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番外 1(1 / 1)
春天到了。
风雅颂赋比兴,六义兼美,却表现不出草原之春的万一。不用出门,坐在家门口的田埂上,面朝前方,两人都能静默无声地看上好久。
元夕逗温启年:“若以诗句作比,该怎么形容面前此景?”
温启年诚心诚意地想了好久,答道:“春天真好。”
元夕笑了好半天,笑得温启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爬下去接着翻土块。
他们不好意思占村里女人的地,将房子搭到了山脚下一个小土坡边上,沿着高高低低的地势开了块田,种些药草和粮食。
春意丝丝入扣,随风兴波,在草原上荡起阵阵涟漪,温启年便站在绿色的尽头处和泥。他们逮了只羊,要给它砌个圈栏。
元夕不是个干活的命,随随便便手上就能蹭掉一层皮,堂而皇之地在边上看温启年干活。温启年让他回家去歇着,他又不肯,一屁股坐在羊身上,当它是匹马似的“驾”“驾”着叫。
羊是山里逮的山羊,又壮又傻,淡定自若地任他闹。元夕骑了会儿羊,自己颠累了,跳下来把羊拴在树上,坐在树荫下问:“饿不饿?渴不渴?”
“不饿,不渴,”温启年一停也不停,赤着上身,端起装满泥浆的模具倒扣在地上,揭开来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结实土块,“就是看着你眼睛疼。”
“眼睛疼?”元夕往前走了两步,被飞起的泥溅了一腿,索性凑到他跟前两手捧了他脸来看,“大人,肝开窍于目,你眼睛胀痛,虽身赤而热气四盈,怕是肝火上炎之故。”
“那,此疾何解?”温启年让他捧着脸不方便动,只好微弯着身子低头看他,停了手上的活。
“倒也不难,”元夕眯起眼上下仔细看看,然后放开他的脸推开一步说,“寻一法灭火可解。”
温启年点点头,抱着手看他还要如何装蒜:“何法?”
元夕刚狞笑一声扑上来要解他腰带,忽然山上一阵马蹄呼啸由远及近而来,角声连连刺破云霄,村里的女人闻声都涌出来往山上跑,霎时云烟散尽,天光直射。
男人们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元夕“啊”地一声,被温启年扛起来往他们一直藏身的山洞里跑。
“羊!”元夕大喊一句,被温启年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转头缩在他耳旁断断续续地说:“羊还拴在树上呢!”
温启年冷静地回:“不要了。”逃命间匆忙伸长一只手掌,在元夕脸上安抚地摸了摸。
那羊刚抓回来没几天呢,元夕心里暗道可惜,忽然想起温启年手上都是泥,低头使劲在温启年背上蹭,又被他打了下骂道:“别撩骚。”
跑了有半柱香的工夫,温启年把元夕放下往山洞里推:“我回家里拿吃的,你待着别出来。”
元夕点点头,踮脚拍掉他背上的土说:“早点回来。”
温启年在他头上胡乱揉一把,转身跑出去了,元夕蹲在地上收拾山洞里的干草垫。
草草用了饭,两人坐在洞口看山下。
村里难得的灯火通明,烤肉的烟火气蒸腾成雾,将整个村子笼罩其下。牛羊全提前被赶回栏里,一个劲地嘶叫。
篝火已经烧起来了,男人举起酒囊一脚把马群踢散,惊鹊未定,刚要飞走便被一箭射下,欢笑声随后而来,残阳下只有一行大雁飞过。
“啧啧,”元夕嫉妒地撇嘴,“羊全吃了冬天怎么办。”
“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有好收成。”温启年转头看他问,“馋了?”
