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梦魇(二)(1 / 1)
“诶?!不可以吗?”黛斯特几乎被埃尔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慌忙放开他的衣袖。
她先前一直为该如何帮埃尔减轻痛苦一筹莫展,直到终于灵光一动,想起他在巨树上沉睡时一端系在手腕,另一端连接在树干上的飘带。
所以她现在正研究着怎么把那些缠绕在他右手衣袖上的黑色布条拆下来,再接进巨树坚硬的木质里——
黛斯特并不知道飘带只有传信和基本营养功能,在她看来,这种用于安静入睡的物件就算不能作为治疗,至少也很可能对摆脱噩梦有所帮助。
但直到数刻钟过去,她也没找出任何办法。
飘带的材质和埃尔的衣服完全一样,虽然质地比她所穿的粗布细腻的多,但显然只是某种布料,每个部分都同样柔软,不可能把它直接刺进坚硬的木质。黛斯特正在犹豫方才心底划过对巨树动刀的念头是不是真的可行——
埃尔却像能感应到她大胆的想法一样,立即以异常急切的声音制止了她。
“好吧。”黛斯特默默叹了口气,将被自己解开一半的飘带仔细的重新绑回埃尔的手臂,又努力回忆着先前所见的原样,将飘带的尾端在他中指指根处打上花结。
看来除了坐在这里眼看着他受苦,自己还是不能做到什么。少女觉得心中很是失落。
但她随即又有些欣慰,埃尔方才的话音虽然仍旧微弱,却已经能听明白,想来他是自行恢复些许气力了。
出血症状也似是逐渐缓解,看来应当可以进食。
终于找到自己一定能做到的事,黛斯特先前的失落情绪立即烟消云散。她拿来背包做靠垫,扶起埃尔让他倚在离火堆最近的树干上半躺着,以免他被血呛到,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为他盖好,随即背上弓箭起身走开。
***
即使正努力逼迫自己转身向巨树荫蔽的深处躺下入睡,埃尔还是感觉到身体几乎不由自主的坐起——
正不偏不倚的直面几乎近在咫尺的战争现场。
在他的记忆中,这场发生于时空建立以来第三个世界的动乱,是向来只从巨树和精灵中阅读数据记录的他,第一次亲历活生生的杀戮惨象。
与装备精良,规模庞大的各国联军相比,抵抗组织显然只能算作乌合之众,在联军暂停对巨树的攻势,全力清剿“逆流”后,他们再无还击之力。
然而这些信仰坚定者显然毫无动摇,不惜以血肉为工事拼死阻挡战线推进,负隅顽抗的结果,就是局势几乎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那些粘稠的血泊,破碎的残肢,扭曲的头颅,人类自相残杀时残暴的怒骂和绝望的惨叫……
抽象的数据中所不能呈现的恐怖真实感,正不断冲击着意识深处最牢固的部分,即使炮火的高温已经传导进核心区域内,埃尔依然感到如堕冰窟。
人类正如往常一般自行决断他们的未来、任何冲突皆为新平衡的前驱、绝不能使用权限干预自然产物、绝不违背设定规则的理念,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埃尔急切的摸索着衣袖上飘带的结扣,想要将它重新接入巨树,回到冷静的数据之海中。
即使那些鲜活的生命是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他们明知自己按照原则绝不会出手干预,仍然义无反顾的高呼着神名,执行一次次绝无返程的冲锋——
他也必须时刻保持分毫不偏的,残酷的公正。
而且,他们其实是……
梦境中记忆重现的埃尔,早已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他深知如果自己当时足够冷静,仔细查看巨树中正迅速增长的记忆记录,应当足以避免最后的惨剧。
——然而他很快又绝望的发现,即使再重来一次选择,自己依然无法面对如此惨状无动于衷,更不可能消除眼见满目的伤害与挣扎时,心中几乎有如实质的剧烈疼痛。
埃尔甚至感到自己正完全不由自主的,将已经展开一半的飘带重新收回——
随后显然别无选择的,惟有继续全神贯注于近在咫尺,最真实的“真实”。
“原来创造了规则之后,名为希斯埃尔的生物就只能当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了。
——可惜你不仅分明还活着,还要永远活下去,你的血永远是热的,却要永远知其应为而不为,如此悲哀的生命,呵呵呵呵……”
火精灵使伊芙利特因拒绝献身于许愿塔实验而逃亡,却终因曾与她相伴数百年,情同家人的神明决心不予接应,在中央森林边境旁被人类成功追杀。临死前,她通过精灵传递来如此遗言。
现在,这带着哭腔的怪异笑声正在埃尔意识深处不断回荡,挥之不去。
“对……我是活着的……”亲眼看见联军将抵抗军最后的阵地彻底包围,随即毫无犹豫的启动重型武器将这些同胞们成片炸成碎块,埃尔分明能感到那些人粉身碎骨时极度的疼痛正同时在自己体内爆裂。
“所以我……
怎么能……见死不救!!!”
眼看一群联军壮汉将一位看来不到十岁,似是抵抗军家属的小女孩手中的石块击落,正高声怒骂着欲施以暴行,埃尔终于从树枝上站起身。
“住手!!!……你们到我这里来!!!”他终于指令电精灵把声音直接传递进交战双方的意识,甚至启动了最高层权限,由空精灵将几乎正被屠杀的抵抗军瞬间全体传送进巨树脚下的安全区。
埃尔看着正东倒西歪躺在自己脚下的抵抗军们。他们没有一个不带伤,甚至大部分人都血肉模糊,肢体残缺。不少人正相互拥抱着失声痛哭,或是神情激动的连声高颂着祈祷词——
而更多人,只是一面艰难的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一面挣扎着抬起头,静静注视着身旁不远处因为打破了坚守的原则,正扶着树干紧张喘息着的信仰对象。
那些带着泪光的哀伤眼神是如此清澈而坚定,就连硝烟迷雾都不能掩盖,甚至能让因为过于激动几乎站立不稳的埃尔渐渐平静下来。
他环顾着人群,想确认先前所见的女孩是否安全。
在一堆濒死者堆积的角落里,埃尔见到了那个孩子。
因为他决定出手前那几秒的犹疑,先前还能用力挥舞石块的女孩此时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却依然勉力撑起身,迎接所信仰的神明到来。
埃尔怔怔的瞪着那具幼小躯体上纵横交错的可怕伤口,还有那双与他直直对视的,似是因为仍旧惊魂未定而显得焦点异常明亮的眼睛,颤抖着抓紧了衣袖。
“好了……没事了……”他弯下腰,伸手拥抱她。
然而就在埃尔犹豫着要不要干脆为这些正遭受痛苦折磨的人们提供治疗时,女孩却挣扎着握起残缺不全的手指——
将早已准备好的短剑狠狠刺进神明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