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微笑是她的矛和盾(1 / 1)
有些人天生一副微笑的样子,即使什么也不做,嘴角也是上翘的,眼睛充满了善意和愉悦。雪伦就是这样的,加上她总是笑眯眯的,她的笑容就像闪闪发光的贝壳,叫人看了会心情开朗。
不过,现在她可笑不起来。“嗝~”正打嗝呢,刚吃了饭,得意忘形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嘴巴里进了风。
“波比,嗝~”雪伦难过极了,拽着波比的袖子撒娇。
“等等,水还有点烫。”波比还在发愁如何快速放凉一杯刚烧滚的开水。雪伦就等不及了,在一旁又蹿又跳的,就是个熊孩子。最后波比想了个好办法,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放进一盆水里,再把装开水的杯子放进去放凉。真是一杯水就叫他急得满头是汗了。
“嗝~还没好吗?”雪伦苦着脸说。她一吹风就打起嗝来的毛病真是讨厌。
“快好了,你喝一小口试试。”波比也烦恼呢,水要是不热了,她打嗝就停不下来;要是烫,她的猫舌头就该起个泡了,但是这个温度很难把握啊。
雪伦小呷了一口,觉得不怎么烫,对波比点点头,又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她正喝着呢,厨房的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砰”的一下门被用力地推开了。
“奶奶。奶奶?”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涌了进来。这些小孩子是附近邻人的小孩子,有些也是来过暑假的。奶奶常常做些小饼干给他们,有不少小孩子就把这里当成了据点。
“你是谁啊?”其中一个抓着两角辫的小姑娘问。立刻又有一个小男孩回答她。“你傻呀,她是雪伦。”去年雪伦来的时候,他们一起玩得可欢了。不过是一年不见,还是有些陌生起来。
“是雪伦姐姐吗?”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
雪伦放下杯子,蹲下身和他们平齐,微笑着说。“是我呀。”她的目光很柔和,轻轻地拂过每一个小萝卜头。嘴角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越是笑,越是令她看起来一团孩子气。
“雪伦姐姐,你好久不赖啦!”“雪伦姐姐,我去年做的书签掉完啦……”“雪伦姐姐,我哥哥给我买了一辆小汽车,会自己动的,很棒吧。”好几张嘴全都叽叽喳喳地闹了起来,有一些口齿都还不清。小孩子们许久不见她,都很急切地想凑到她前头去,告诉她一堆她不知道的事情呢。雪伦很有耐心地一一应着。
突然一个孩子说。“雪伦姐姐,来玩吧。”这下,所有的孩子都不说别的了,全都抬起了小脑袋,巴巴地望着她。“来玩吧,来玩吧……”
波比一直觉得雪伦会受小孩子欢迎的原因是,她自己就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好了,就算是比所有人高出好几个头,小孩子还是觉得她是自己人。雪伦最不会拒绝小孩子了,她总觉得那些亮闪闪的眼睛里一定有魔法,只要一被他们那样望着,她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当然啦,她也觉得很好玩就是了。
雪伦和一堆不到她腰间的小孩子们围成一圈玩游戏,一点也不违和。突然,有个长长的影子盖住了他们。雪伦抬起头来,辨认半天,才想起来是一个熟人。“你好。”
“你好,雪伦。”平头的一个男孩子,眉眼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稚气已经尽褪了。他是雪伦的小学同学,他们俩还坐过同桌,借过橡皮的那种。不过,雪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现在连名字也是模糊不清的。她还有些怕叫错。
“查德。好久不见。”波比刚好从里面出来找雪伦,她忘记吃维生素片了。波比小学时是坐在雪伦另一边的同桌。
雪伦高兴地接上一句。“好久不见,查德。”幸好,波比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然,可有些对不起他了。
“嘿,波文,好久不见。”查德笑着与波比拳头相碰。“我本来只是想来碰碰运气的,没想到你们真的回来了。”因为父母的工作都很繁忙,波比和雪伦的小学是在这边的镇上读的,寄住在雪伦的爷爷奶奶家,就住在那个阁楼里。不过,初中两个人又是回去读的。所以和查德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那你运气不错,我们昨天才到的。进来坐坐吧。”波比笑着说。
查德也就顺势进去了。雪伦和她的小小伙伴们道别,也进屋去了。她还有三片维生素没有吃。波比又要唠叨半天了。
不过,波比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维生素片给了她,看她全都吃下去了,才转过头和查德聊天。查德看完他们俩的互动,说。“你们俩还是这么好啊。”
“怎么啦?羡慕。”雪伦笑着说。
“羡慕。”查德终于还是说出了实话。“以前就很羡慕你们,不过从来也不说。”这句话,他憋了好久,终于还是说出来了。“那时候的事真的对不起。”小时候并没有办法这么真诚,他那么嫉妒他们,却也说不出一句好话,尽是说些嘲笑他们的话。
本来小孩子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有多么伤人的生物,只要不说出自己的心声,说任何的话语,他们都是不知道愧疚的。所以时至今日,查德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
“那一天,我没有带头说那些话就好了。”查德还记得那天,只是因为雪伦坐在球场边等波比踢完球和她一起回家这样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情绪就这样爆发了。他带头起哄,嘲笑雪伦和他们不同的外貌,嘲笑波比和她的关系。
无知的将自己当作了主宰,用恶毒的言语批判他人的无辜,一点一点,将那个人逼近了绝境。而那个人恰好是雪伦。那一天,雪伦离家出走了。整整两天,他们谁也没有找到她。查德记得很清楚,那一个晚上从来都是漆黑的田地和山路,亮着许许多多的小灯,到处都是寻找她的大人,他们还蒙混着在溪边玩闹。
那时他们并不了解,那个有着黑发黑眼的小姑娘真的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也许某一天,他们会在哪个角落发现她小小的冰冷的身体,用她自己的死亡抗议他们的冷酷和残忍。
