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1 / 1)
沉沉睡去后,唐千景做了很多梦,亲人尚在时父母的温言细语,家破人亡后在训练室中度过无数晦暗的日子,为了练忍耐力三天一粒饭都没有,一次次被打倒受伤,只有自己默默包扎伤口……痛苦的过去在他脆弱的时候失控般地出现在梦境里,那些画面在刺激他的神经后渐渐淡去,眼前一片漆黑,无声无息,仿佛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唐千景想,就这样睡去也很好,很好……
陆重楼一直清醒着,眯着的眼睛看唐千景为自己处理伤口时好笑的样子。也许可以帮他一下,但是陆重楼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他只是一个敌人而已,留下他不过是因为这里可怕的天气不能一个人走出去罢了。唐千景看起来十六七的样子,算来自己也就比他大一两岁,陆重楼心说蜀中唐门看来是真的没人才了,这样没有江湖经验的弟子都被派出来负责长安商道的任务。现在不知道自己的人怎么样了,在坠崖之前,战局被扳平,看那个那个唐门指挥还是有些本事,但明显他们的行踪和明教的安排都已经被人知道了,对方策划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码,那么现在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通知长安总坛的长老们。正在陆重楼想着的时候,听到咚的一声——唐千景倒在了地上,脸色很难看,本来就白的皮肤,现在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陆重楼看了,大概是太冷和失血过多,抓着胳膊,把他从从洞穴的角落拉到了火堆边。烧了几个时辰火明显小了,陆重楼将捡来的树枝踢进火堆,这个天气里地表的植物都覆盖上了雪甚至直接冻成了冰凌,他挖开一处积雪下的地面才找到一些勉强能燃烧的树枝。随着树枝解冻,开始燃烧,火焰有明亮了起来,唐千景以一个近似于趴着的姿势倒在火堆边。半个时辰后,他额头出现了细小的汗珠,而后醒了过来。环顾四周,唐千景看到离自己不到一尺远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只看到那眼里有火焰跳动的影子,本来是蓝色的瞳仁中,暗红的火光忽明忽暗,让他移不开视线,片刻后眼皮又抑制不住地要合上,唐千景感觉肩被拍了一下,正是受伤的右肩,痛得他清醒过来,拍他的那只手收回去指了指身边的地,唐千景不明白什么意思。
“坐这里。”
那人说完便偏过头去,望向洞穴的外面,唐千景很局促地站起来,坐在了那人的旁边隔一掌宽距离的地方,也偏过头去脸朝洞穴里面,双手环住膝盖,侧靠在石壁上,片刻身后的人退了几寸,唐千景感觉两人的背靠在了一起,心中有些尴尬,不知道是就这样还是挪开,内心挣扎了半天,最终他选择假装已经睡着了。那人体温比自己要高,背上渐渐感觉有了暖意,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唐千景转过头,看到身边的火堆没有了火焰,烧黑的木头还透着暗红色,几缕熹微晨光投在洞口,身后的人背对着他,倚在石壁上,还未醒来,唐千景轻轻挪开,想来想去,又拿出些木制零件投入火堆,已经没有了火焰,只好再拿出打火石重新点火,一夜过去手的感觉似乎好一些,但是皮肤红肿,痛痒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摩擦打火石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刚才在睡梦中的人蓦地醒了过来,几乎是瞬间制动握着弯刀的手。同是身为刺客,那人的直觉太过敏锐,不知道是怎样严酷的训练才能成为如今的样子,也许他有比自己还要绝望的过去。
陆重楼被惊醒后,本能般地做出了防御的姿势,看了看周围,发现是唐千景在用打火石点火。天已明,但依旧是阴天,重云的四周环绕着光晕,似是浅灰的锦帛被割裂开而漏出了包裹的光芒。这样还是不能判断方向,陆重楼心里计算着时间,在这雪原和山谷中待了已有一日,几乎没有食物,只有雪充做水源,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中体力消耗很大,最多坚持不过五天,如果得不到救援或是自己走出去,就注定埋骨在这积雪之下。昨天半下午的时间只够找到这容身之所,算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当务之急是找些食物。唐千景看到陆重楼醒来一会儿后便起身要出去,猜他是要找食物,便喊住他。“等一下。”陆重楼转过头来有些差异地看着他,唐千景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两只狭长的盒子,一只装了一大半的红色药丸,另一盒填满了黑色的药丸。“红色的是可以当做食物的药丸,黑色的是用来刺激神经和麻痹感官的。”唐千景简单地说清楚两种药丸的功效后,取出一颗红色,陆重楼这时明白了为什么在追踪唐门队伍的时候,他们不起篝火不起炉灶而一直赶路的原因,他依然转身要出去,表示不愿意领这份情。正在这时,背后有东西破空而来,陆重楼本能反应是暗器,回身抬手夹在指间,一看是那种红色的药丸。“留时间走出去,不要做不必要的事。”唐千景见他转身要走,便把药丸当作暗器丢出去,迫使他接住。“放心没毒。”
