途中我在那个人手上见过。十五年前的银瓶还在你的柜子里……还要骗自己多久呢?”
唐千景一言不发,眼中掩饰不住的慌乱,索性别过头去,两人许久无语。忽听得屋顶上异动,一个身影旋然而至。
“走吧,不要回来。”
“千浣会永远记得你……当年你说过这乱世之后,应当为自己寻个归宿,不要食言……”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回过神来——只剩他一个人。将备好的瓷瓶中的液体倒在地上,又从袖中取出另一瓶装有血液的瓶子,两种液体混合后剧烈地反应,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味,腐蚀了周围一片地面。他在信后加的两个字——化血,便是这种能将血肉腐蚀殆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