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1 / 1)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夜色如沉墨,一钩月牙缠着薄雾挂在天际。
盛夏的亭台楼阁掩映在阒静的草丛之间,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叫,惊起了岸边一众的萤火。
阎殊了无睡意,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到床边的小榻上,轻手轻脚地爬上去,趴在窗台上安静地看着外面,伺候的穆嬷嬷在侧房的小榻上睡得正熟,丝毫不知道自己伺候的小少爷并没有睡着。
夜里的风散去了白日的暑气,吹在脸上温柔又舒爽。
阎殊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午睡时做的梦。
那似乎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记不太清了,只模糊记得梦里出现的身影,如同一枝漉漉的白荷,卷云雾而来,涉水而过,又化为轻烟,在他面前慢慢消失。
醒过来的时候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庭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阎殊好奇地侧耳去听,那声息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咫尺。
他想了想,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
长廊上挂着一盏又一盏的烛灯,花团锦簇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浓墨重彩的影子。
阎殊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在那株年逾百年的古树前站定。
穆嬷嬷一直告诉他,“树是有灵气的东西。”
这棵树虬结于土里,枝干蓊郁,树叶茂密,重重的叶子相互遮盖着,那幽绿的颜色似乎能顺着叶脉流下来。
“你是谁?”阎殊开口。
此时,在某根脆弱又细长的枝干上,斜斜地躺着一个女子。
他那时匮乏浅薄的语言里根本描述不出她的美丽。
她就那样慵懒地躺着,青丝曳地,苍绿的裙摆从枝干上坠落,就好像有漫天的星光随之划过一般。
风落枝间憩,垂袖花羞语。
他的鼻息一直萦绕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如同仲夏夜一般,葳蕤又清浅。
长喧睁开眼,像白鹿一样浸染了世间灵气的眼里缭绕着浅浅的烟雾,她静静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阎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紧张,他紧紧将手捏成拳,面上却神色不改地与她对视。
长喧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
阎殊的脸有一点点涨红,他结结巴巴道,“跟,跟你,有什么,什么,关系?”想了想,他又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树妖吗?”
“不是。”长喧摇摇头,“如果我说我是神仙,你信吗?”
“信。”阎殊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如同纷叠的飞雪在乍开的天光里慢慢消融。
阎殊愣愣地盯着她看。
等穆嬷嬷发现床上没人出来寻找的时候,他还仰着头痴痴地看着早已消失踪迹没有一人的古树。
“我的小少爷啊,你大晚上不睡觉怎么跑出来了?还光着脚!”
阎殊乖乖地被穆嬷嬷抱在怀里沿着原路往回走。
“嬷嬷,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自然是相信的。”年迈的老妇人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但却慈祥温柔,“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是可以看见神仙的,他们住在高山之巅,偶尔下凡来,脚踩祥云,呼风唤雨,但是他们有一个弱点……”
“是什么呀?”
“我也是听我祖母说的,她说凡是有谁将红绳套在神仙的手腕上,就能捉住那只仙人,让她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
“真的么?”阎殊坐在她怀里装出一副天真又感兴趣的表情,垂着眼的时候,心里却一遍遍翻涌出一个无法遏制的念头——
他多想把刚刚见到的那只“树妖”捉住,让她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啊。
阎殊那一年,只有七岁。
在他短暂的岁月里,他只见过五个人,把他带大的穆嬷嬷,跑腿的小厮阿青,看门的阎老头,以及两个伺候的侍女吉祥和如意。
他像只囚鸟一般,被素未谋面的父亲关在一个荒僻狭小的别院里,抬起头只能看见那一寸窄窄的天空。
这样的日子也并不幸福,除了穆嬷嬷以外,其他人都喜欢叫他,“恶鬼。”
后来,阎殊才慢慢知道,他的母亲因为生他而难产去世。路过的算命先生给他算了一卦,“大凶,孤煞之命。”
无辜又天真的孩童安安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睁着一双像血一样赤红的瞳眸,就像是他母亲难产大出血时染红的白色床单。
那样的不详,又骇人,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但就像那个算命先生的批语,他命中带煞,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就比如穆嬷嬷。
那是个仲夏夜,穆嬷嬷躺在他床边哄他睡觉。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总是在咳嗽,她就像一只即将烧尽的蜡烛,皮肤松弛,满头白发,眼神浑浊,背脊弯曲。
她喜欢摸着阎殊的头,用那种年迈又嘶哑的声音跟他说话,“我给你讲故事。”
穆嬷嬷讲的故事只有一个,阎殊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他依旧乖乖点头。