元夕不说话只摇头,低头去搓温启年手上的土,全干了,一搓就掉。
“我们离开这里罢,”温启年突然说,“去汉人的地方。”
元夕抬头看他。天黑了,他双眼被山下火光照得摇曳不定,但还是像当初长安城里看到的一般,像两潭静水无波无浪。
“这里虽然安宁,到底不适合我们,这些男人不会容许我们在这里长久住下去的。”讲完,温启年觉得心头有愧,抬手放在元夕脑袋上,大拇指在他额头正中摩挲,“要在路上奔波些日子。”
久不握刀射箭,他手指上的茧子却丝毫没有软掉,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也没有褪去一丝一毫。风瑟瑟,野苍苍,一骑上马,温启年仍是骁勇善战的青年将军,一举手间壮怀激烈,扬鞭处全军万马随动,烽火万里生烟,不及他眉间一座山川。
而他正因为明日两人要在哪里歇脚而愁。
元夕心里酸得像放坏了的奶酪,拉下他的手贴在脸侧说:“听你的。”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温启年笑他,看他也不顶嘴,张开一条臂膀抱住元夕道,“两个人在一处,去哪里都好。”
元夕点点头。
朗月高悬,夜空皎洁,将两人靠在一处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只有一条似的。
山下众人宴饮作乐,围着篝火叫喊起舞,山洞口的两人抵头说话,小小声的,却把群星也吵醒了。
突如其来的节日结束了,日子回到寻常。
两人下山之后,花了好几天时间,把什么样子的草和花怎么煮能治什么样的病都记录在一捆兽皮上,交给村里首领的女人。对方得知他们要走,也不挽留,叫来村里的巧妇给他们各做了一套羊毛大氅,晒了好多肉干和奶干送给他们。
真正离开又是一月后。这一月里,温启年把要砌的羊栏砌好送给了村里一个老人,元夕则去漫山遍野地到处跑,采了很多药草来磨成粉,一罐罐封存。
到要走的这天,两人各背两个大包裹,马背上也搭了三个结实的布兜,村里老老小小集体相送。
温启年和元夕各骑一乘,前后脚停在山坡顶。旭日初升,透过厚重云层照在两人脸庞上,映出两弯浅金的笑来。
“回去吧!”温启年向远处喊,有不明就里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来他们身边,抬头问他们:“温别克,你们出去买东西么?”
元夕摸了个大胡桃核扔给他:“麦拉,拿好回家种起来,结果的时候我们就回来啦。”
麦拉伸出双手接住,低头打量半晌,忽然跳起来追着元夕跑,可他和温启年已经驾马走远了。麦拉边跑边喊,声音被风吹出好远:“元夕!你骗人!这个是木头刻的!”
元夕听到暗骂句:“死小子,这么机灵。”
温启年伸直马鞭破空挥下,遥遥对麦拉喊道:“我们明年回来!”
两人沿着一年前来此地的原路往回走,决定去酒泉看过林春台再作打算。
再到酒泉,两人仍是不知去路不明方向,却比旧年心情大有不同。看寻常巷陌里皆是新鲜景,走过斜阳草树都觉出趣致。
林春台仍是那副痨鬼身材,惨白着一张脸,见到温启年喜出望外,大手一挥道,去城里唯一一件酒楼给两人接风。
他和严怀愚被贬此地戍边,身边没有旁的人随侍,只有个军营里的下官,将几人带去找了张桌子坐下,林春台便和他低声耳语几句,把他遣走了,对温启年只解释说:“他营里还有些事。”
温启年点点头,给元夕和林春台分别倒了茶水。
林春台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笑他说:“不打仗了,一身功夫全用来伺候人了。”
温启年笑笑不答,元夕忙把脖子里戴的狼牙链子拿出来:“不是,你看这狼牙,是我们在乌孙一座山里碰到的,初一哥三拳就把那狼打死了,皮子送给别人了,就割了颗牙给我……”
“你们现下住在乌孙国?”
