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六(1 / 1)
之后的酒宴歌舞,觥筹交错,喧嚣尘上都再入不得耳,有意无意间,余光中那人身影远远近近,多少岁月过去,算来那人近年也当有三十了,中原人口中的而立之年。今日没有面具的遮挡,眼光瞟过那人面上,见那无瑕容颜依旧,而情态已是不同,从前他总是眉眼低垂,少言寡语,却又不甘下风,当时对自己说的寥寥几句至今感觉言犹在耳,眼前这人进退逢迎,心计算尽,游走权利场,进退自如,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是圆滑老练,把盏寒暄间眉眼自然弯起,绵里藏针时面上愠色骤现,若是说人生如戏,想必那人对任何角色都可称得上游刃有余。过去往来影影绰绰,思绪游走不定间,暗红身影走近,只当是擦肩,耳畔却听得一声。
“别来无恙。”
陆重楼一怔,抬头并未对上那人视线,心说又是场面话,明教失势,寒暄也少到只得四个字。
“恭喜。”
若是此时抬眼,便能晓得面前人眼中的片刻失落。杯盏相交间,空着的手一凉,视线稍移,见那人覆着手甲的左手暗中递来一小纸卷,默然接下,彼此对饮一杯便再无多言。
「正月廿七子时前东城驿站只身前来务必赴此约」
未曾猜到如此,吃惊间蓦地回头,擦身而过的人亦是回头,四目相交,见那人眼中沉重恳切之色,内心挣扎一番终是妥协。
——无论他变得如何,这颗心总是自然迁就。
忽然众人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陆重楼见陆明焕走进来。明眼人看出来人身份,会场中方才欢活的气氛渐渐褪去,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早已叮嘱过他不要来,陆重楼见此情形一发不可收拾,不只是牵连陆明焕个人,在这种场合闹出事端,以后明教怕是也要抬不起头了。正想着如何收场,陆明焕已经走到会厅中央,一路无人阻拦,别有用心之人更是隔岸观火,唐千景见陆明焕突然到来,面露杀意,虽一言不发,但明白怎么回事,大概恋人嫁与旁人,终于让他这样从容的人不惜一切。陆重楼见唐千景像刚才迎客般走上前去,面露几分喜色,伸手招呼侍者送上酒器,侍者斟上四杯,唐千景取了一杯。
“怎来得这样晚,当罚三杯。”
众目睽睽之下,方才几乎要出手的男子竟也取了杯盏,当真喝了三杯。
“贵教掌旗使在旁边席位。”
伸手指向陆重楼方向,侍者对陆明焕行礼,示意带路。
方才剑拔弩张的形势竟这样瓦解,众人暗叹这唐门统领果真有手段,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陆明焕的席位在陆重楼旁边,见他看向主人席位,定亲礼少不得未来新娘,不远处,几重纱幔隐隐约约透出一个女子剪影,旁边立着两位侍女,坐在中间的大概就是唐千浣了。陆明焕几次看向那边,见他倒也没有别的动作,陆重楼才稍稍放心。
酒宴结束已是深夜,宵禁街头空无一人,因是江湖势力,官府几分忌惮,尚不敢约束,巡逻士兵只做不曾看见,放任他们离去。冬夜寒风凌烈,吹在面上有些生疼,微微的醉意顿时散去,思绪清醒间想到前日送到的喜帖,大红暗纹洒金薛涛笺,新人姓名再熟悉不过,中间惯常吉语记不起来,末了的大婚之日——正月廿七。回到住所,几分疑惑又拿出那张红笺,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正月廿七呵。
……
“今晚为什么去?”
“几天前千浣来信,说今后再不联络。打听才知道是她要另嫁他人,我怎么能放任不管?”
“他做了什么让你收手?”
陆明焕张开右手,一只女子佩戴的青金耳环。青金石是罕见的物件,琢成耳环大小的一块已是名贵非常。看着手中青蓝色中带点点金辉的耳环,陆明焕眼中生出恨意。
“这是我送给她的,呈上来的酒杯一共五只,四只都添了酒,耳环放在第五只杯子里。呵,竟然这样卑鄙,逼我就范么?”
陆重楼虽然同样觉得这是不入流的手段,但当时的情形非此不能将这事不留痕迹地平息,大概一早想到陆明焕会突然闯入,便留下这一手。想来想去也叹服于那人手段。
“这般形势,你一早就该明白,迄今为止没有正面冲突已是万幸,还指望唐门把唐千浣嫁给你么?”