可是那一次,故事讲到一半,穆嬷嬷突然闭上了眼睛。
阎殊愣住了,他伸出手去摸她,她的身子变得僵硬又冰冷。
“穆嬷嬷。”很久他才开口,握着那双失去温度后僵硬又苍老的手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那晚的月光,清澈得像一层薄纱。庭院里的古井水淋在他脚背有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幽冷。长廊的两侧种着很多高大葳蕤的树木,此刻它们幽绿得连同影子一起融进了夜色里。一只又一只的流萤从草丛里升起,跳动的微弱光芒翩跹着消失不见。
他光着脚站在地上,眼底酸涩却流不出眼泪。
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直到新降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衣服。他有些苦涩地发觉,穆嬷嬷讲的那个故事,终于不再有结局了。
直到四面八方的井水涌进他的鼻腔嘴巴,他混混沌沌的大脑才突然有一丝清醒。
——刚刚有双手狠狠地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模糊中他闻见一丝浓浓的脂粉气,大概是吉祥或是如意吧。
阎殊讨厌那些人,就像那些人讨厌他一样。
穆嬷嬷刚刚阖上眼永远地睡过去,下一刻,那些人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井壁满是苔藓,阎殊找不到着力点,只能徒劳地在水里挣扎。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冰冷,窒息,绝望。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知为什么反复映出那只树妖的模样。
再也见不到了啊。
突然,他的身子一轻,好像有什么将他往上推动——
吉祥刚刚趁着阎殊不注意狠狠将他推进了井里,做贼心虚的侍女躲在一旁的柱子后不安地待了许久,在确定井底没有动静以后刚想离开,却没想到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面无表情的男孩在在深夜的古井里湿漉漉地爬出来,那双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第二天,吉祥疯了。
阎殊安静又冷漠地站在长廊上看着发疯的吉祥,阳光落在他身前,他整个人就好像陷进了幽深又浓稠的黑暗里。
长喧坐在高高的树顶上,歪着头看他,“我帮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阎殊抿了抿唇,“送给你。”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根崭新的红绳递给树上的人。
长喧歪了歪头,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她接过了那根绳子,像白鹿一样浸染了世间灵气的眼里带着新奇,她静静地打量了一会。
他神色不改地与她对视。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如同纷叠的飞雪在乍开的天光里慢慢消融。
于是他的眼底,心底,落满了她的笑意。
她拿着红绳在手腕上轻轻一碰,就有了一抹浅浅的朱砂红映在她皓白纤巧的手腕之上。
阎殊直勾勾地看着她,“你会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不会。”她神色淡淡,眼底有一息的迷离,落在她身上的光晕也逐渐透明。
他知道那只是个故事,穆嬷嬷说的都是骗人的,可是,他忍不住,贪欲就像那一点点幼绿的嫩芽一样在心脏萌发出来,“我想跟在你身边,可不可以——?”
“你是凡人。”她用那种悲悯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对他道,“你会死。”
“我知道。”刚刚经历过死亡的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冷漠,“在我死之前,让我跟着你。”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血液有一半是冰冷的,镌刻着冷漠与自私流淌至心脏。
她叹了一口气,轻得如同烟雾。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她会消失。阎殊的心脏极快地抖了一下,他在害怕,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地抬起头,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很久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冲出来,他抬起头,定定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也许下一秒,我就会死在他们手里,但是——”
“我不想死。”他盯着她,那双赤红的眼像是下一秒就要流出泪来。
她没有说话,很久以后,她才用那种倦倦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开口,“好。”
他露出了一丝纯粹的笑意。
她勾了勾手指,有一丝风轻轻巧巧地拖住了他的身体。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被拖上了半空,并且在不停往高空升去。
霓裳翊翊,柔指拈风。
很久以后,阎殊在书上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一下就想起了这夜。墨染的夜幕,只手可摘的星眸,身畔的轻风,和那个漂亮得像精魅的仙人。
风带着他越飞越高,鬼使神差的,他在那一瞬间回过了头,庭院里,原本穆嬷嬷躺着的地方升起了一堆细碎的星点,像是温暖的火光一般,很快,那些星点逸散开来,逐渐消失不见。而穆嬷嬷的身体随着他越飞越高而逐渐消失。
他再也看不见她了。那个唯一对他好过的老人。但那时,他的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像一个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