最近,他总是想起那个夜晚,漫山遍野的人喊着一个名字,直到天明。
“对不起。”他真诚地对着雪伦的眼睛说。
“没关系了,已经过去了嘛。”雪伦并不会很矫情地说,从没有恨过,所以不需要道歉。他们那些小小的玩笑,却害得她很长时间都讨厌镜子里的自己。但是都已经过去了。雪伦也不会揪着再说些什么。
她从不关心那些已经被时间磨平了的东西。因为心脏太小,容不下那么多痛苦和伤痕。不是什么东西都值得记忆的。对于那次的事,她也不怎么记得了。
不,还记得。她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丁点,就是波比从昏暗的谁也找不到的废旧房间里出现的时候。明明一切都模糊的想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他的脸,是清晰得好像在眼前,充满了懊悔和难过。“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那双抓住她的手是温暖的,带着微微的汗意,紧紧地握住了她。
只要记得这些就足够了。雪伦微微歪着脑袋,对着查德露出一个俏皮的微笑。“要是内疚,就请我吃东西吧。”
人人都认为是雪伦被伤透了心才会离家出走的,所以大家都很体谅她。爷爷奶奶也更加地宠她了。只有波比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焦躁不安地想着。
雪伦才不会为了那种事情离家出走。她总是小心翼翼的,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怎么可能会为了别人的话让爷爷奶奶担心?不,她那么的胆小,怎么可能敢一个人走进黑漆漆的小屋里。只有他,只有他握住她的手,她才敢进去吧。
因为那天,她确实是握着他的手,一小步一小步的挪进去的,还担心他会害怕,勇敢地走在前面。她一直站在他的前面。他才有机会,愚蠢地将那扇门关上,将她一个人锁在了黑暗里。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就好了。他恨不得砍断那只关上门的手。可是。不可能重来一次。他确确实实亲手将那个不管什么事都站在他前面,害怕孤独和黑暗的女孩,一个人关在漆黑的恐惧里,整整两天。她该有多么的害怕呀。
那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人,也没有吃的东西,甚至连一点光和声音也没有。她呆在那里的时候,一定曾声嘶力竭地哭泣吧。他却像是木头,感觉不到任何的人的情感,就那样一路走了回去。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回家,最可笑的是,路上他还被一只小狗追,鞋子也快掉了才甩开它。
如果雪伦在,她会把他挡在后面,假装凶狠地轰走它,就好像她不害怕一样。她可以勇敢得不害怕任何东西,黑暗也好,恶犬也好,只要他站在她身后,她就会挺起自己的小胸膛,保护他。
她是他童年的保护神。
但是他只因为几句话,抛弃了他的神。
“波比,波比。”雪伦轻轻地推了推他。
“怎么了?”波比晃过神来。
“查德都走了,你在想什么呀?”雪伦说了许多话,之前又和小伙伴们玩了那么久,嗓子有些干渴了。波比立刻注意到了,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雪伦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才舒服一些,但还是渴。
“好想喝冰汽水啊,波比,可以吧。”这边的天气可要凉爽不少,田平野上的风刮得比城市要大得多。雪伦的胃口变得正常一些了。
“不行。”波比又给她倒了杯水。她拿在手上小口小口的喝着,不说话,就默默地盯着他。“不行,你吃了冰的东西更吃不下饭了。还有,你已经缺钙和维生素C了,不许喝汽水。”波比又开始唠叨了。
雪伦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给喝就不喝吧。”然后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才觉得不那么渴了。突然,她又高兴起来,站起来大声说。“那我要吃披萨!放很多很多的腊肠和芝士的那种!”一想到腊肠和芝士在嘴巴里混合的味道,她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好吧。”波比去找奶奶,准备做一个披萨当下午茶点心。不过,他得做的小一点,不然,她又该吃不下晚饭了。
人可能会抛弃神。神却可能还在那里。
波比曾经猜过雪伦会对他说些什么,会抱怨吧,毕竟是他的错,会生气吗,也许会吧。他想过自己会努力赔罪,为她做很多事的。然而那时,他的内心,只是觉得自己错了,却没有意识到更重要的事情。
他猜错了,雪伦什么也没说。他打开门的时候,她又冷又饿,全身哆嗦得缩成了一团躺在地上。但是当他握住她的手时,她的眼睛是那么的亮,在黑暗中好像两颗流星,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既没有怪他,也没有生气。她是微笑着的。
那之后的三天,她发了高烧,病恹恹的,嘴唇惨白得没有一丝的血色,却还是微微地上翘着,像是在微笑。他难过地站在她床前,她就那么一直笑着看他,嘴角上的酒窝浅浅的,那表情像是在安慰他——那不是你的错。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女孩很奇怪。但是他又立刻安心下来了。他知道她不会说出去的,他也不会因此受到指责。他几乎要被她说服了。那不是他的错。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她知道的。他对自己说。她只是在试探。他曾那么想过。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一丝改变。她还是站在他前面,牵着他的手,牢牢地,不曾松开。
她大概真的是一位神明吧,善良到无私,勇敢到真诚。他自嘲地想。之后他又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保护,假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过了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发觉,她只是一个人类,也才明白,自己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