言罢当着陆重楼的面吃下去一颗。这让陆重楼左右为难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人说话和本人一样尖刻,但又懒得和他争辩,只好学着唐千景的样子吃了下去。唐千景倒也不是故意那么说,反倒是有种急于还人情的想法——那人帮他几次,这么做就当减少对他的亏欠吧。“再过半个时辰出发。”陆重楼走到洞口,立着靠在岩壁上,望着外面的天光大亮。半个时辰内两人互不言语,唐千景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东西,但其实没什么可整理的,只是看起来有事做,显得自己不那么无用而已,陆重楼就那样站着,或是坐下来一会儿也是闭着眼睛假寐。唐门的东西还是不错的,陆重楼这样想,吃了唐千景给的药丸觉得饥饿感渐渐消失了。之后两人从洞穴中出来继续向前走去。陆重楼根据坠崖的位置推测了长安城的方向,他们之前埋伏的地方离长安还有上百里,想来直接走到长安是不可能了,至少先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再做下一步打算,只希望这路上能碰到村落。这山谷再往里走反而开阔了起来,两边的山低了下去,到中午的时候差不多周围就已经是雪原了。这一路刚好逆着风,虽没有下雪,但干冷的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般,唐千景想起当年听父亲把他叫到身边,一句句教他记诵诗句:“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想必就是这样的感觉。待进入雪原,距离两人不远处有一小片落满雪的枯木林。两人走入树林才感觉风小了些。漫长的半日已过,最多再走两个时辰便又得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二人不敢懈怠,在枯木林中除开一些积雪,又刨开表面的土,挖出一些埋在浅层的树枝,准备用做下一个落脚点的柴火。弄到足够的树枝后,唐千景和陆重楼各抱着一捆继续向前走。穿过树林,一座山峰看似在不远处。从小生长在多山之地的唐千景明白,那看似不远的山峰,可能走几个时辰都走不到,但是附近已经没有可去之处,只好横下心走向那座山。两个时辰早已过去,那座山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唐千景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风声很大,陆重楼又走出几十米,才发现后面的人不见了。
陆重楼折回去,看到唐千景再一次昏倒,这里不比山洞里,自己一个人走到山边就很困难了,现在这人又丧失了行动能力,如果拖着他,两个人可能都会死在去往山的路上。陆重楼犹豫了,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觉得把他丢在这里良心不安。可算来自己作为一名刺客,怜悯惭愧等等心情完全不需要。当年明教最后一次考验中,陆重楼和九个同门一队夺取信物,在圣墓山上他们除了手中的刀外一无所有,类似的寒冷,他们相互取暖,细算每一点食物,每当有人再跟不上队伍时,交出他的一份物资,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走,到最后十个人只有两个活着走到了山顶,另一个人是陆重楼的挚友,当时那人已经意识模糊,陆重楼紧紧抱着那人的身躯,一遍一遍告诉他已经快要到达圣殿,但真正到圣殿前的时候,陆重楼看到怀中人的尸身已经僵硬了。经历过将一个个奄奄一息的同伴抛下和挚友的死去,陆重楼跪在山顶圣殿门前,周围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仰头则是漫天鸟羽般的飞雪,仿佛浩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极度的绝望让他几乎心理崩溃。现在的情形和那时实在相似,即使很多年后,陆重楼终究想不明白,那时他救唐千景是为什么,究竟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死,还是当时凌乱的思绪混淆了过去和现实。陆重楼将昏过去的唐千景的一只胳膊架在肩上,另一手搀着他的腰,几乎是边走边拖,除了背负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唐千景身体异常的冰冷也让他感觉自己的体温连带着降低。行进的速度慢了很多,这意味着他们会承受更长时间的刺骨严寒。经络受了严重的内伤,本身是不应该运功的,但是已经没有选择了,陆重楼开始在运转阳性内功,因为经脉受损所以这很危险,有可能对自己造成严重的负面作用,甚至走火入魔。运行了几个周天后,陆重楼感觉体温开始恢复,被架着的唐千景身体还是继续地冷下去。那一瞬陆重楼感觉回到了在圣墓山的绝望时日,怀中的人一点点丧失温度,他甚至怀疑此刻自己架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他没有勇气探唐千景的鼻息,手偏移几寸扣在了唐千景腰间的脉门上,将内力分给他,虽然循环因为分出一支慢了很多,但是唐千景的体温明显高了起来。大概又走了一个时辰,两个人终于到达了山脚下,万幸的是山脚下就有一个小洞穴。陆重楼把唐千景拖进山洞,想到树枝已经被丢在之前的路上,只好去试着从唐千景的匣子中找可以点燃的东西,他挑出一些和之前看到相似的木质零件,点了一个火堆,把唐千景身体扳正摆放在火堆旁。陆重楼此刻感觉刚才强行运功加重了内伤,而且体力透支,于是坐下来靠在岩壁上小憩。唐千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昏倒前的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雪原里,毕竟在那种自身难保的环境下,陆重楼丢下他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他没有,再一次救了自己。唐千景不愿亏欠别人什么,更何况是性命,那人一次次救了他,想到在走出这里后,他们又会重新回归敌人的身份,如果在战场或者任何地方再遇见,自己又如何下得了杀手,那么多年的教导,最终无法泯灭唐千景作为人最后的良知。如果会再见,这条命就算还给他了,唐千景闭上眼睛,这个念头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