一个声音横亘而入,三人一起回头。
酒旗四角飞扬,街道空无一人,来者脸颊消瘦,双眼炯炯,踏进一条腿来,林春台也不起身,淡淡说句:“继坤,来了。”
李纪瘦了黑了很多,一边走进来在桌边空位坐下,一边笑着说:“好大的胆子,见到我不跪还敢直呼其名。”
其余人皆不作答。店小二送上来两坛酒,不认识李纪,只认识林春台,对他点头哈腰道:“林大人,你每次来都一定要给钱,只好给你多加半碟牛肉,聊表小人感佩之心,几位大人慢用,小人这就先去打烊,方便几位大人说话。”
林春台刚要说不必,李纪冲那店小二点点头让他自去,伸手去够茶壶:“回头多给他点钱,我们好久不见,说会儿话。”
温启年只喝茶,不说话,也不看李纪。元夕把手边茶壶递给李纪道:“先说好,你作东,我们俩没钱。”
李纪愣了愣,意外地看他一眼,元夕给他倒了茶,李纪接过来,点头大笑:“好。”
四人谈了许久。
李纪此番前来是随着西巡军经过酒泉,时间匆匆,三年又是三年,一晃又到西巡时节。他与林春台许久不见,便让大军先行,亲自到府衙找林春台叙旧,适逢其会,温启年和元夕也来找林春台,恰好碰上了。
除了元夕,三人皆是五年以上的交情,李纪和温启年更是几乎日日相伴度过十年之久,当下隔了一年再见面,众人却不禁尴尬。
却是元夕捡了草原上的趣事来说,李纪和林春台从前到草原全是去打仗,听他说烤肉、弹琴、跳舞、放牧的乐子,心驰神往,气氛终于热络起来。
几壶酒下肚,李纪双眼通红,几乎拉着温启年的手就要哭出来。高处不胜寒,初登大统,他几乎日日彻夜不眠,无人可诉,只能匆忙忙娶了几个闺秀生了几个小子。
他还在那大吐苦水,温启年拍拍他:“继坤,忧于人先,乐于人后,以民为邦本,你是个好皇帝。”
李纪一时住了嘴,林春台插道:“孟明,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元夕摇头道:“没想好,四处走走罢。”
林春台叹道:“我们当初想的,可不就是功成身退四方遨游么,末了还是只有你做到了。”
温启年笑道:“庙堂之上无我容身之处,只能隐匿江河湖海了,你们不一样。”
李纪犹豫了下,还是说:“你们……最好不要回中原去,我前些年不准民间议论你,结果适得其反,现在咸阳那里炸糕都叫油温糕……”
温启年哭笑不得:“他们要骂就骂好了,你下令限制舆情不是掩耳盗铃么。”
李纪痛快自罚三杯不辩解,温启年知道他是心里有愧,想帮他担一杯,一旁元夕已经喝了一杯咂咂嘴道:“此事与我有关,我帮你喝一杯就是。”
几人从正午喝到深夜,出门时脚下不免都有点踉跄。
弦月如勾刺在半空,天上一丝云也没。
李纪挥退了身后所有侍卫,笑得威严全无,仿佛还是当年辽北军中一个名叫李七的小兵。
林春台形销骨立,但脸上却有两撇晕红,眼中忧色难得被酒冲淡,换上一副喜悦神情。
温启年走在边上,窄袍袖风,衣冠带寒,边走边扶着李纪,免得他一头栽倒在树上撞个满头包。
三人比肩,摇摇晃晃地走。
忽然李纪抽出佩刀,一个纵跃劈向身前,两腿轮番跳踢,转头将刀抛向温启年。
温启年伸出一手接住刀背,掉转手腕刺向前方,另一手对换拿到刀柄,与李纪在月下虚虚过招。
长街无人,土路干燥,两人踢得蒙面尘灰,林春台立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支破损短笛,吹的是一支折柳曲。
是非成败转头空,笛声暗飞散入春风,梨雨落落。两人手中各持刀的两端,打平了手。
次日,温启年和元夕便向两人告辞了,他们要往草原的深处去,哪里都行,寻个自在地方住下来。
李纪和林春台都来送,刚送出城门,温启年就让他们停下。
城门正在换防,几百车马依着号子对调位置。
几人在边上一棵树下对站着,沉默半晌,温启年从元夕拿来两头鹿茸递给李纪道:“蛮子那边说吃这个对腿上寒疾有效,你试试。”
李纪让林春台拿好,长长吸了口气,掏出个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又转交给温启年:“车马萧萧,我们共饮此瓢。”
温启年也喝了一大口,还给李纪,拉元夕上马,低头看李纪:“愿此生,朝内海晏河清,你我再不见面。”
李纪不答,目送两人渐渐远去。
温启年和元夕共骑一乘,元夕忽然从包袱里摸出了个钱袋给温启年看,温启年说:“你不想要就不拿他的钱。”
元夕靠在他怀里伸手猛敲他头骂:“不要我们去喝西北风么。”
温启年笑了笑低头挨打,元夕小声道:“我不原谅他,只是不恨罢了。”
温启年亲亲他头顶:“我知道。”
一路向西,经大漠过雪山,云天尽处,自有万丈霞光普照草原。
烟尘消散,两人紧挨着在马上驰骋,大笑着转头对看。
良人如初顾。