“我知道!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就以为形势,政局,把我们好好拆散么?又怎能甘心自己所爱被夺去!”
陆明焕一番话说到最后歇斯底里,至于红了一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重楼。陆重楼从未见过这个总是从容地微笑的师弟兼属下有过这样的样子,像是被他的目光钉住般。
“爱人最终与别人成亲,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懂么!”
陆明焕继续逼问,陆重楼听到,怔了一下,片刻后反而恢复常态,避开陆明焕咄咄逼人的视线,望向半开的窗外,良久,低声一句。
“我懂。”
声音轻微几不可闻,不知陆明焕听到没有,又像是对自己的自言自语。
“怎么会不懂……”
窗外飘起了稀疏的雪花,这年的初雪格外晚,已经过了除夕,不知不觉在中原已有十四个年头。当年来时就是这样的天气,十四年间无数类似的雪天。他不懂中原人赏雪观花吟咏诗句,此刻对着漫天夜雪,那一年在雪原山谷中度过的日日夜夜不可抑制地浮现,仿佛那些时光尚未走远,恍如昨日。当初少年的自己和那人早已在漫长岁月中消亡。如今彼此已经站在了对立的位置,明教在中原已是日薄西山,想必过不了多久,与中原势力一战不可避免,或许这一战就是最后了,等着自己的大概就是死亡。身为明教中人,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不过是脱胎换骨,回归明尊身边罢了。若是死,难以割舍的,遗憾的大概是永远无法触及的那个人吧。
不知何时,房间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伫立窗旁,无数过往来来去去于脑海眼前,不觉已是深夜,窗外已是鸟羽般纷飞的大雪,茫茫一片,将这座城的昨日无声淹没。
正月廿七。
正月未了,年味尚余,长安新贵唐疏影成亲一事,办的招摇,为本就热闹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迎亲这天,不少平民都涌上街头看热闹,见为首的唐门统领唐疏影,面上春风得意,便是不着礼服也带喜气。新郎后是新娘的车马,隔着帷幕看不到容貌,隐约看得轮廓端庄秀丽,应当是个美人,路旁围观的少女们见得,窃窃私语,嫁得夫婿如此,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是才貌双全,叫人羡煞。长安各路势力皆来祝贺,甚至有朝中官员,好不热络。
喜宴结束已是夜半,客人离去,侍者引着新郎进入新房。众人离去后,站在门口的新郎唐千景走到端坐的新娘面前。
“你我未曾饮合卺酒,亦不曾结发,也未揭你盖头,故而算不得夫妻。”
新娘不作声,新郎径自离去。
城东驿站。正月里少行人,驿站冷清。西域人相貌最是好认,当陆重楼到达时,立即有人迎上来,引他至驿馆内,只说有人已经定下了客房和酒席。来之前长安城中唐千景成亲之事已是沸沸扬扬,子时早过,想必那人不会来了,正是洞房花烛夜,如玉佳人相对,何必来这荒郊野外?却又是心甘情愿赴他邀约,怨不得谁,见简陋客房桌上早已布好酒,只当是喝那人的喜酒罢了。
前几日的积雪尚在,夜半又起了大雪,房内一灯如豆,衬得外面反而亮些,隔了窗纸,见片片阴影簌簌而落,房中装饰只有一幅字,看不真切,隐约见得几行,上书。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
恍惚间悲从中来,不自觉酒喝了不少,眼前影影幢幢。忽觉得门开了,夹杂飞雪的夜风中一个深蓝身影,直觉是那人来了。深蓝身影渐渐走近,停在他面前。所谓醉酒,不过是做出平日理智上不能做的事,说些不敢说的话罢了,心里却是清明的很,就比如他现在伸手抓着那人领口。
“唐千景,你知道么?”
言语几分含糊,悲切之感却是表露无疑,抓着领口的手握紧,似要拉近那人,对方毫不吃惊般,一只手拿起桌上酒杯,饮了一杯,顺势俯下身来。眼前朦胧,只觉得口中被渡入酒液,带着一丝温热。像是十四年前他为那人做的一样,时过境迁,换了角色。耳畔一声低语,声音沙哑,却是十分清晰。
“我晓得了……”
冰冷手甲覆上手腕,一分分移去他紧握领口的手。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深蓝身影转身离去,而后似是灯火熄灭,尘世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